第7章 (7)

姜也牽來一匹。

易姜婉拒,表示自己還是更喜歡坐車。

公西吾打馬過來:“我看師妹馬術不錯,以為你是愛騎馬的。”

易姜覺得他是在諷刺自己跑出齊國的事,一把扯過士兵手裏的缰繩,翻身上馬。

公西吾打馬與她并肩而行。易姜時不時瞄瞄他,卻見他目視前方,心無旁骛,并沒有與自己交流的意思。剛好她也沒話和他說,便悄悄夾了夾馬腹,加快了些速度,想要甩開他。

可是沒一會兒身邊響起了馬蹄聲,一扭頭,公西吾的馬居然跟上來了。

易姜眼角微抽,繼續暗暗加速。

剛甩開一會兒,噠噠的馬蹄聲又在耳畔響起,轉頭一看,公西吾依然目視前方,穩穩地和她并駕齊行。

這是故意的吧?一定是故意的吧!易姜狠狠蹂.躏手裏的缰繩。

大梁城是個好地方,往西不遠是韓國,往南不遠是楚國。魏王大概是個很有想法的君主,知道利用地理條件來加強國與國之間的交流溝通,所以食物也是風格多樣。習慣了口味單調的趙國飯菜,到了大梁,感覺這裏簡直就是人間天堂啊。

驿館裏可沒什麽好吃的,易姜都叫聃虧去市集上網羅。這裏的市集居然比邯鄲還要熱鬧,從早到晚的喧鬧,四面八方的口音充斥其間。易姜趴在窗口朝外張望,耳中聽着喧嚣,鼻間充斥着各種各樣的氣味,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可算心情好些了。

聃虧一手提着幾個荷葉包裹,一手抱着兩個陶罐進了門,随風挾來一陣食物的香氣。

“姑娘,要不要給公西先生送一些過去?”

易姜接東西的手頓了一下。她當然是不想送的,但公西吾住的屋子就在她正對面,一拉開門就知道她在吃什麽,想想也不好意思,只好無可奈何地分了點兒出來讓聃虧送去。

公西吾也不白拿,回贈了她一卷書,一副圍棋,還有幾片綠油油的樹葉。

書和棋都還好說,樹葉算什麽?文藝青年才會送這玩意兒吧!易姜随手丢在了一邊。

因為偏南,這樣的氣候,大梁城裏感覺要更熱一點,蚊蟲也漸漸活躍起來了。易姜晚上睡得不好,早晨起來胳膊上好幾個疙瘩,穿戴整齊了還是忍不住癢得要撓,一直掀衣袖。

“我給的葉子師妹為何不用?”

她一擡頭,公西吾就站在門口,倒是衣冠齊整,清清爽爽的。

“嗯?”易姜表示不解。

公西吾走去案邊取了那幾片半萎的葉子走過來,一手托起她胳膊,一手将葉子撰在指尖緊捏出水,塗在那幾個疙瘩上。

易姜想要收回手臂沒來得及,已經感到汁水滴上去後微涼的清爽,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驅蚊的。

“師兄不愧見多識廣。”

公西吾收回手,自旁邊銅盆裏取水洗淨:“以往在雲夢山中便是這樣用的,師妹都忘了?”

“忘了,誰會記得這些小事啊。”易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管他是疑惑還是懷疑。

公西吾卻沒什麽反應,問她道:“國書已經遞上去了,為何魏王遲遲沒有召見?”

經他這一提醒,易姜想起這正苦惱不已的事來:“不知魏王是怎麽想的。”

公西吾想了想:“若魏王走不通,不妨試一試信陵君這條路。”

易姜對各國君臣關系不夠了解,受他點撥才知道還能這樣,點頭道:“那我去試一試。”

公西吾轉身出門:“若有需要相助之處,師妹盡管開口。”

“好……”易姜送他出門,心裏計劃漸漸成型。

是你自己說的喲,那這個鍋就你來背吧!

☆、修養二十

信陵君魏無忌是魏昭王的小兒子,現任魏王同父異母的弟弟。據說齊國的孟嘗君死後,門下所豢養的門客全部都投靠了信陵君,可見此人很有威名。

易姜原本對這人的了解僅限于一個稱號,聽了公西吾的描述才知道這些。從這點來看,她覺得喂公西吾一點好吃的還是有用的。

傍晚時分,天邊燒起了大片大片的火燒雲,将所有東西都染成了金紅色。驿站裏又陸陸續續來了些旅人,忙得人仰馬翻。

聃虧正在院內喂馬,看見一個木冠深衣的年輕士子朝院內探頭探腦,忍不住走上前去問話。那年輕士子自稱自己是信陵君府上門客,前來替信陵君傳話于趙使。

聃虧立即請他進門。

易姜這幾天不大痛快,因為驿站裏往來的人知道她是趙使後,總要投來詭異的目光,以至于她為了顯得老成莊重一些,專挑深色衣服穿,明明覺得熱還得忍着。

今天她穿了件黛色深衣,在發髻上綁上趙太後賜的玉飾,又找了塊木炭把眉毛給描粗,正對着銅鏡欣賞成果,聃虧說信陵君派門客來了。

易姜趕緊起身,轉頭那門客已經進了門。

“信陵君如何說?”

大概是驚詫于趙使竟然是個年紀輕輕的女子,門客打量她許久才開口:“在下奉信陵君之命前來探望趙使,是想問一問趙使此行的目的,信陵君說要先問過目的再決定是否要見趙使。”

易姜命聃虧出去掩上門,擺出一臉悲痛之色:“魏齊身為魏相,卻為顧全大義而自盡身亡,我國太後深感欽佩,特命我奉厚禮而來獻給魏王,以表感激。”

門客雙眼發亮:“哦?趙太後果然深明大義。”

“但是與我同來的還有一位齊使,他的目的可就不是這樣了。”易姜豎起一只手擋在臉側,聲音低了下去:“他是來索要魏齊人頭的。”

門客皺眉,聲音也不自覺地跟着低了:“不該啊,齊使要魏齊人頭做什麽?他們要了也沒用啊。”

易姜嘆息:“先生想必知道齊趙已經結盟了吧?趙國需要魏齊人頭救出平原君,然魏國不願,也不好強求。但齊國覺得魏國這是不給趙國面子,要替趙國出頭,還放言說若魏國不交出魏齊人頭,就要橫兵邊境啊。”

門客大驚失色:“竟有此事?”

易姜一本正經地點頭。

齊國可是大國,用它來壓魏國,能不慌麽?什麽叫狐假虎威,這就是!

門客嗫嚅了兩句,大概是覺得茲事體大,匆匆告辭回去複命了。

易姜将他送到門口,朝對面緊閉的屋門賊笑了一聲。

正得意,那門忽然打開了,公西吾站在門口,朝她望了過來。

易姜連忙正色。

公西吾朝外望了望天,對她道:“師妹要取首級得抓緊了。”

易姜一愣,下意識問了句:“為什麽?”

“因為天熱了。”

“……”他說的雲淡風輕,易姜胃部卻是一陣翻滾,捂着嘴巴就沖去了院中。

你大爺啊!

易姜當晚連飯都沒吃,簡直寝食難安。好不容易睡着,一會兒夢到自己走在路上,前面一個滴溜溜滾動的球,跑去一看,是個人頭;一會兒夢到聃虧給她端來食物,蓋子揭開,是個人頭;一會兒夢到公西吾高冷地朝自己招手:“師妹,來拿這個人頭……”

她半夜驚醒,一身冷汗,感覺自己就要精神衰弱了。魏國此行給她身心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公西吾又給她補了一刀,現在陰影面積已經無法估算。

門客辦事還算有效率,第二天午後,信陵君派人遞了邀請來驿站,請趙使赴信陵君府飲宴。

信陵君府有些遠,易姜乘坐車馬繞過了大半個城才停在了府門前。府邸絲毫沒有想象中的精致華麗,甚至說的上樸素。進了大門,一個侍從迎上來領路,将她一路送去正廳,又請聃虧和趙國護衛去偏廳就座歇息。

正廳裏燈火通明,婢女曲裾如雲,穿梭不息。刻紋高柱、雕虎畫屏之前是黑漆彩繪的桌案。案後的人紫衣高冠,濃眉大眼,神采奕奕。

易姜本要見禮,見到他的臉動作就停了:“是你!”

對方也是一臉驚詫:“這不是易姜姑娘嘛,你果然出來了。”

易姜怎麽也沒想到眼前的人居然是當初在大牢裏見過的季無。

“你不是說自己是魏國富商季無?”

“哈哈,不是季無,是無忌。”

無忌?張無忌?啊,魏無忌!易姜這才反應過來:“原來你就是信陵君!”你小子果然就是去齊國刺探的吧,活該被抓!

魏無忌笑容滿面地走到她跟前:“原來易姜姑娘就是鬼谷先生的高足桓澤啊。不要這麽見外嘛,怎麽說我們也算共患難過,直呼我無忌即可。”說着還親昵地拍了一下她的肩。

易姜沒想到他還挺奔放,讪笑道:“這怎麽行?”

“無妨無妨。”魏無忌擺着手,請她落座。

酒爵裏酒光微亮,淡淡飄香。燒雁搗珍,烤羊烹雞,盛在青銅鼎器裏,滿滿一案。

魏無忌命侍女給她斟滿酒,笑着舉了舉酒爵:“說起來,我與你還頗有些淵源。”

易姜想了一下,他初見自己時并沒有認出自己,應該是素未謀面,所以不存在以前相識的可能,于是放心問道:“有何淵源?”

魏無忌道:“當初設法讓平原君将你從牢中救出來的人就是我。平原君的夫人是我姐姐,我請她在平原君跟前說話,才促成此事。”

易姜越發糊塗了:“可是你我素昧平生,你為什麽要救我?”

“受人所托罷了。”

“誰?”

魏無忌笑了笑:“先不談這些,你來此也不是為了這個吧?”

易姜揣了一肚子疑問,心裏撓癢般難受,但他既然不肯直說,只好找機會再談,先把大事解決了要緊。正常推算,魏齊早就入土為安了,她已經晚了很久,實在等不了了。

“不知你對于魏齊的事有何答複?”

魏無忌笑了笑,嘴角露出個淺淺的梨渦:“齊國當真會為趙國發兵魏國嗎?”

不好意思,雖然算是朋友,但還是得坑你一下了。

易姜正色道:“你也去齊國暗訪過,該知道齊國兵強馬壯,連秦國都要畏懼三分,難道會懼怕魏國嗎?君王後雖然不是個主動與他國結怨的人,但既然已經與趙國結盟,豈會不護短呢?如今魏國不肯交出魏齊的人頭,并不是不給趙國顏面,而是不給齊國顏面,齊國又豈會不追究?”

魏無忌稍稍往後一靠,手指把玩着腰間玉佩,眼神閃爍不定,似在權衡斟酌,許久才道:“平原君是我姐夫,他的事我自然上心。只是魏齊是我魏國相邦,關乎我魏國顏面。”

“是顏面重要,還是國家安危重要?”易姜也上過幾回戰場了,嘴上功夫越來越麻溜,立即開始危言聳聽:“你知道這次派來的齊使是何人嗎?可是齊國上卿公西吾,他在齊國頗有威望,連君王後和田單都很敬重他,如果齊國不重視趙國,豈會派他前來呢?”

魏無忌坐正身子,面帶震驚:“齊使居然是公西先生?這我倒是沒想到。”

易姜很滿意他的反應。

魏無忌這次思考了很久,擡眼道:“也罷,要魏國交出魏齊的首級也可以,只不過……”

“只不過什麽?”易姜連忙追問。

“只不過,魏國希望能加入齊趙聯盟,與齊趙一起,共抗西秦。”

易姜想了想:“這是好事,只不過還要請我國太後定奪。”

魏無忌含笑點頭:“趙太後派你使魏,必然是信任你的,只要你肯相助,便一定能促成此事。”

易姜正要接話,忽然一個仆從走入廳來,禀報說有客求見。

魏無忌舒舒服服靠在軟墊上,并不以為意,随意擺了一下手傳見。等來人走到門口,燭火剛剛映照出其面容,他就陡然變了臉色,連忙站起身來,整理衣冠,作揖見禮:“原來是公西先生,無忌怠慢了。”

易姜一怔,公西吾突然跑來幹什麽?

廳中亮若白晝,将公西吾衣領上的繡紋都照的一清二楚。他立在門口,抱劍回禮,神色平淡,仿佛身處高位的人是他一樣。

“公西先生來的正好,”魏無忌引他進門:“無忌正與桓澤先生談到結盟一事,不知齊國可願與魏國結盟?”

易姜抽了一下嘴角,雖然知道魏無忌是出了名的禮賢下士,但他見到公西吾的态度未免也太誇張了吧?居然都沒要求他卸除武器。

公西吾邁步進門,并未入座,口中道:“請信陵君恕在下不請自來,在下登門造訪就是想告訴信陵君,齊國不會與魏國結盟。”

易姜詫異地看向他,恨不得揪住他衣領一陣搖晃,和魏國結盟一起對抗秦國不好嗎?你是不是傻!

☆、修養二一

魏無忌也是一臉震驚,眉心都皺在了一起:“齊國為何不願接納魏國入盟?”

公西吾道:“因為對齊國沒有好處。”

“三國聯合抗秦,怎會對齊國沒有好處?”

“心不誠,談何聯合抗秦?”

饒是魏無忌一副天生開朗的相貌,此刻也有些陰郁了,他抿了抿唇,負手而立:“我魏國誠心結盟,齊國卻是這般對待,看來魏齊的首級是斷不能交出去了。”

易姜聞言一陣揪心,正要出言轉圜,卻聽公西吾道:“信陵君何必故弄玄虛?其實你早就将魏齊首級送去給秦軍了,仔細算來,平原君此刻應該已經入了函谷關了吧。”

易姜錯愕,去看魏無忌,他的神色有些僵硬。

搞了半天,人頭早就送走了?魏無忌是在虛張聲勢?魏國既然早就将魏齊首級送去給秦軍,卻又對趙宣稱堅決不交,不是前後矛盾嗎?

難道魏國的目的就是故意引趙使來談結盟?

一時無話,還是魏無忌先打破僵局。他再度揚起笑容,又成了那個爽朗的信陵君:“敢問公西先生,究竟要如何才能肯接納魏國入盟?”

公西吾沒有回答,反而問了個問題:“聽說魏國有意與楚國聯姻?”

魏無忌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不言不語。

“楚王為求自保,暗中與秦國定下互不侵犯之約,而魏國卻要與楚國聯姻,豈不是在對秦示好?既然如此,談何抗秦呢?”

易姜猛地轉頭看向魏無忌,他微微側頭,避開她的視線。

好一個信陵君,原來打的是腳踏兩只船的主意,想要兩邊都拉上關系,兩邊都不得罪!

公西吾手扶劍柄,劍尖抵地:“在下此番使魏,其實是要為太子建求娶魏國王姬。若魏國願意放棄楚國而改與齊國聯姻,那麽結盟一事自然好說。”

魏無忌半天沒有作聲。他聽說趙太後近來開始器重桓澤時,就知道這是個結盟的好機會。因為身為女子的桓澤定不會輕易被趙國接納,根基不穩,也就好糊弄。待見到桓澤居然就是易姜,他更是欣喜,幾乎覺得事情已經成了一半。

自他十幾歲開始游走各國,自問眼線遍布天下,卻沒想到背後還有個公西吾。他當初替易姜送信時還特地派了個生分面孔去,如今看來,根本是多此一舉。也許他當時在齊國的一舉一動早就在公西吾眼中。想到此處,簡直脊背森寒。

“師妹,走吧。”公西吾拿起長劍,轉身出門。

“先生止步。”魏無忌聲音漸冷:“無忌既然請了趙使前來,結盟未定,豈會這麽輕易讓她走呢?”他瞄了一眼公西吾手中的劍,“饒是你手中的昆吾劍,又豈能抵擋得了魏國千萬大軍?”

前院內不知何時已經站滿了魏軍,但此時魏無忌沒有下令,誰也沒有輕舉妄動。

原來是想欺騙不成就來硬的!易姜霍然起身,舉步要走。

“慢着!”魏無忌叫住她。

易姜轉頭端起案上酒爵,哐當一聲擲在地上。門外一陣聲響,聃虧與趙國護衛從偏廳內沖了出來,手已抽出佩劍,高喝一聲。仿佛應和這一聲呼喝,院牆外随之傳出一陣陣兵戈搗地的铿然之聲,滿是威懾。魏軍聞聲立時橫戈,一觸即發。

“原來你還備了人馬。”魏無忌眼裏帶了些不可思議。

初來乍到小心謹慎可是常識好嗎?易姜坐了半天一滴酒水都沒敢沾,還特地安排了人在此防備。本來見到魏無忌是熟人還以為用不着防範了,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

果然搞政治的都是翻臉比翻書還快。

“不要誤會,我畢竟是客人,不想驚擾主人的。”她雙眼笑成了彎彎的月牙,轉頭扯了一下公西吾的衣袖:“走吧師兄。”

公西吾提了劍,轉身與她一同出門。

“來人!”魏無忌擡起右臂。

公西吾在門口停步,側過頭:“我曾有恩于信陵君三次,信陵君便是這般報答恩情的麽?”

“……”魏無忌霎時無言,手臂僵着,臉色變幻,既不甘又無奈。

“你已報答過我一次,這次便算作第二次好了。”公西吾一手托在易姜腰後,領她出門。

易姜這才明白為何魏無忌對他這般恭敬,想不到二人還有這層淵源,暗暗留了個心思。

回到驿站後,易姜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查探平原君的消息。

趙兵快馬飛馳,三日便返,帶回消息稱平原君果然已經入了函谷關,正在回邯鄲城的路上。

易姜坐在案後,挫敗得一腦殼磕在案上。

所以這一趟跑來幹啥?白攤上了個心理陰影!

雖心有不甘,但不得不承認此行公西吾給她好好上了一課。她将教訓牢記在心,只是實在覺得沒面子。

她起身收拾行李,決定立即歸趙。

公西吾在屋中安靜地翻閱着臨淄送來的竹簡,午後日光透窗而入,在他衣襟上籠出一抹金黃。

一個齊兵送了木牍進來,他接過來看了一眼,嘴角露出淺淺的笑來。

魏無忌已經說服魏王,答應與齊國聯姻了。

“準備啓程歸國,記得知會趙使。”

齊兵禀報道:“趙使已經提前一步上路了。”

公西吾卷起竹簡,站起身來:“那就追上。”

易姜覺得有人跟着自己,這感覺十分強烈。為了快點回到趙國,她棄車騎馬,所以四周響動也聽得清楚很多。

在官道上那會兒還不明顯,現在入了岔路,兩側都是樹林,林中總有忽然驚飛的鳥群,樹枝被踩裂的噼啪聲,甚至她有次轉頭好像還看到了一截黑色的衣角。

她招手喚過聃虧,在他耳邊低語幾句。聃虧領命,招呼兩個趙兵下了馬,一起蹑手蹑腳進了林子。

她佯裝毫不知情,繼續打馬前行。過了許久,後方傳來一陣奔跑的腳步聲,聃虧已經跑了回來。

“姑娘!是少鸠!”

易姜雙眼噌的亮了,策馬調頭,就要去追。

聃虧雙手撐在膝蓋上弓着身子,氣喘籲籲:“別追了姑娘,那丫頭太能跑了,我們三個都追不上她一個。”

“那也不能就這麽讓她跑了啊!”易姜一夾馬腹就沖了出去。

疾馳了半天,太陽都要下山了,她連少鸠的影子都沒看到,正在氣惱,眼前出現了齊國的人。

想調頭跑已經來不及了,公西吾已經開口叫她。

“天色将晚,要趕到下個驿站來不及了。”他打馬到了跟前,四周觀望了一下,擡手指了一下前方:“往前找個地方宿營吧。”

“……”易姜心想我壓根沒打算跟你同行,你怎麽就不懂我的心呢!

到了前方,的确有塊空地,恰好是個山坡背面,離開了樹林,視野開闊,既不用擔心野獸也不用擔心大風,唯一的缺點是到了晚上蚊蟲太多。

易姜此時才後悔去追少鸠,如果不是耽誤了太久,也不至于現在要睡在外面喂蚊子。

齊趙兩國士兵分別起了堆火,摘了大片的樹葉做扇子扇蚊子,一面準備埋鍋造飯。

日頭漸漸西下,草地上鋪了竹席,公西吾端坐其上。

趙國的夥頭兵大概是有些慌忙,哐當一聲将食器銅勺打翻在地,又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

公西吾見狀,忽然對齊國的夥頭兵道:“我來造飯吧。”

齊兵霎時一陣歡呼,居然能吃到上卿親手做的飯菜,這是何等榮幸!

公西吾又對易姜道:“師妹和聃虧先生不妨一起用飯。”

聃虧手裏的劍啪叽掉在了草地上,面露驚恐:“不不,公西先生停手,君子遠庖廚啊!”

公西吾已經挽起衣袖走到土竈邊,面無表情:“我不是儒家弟子。”

“……”聃虧仿佛無法接受這個畫面,竟後退了兩步。

易姜啪的一巴掌拍死一只蚊子,覺得聃虧真是小題大做。反正早就認定公西吾全能了,他會做飯也不稀奇。讓他做嘛,擱現代會做飯的男人多了去了。當着這麽多人的面,難道他還能下毒不成?

天漸漸黑了,公西吾的飯總算是做好了。他用匕首割了兩塊烤肉,吩咐其餘人自取,而後走到易姜身旁坐下,遞了一塊給她。

易姜接過來正要吃,就見聃虧嗖的一下跑遠了。

以前在雲夢山裏公西吾也做過飯,但自那頓飯之後鬼谷子就日日親手下廚,不讓他再接近廚房半步,這情形一直到聃虧上山才改變。

聃虧接手夥房後,鬼谷子還一直跟他唠叨這事。他本不信,直到後來真的吃到過一回公西吾的飯……

那叫一個慘絕人寰,天地變色,記憶深刻啊!

“我這個徒兒學貫百家、無所不精,唯一事古怪,做了這麽多次飯菜,竟沒一頓能吃的。”記憶裏的鬼谷子老淚縱橫。

公西吾對聃虧崩潰的內心毫不知情,手中捏着塊烤肉,忽然問易姜:“你傍晚時是在追少鸠?”

易姜一怔:“你怎麽知道?”

“不用多慮,她與那個儒生現在都在大梁城中。墨家弟子衆多,遍布天下,秦國心存顧忌,不會輕易動他們。我也不願與墨家扯上太多瓜葛,由她去吧。”

易姜捏着那塊烤肉,心情沉重:“師兄,這世上有你不知道的事麽?”

公西吾擡眼,火光飄搖,那雙眸子仿佛要把人吸進去:“有,你知道的事,恰恰就是我不知道的。”

易姜心中一動,她知道公西吾指的是什麽,他已經開始懷疑自己了。

故意不再遮掩,你縱然看到越來越多的變化,又豈能猜到緣由呢?是人都會害怕未知,就是要讓你也嘗一嘗揣摩不透、深不可測又偏偏無法掌控的感覺。

就不信我這吃大米的現代腦袋玩不過你這吃小米的古代腦袋!

易姜得意至極,張嘴咬了一口烤肉,臉倏地僵住了。

默默吐出那口肉,她終于明白了聃虧的反應為什麽這麽激烈。

士兵們定然是不敢吐的,虧他們還要裝作高興吃的那麽歡。

“師兄,你味覺失常了吧。”

公西吾低頭看着手中賣相很好的烤肉,咬了一口細細嚼咽下去,許久才道:“我還以為已經恢複一些了。”

“……”

☆、修養二二

大梁城裏,裴淵正在望穿秋水地等着晚飯。

所謂“君子遠庖廚”,他才不會下廚呢!

天已黑了,他扒在屋門口,一手捂着肚子巴巴地張望,終于等到院門推開,少鸠提着吃食走了進來。

“你可算回來了!”他幾乎是撲到了跟前。

少鸠故意一側身,将食物背去身後:“你就顧着吃,也不關心關心我出去這麽久是不是有危險。”

裴淵一雙眼睛全落在她手中的食物上,人跟着她手的方向轉了一個圈:“城裏又沒壞人,你能有什麽危險。”

“怎麽沒有壞人?”少鸠昂了昂下巴:“我可是剛送走兩個呢。”

裴淵聞着食物的香氣口中生津,心不在焉:“誰啊?”

“公西吾和桓澤啊。”

裴淵瞬間變臉,雙目大睜,提起衣擺就要往外沖。

少鸠一把拽住他後領:“去哪兒啊?他們早出城了,你追不上了。”

“你怎麽不早說!”裴淵一生氣就鼓腮幫子。

少鸠提着吃的在他眼前搖了搖:“急什麽,你不吃飯了?”

誰也不會跟吃的有仇。裴淵一把奪過她手裏的食物,恨恨地回了屋。

等我吃飽了再跑路!哼!

在馬車裏将就了一夜的易姜第二天天還沒亮就急不可耐地要上路。這地方沒法待,太可怕了!自己吃不飽,倒讓蚊子吃的夠飽。

趙國全員出發,沒有驚動齊兵。

其實易姜是故意的,尤其是在吃了公西吾做的飯之後。

可惜事與願違,沒多久公西吾就又輕輕松松地趕上了她,還很平淡地問了句:“師妹怎麽先走了?趙國有什麽急事嗎?”

“……”易姜無言以對。

好在不到一天時間就到了分道揚镳的時候,齊國往東,趙國往北。

易姜在車中午歇片刻,換下了汗濕的衣服,梳洗整齊,歡欣雀躍的要下車去向公西吾道別,卻見聃虧正抱着公西吾的大腿在嚎。

“先生,我才知道您味覺……”

公西吾豎起食指,掩唇“噓”了一聲:“聃虧先生不必挂懷,小事一樁。”

聃虧立即點頭,守住這秘密,繼而嚎得更厲害了:“是虧愧對先生,不知先生苦處,反而對先生辛苦做的飯食百般挑剔,實在無顏面對先生啊!嗚嗚嗚……”

公西吾神色淡然,繼續耐心安撫。

易姜目瞪口呆,聃虧哭得雙淚長流,還真不像是假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公西吾才是他要保護的人呢。

她耷拉着腦袋又返回到車上,吩咐士兵等聃虧哭完再上路。

聃虧哭了大半天才回到易姜車邊,眼睛泛紅,衣袖上還濕了一大片。

“姑娘……”他猶自帶着哽咽,看得易姜都于心不忍了:“公西先生讓我把這個給你。”

易姜從車內探出身,接過他手裏的一塊布帛卷着的條狀物,疑惑地朝公西吾那邊看了一眼,恰好撞上他的視線。

公西吾已登上車,朝她微微颔首:“師妹,他日再見。”

易姜此時自當笑臉相迎:“師兄保重。”

當然最好還是別見了。

待公西吾的車馬走遠,她坐回車中,展開布帛,發現那竟然是一把勺子,勺柄上有鳥形紋樣,這是趙國的食器。

公西吾給她一把勺子什麽意思?難道那天做飯興致太高了,就順手牽羊摸了一把趙國勺子作紀念?

易姜百思不得其解,忽然發現勺口微微泛黑,用布帛擦了一下那黑漬,只擦下來少許。她覺得奇怪,怎麽感覺像是沾染了什麽化學物質。

想到化學物質她不禁一驚,連忙探身出車,招手叫過聃虧耳語了幾句。

聃虧找了把弓,打馬去了一邊的樹林,不多時回來,手裏揪着一只肥壯的野兔。

“姑娘,你想吃野味?”聃虧提着兔子的耳朵進了車內,也不知是不是說到野味就想到了公西吾的味覺,眼中一熱又開始淚光盈盈。

易姜示意他聲音小些,接過他手裏的兔子。野兔毛色灰白,左腿被箭擦破了一塊,微微瘸着,驚慌失措地亂動彈。

“你去取些我們随行攜帶的食材來。”

聃虧納悶地下了車,心道莫非不是要吃兔子,而是要養兔子?

不一會兒聃虧返回,手裏捧着些吃的,基本都是些肉類,也不知是不是天氣的緣故,顏色有點古怪。

易姜讓聃虧割一塊肉片塞給兔子吃。

聃虧都懵了:“姑娘,兔子不吃肉的。”

“我知道,反正你讓它咽下去。”

“……”聃虧硬掰着兔子的嘴巴把肉塞進了它喉中,感覺自己簡直就是個禽獸。

兔子趴在車內,肚皮翕動,紅眼珠裏全是膽怯,很快漸漸不再動彈,歪倒下去,沒了聲息。

聃虧大驚:“這……”

易姜示意他噤聲,朝外看了一眼,士兵好像少了幾個人,仔細看看,正是那幾個夥頭兵。

她一路沒有露宿過,不吃他們的飯食,所以沒事。直到那天露宿,他們才有機會。易姜心裏說不出的後怕,倘若當時公西吾沒有發現,沒有借親手做飯的名義叫她同食,自己一條命就沒了。

盛夏酷暑已到了末尾,回邯鄲時仍有喧鬧的蟬鳴聲伴随。

始終沒有抓到那幾個逃跑的夥頭兵,易姜心裏比這蟬鳴還要焦躁。

天色已晚,但易姜擔心趙太後焦急,并沒回住處,直接打馬入宮複命去了。

剛剛走到趙太後寝宮,殿內忽然走出一個中年男人,一臉欣慰地迎向她,一手還托住她衣袖,萬般欣喜:“哎呀,先生可算到了。”

易姜暗暗打量他,看他玄服高冠,腰身佩玉,猜想大概是哪位高官。

殿內傳出趙太後的聲音:“平原君等候桓澤先生久矣,先生快進來吧。”

原來這就是平原君?易姜又悄悄打量他一遍,四十來歲的模樣,圓臉,天生一雙笑眼,蓄着短須,看着倒是挺好親近的樣子。

易姜入殿,先見過趙太後,再轉向平原君,對方一把托住她雙臂,連聲道:“不可不可,先生折煞趙勝了。”

易姜道:“平原君是桓澤故主,這是應當的。”

趙勝依舊擺手:“先生哪裏的話,先生就要被拜為上卿,以後同朝為官,莫談當初了。”

易姜看向趙太後,她點了點頭:“有平原君說話,封爵是勢在必然的事。”

易姜正要下拜謝恩,趙太後阻止了她:“還有件事要說清楚。”

易姜頓住動作:“太後請說。”

“齊趙兩國結盟,按照慣例要互派官員。以往是互派相邦,但平原君剛剛歸國,田單又剛從戰場歸齊,齊國便提出互派上卿。也就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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