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梅酒

将燈盞挂好,池秋钰從舟頭折身回了船篷內。腳步輕慢,衣袖挲然。暖黃的燈光從他身後漫過來,在周身勾勒出一圈金黃的線影。

池秋钰起身時,即墨微也擡起了頭。此情此景,即墨微看得目不轉睛。

池秋钰在矮桌前坐下來時,即墨微忍不住在心中,依着池秋钰的僞面,揣摩池秋钰真實的模樣。

離得近了,即墨微的目光,越發有如實質。

被近乎癡然的目光盯着,饒是池秋钰已經在潛移默化間,接受了即墨微的直視,也覺得現在似乎又……讓他有些容易胡思亂想。

即墨微這個模樣,便如那時門中,戀慕着師姐或師妹的師兄弟一般。但,這位墨讀先生現在盯着的人,卻是他池秋钰。

東圖洲一地,早年這位墨讀先生還未元嬰大圓滿時,基本上隔個幾年,便有某派元嬰女修,意與即墨府墨讀先生結為道侶的傳聞出世。但每次的結果,無一例外是女修被拒。

莫非,這位墨讀先生,喜好男子?

池秋钰一時間,心中有些說不出的微妙。

不是因天元之血起意,能視他為人,以禮相待,饒是他幾百年來,所求不過是綿延子息……

子息。

池秋钰的思緒忽然冷靜。

以墨讀先生的身份,多得是大派仙門修者,與這位常來常往。無論墨讀先生喜好是男是女,他自己最吸引人的,不過是天元之血。沒了這些,他一介結丹期散修,也沒有哪處比得上那些大派仙門修者。連天元之血都能泰然處之的墨讀先生,他池秋钰會有什麽吸引力?

說話顯得撩人的墨讀先生,大約不過是習慣如此。這般目不轉睛,最初就說明過,乃是為尋化神機緣。

何況,他自己努力集齊蘊陽丹的材料,為得是綿延子息。

無論墨讀先生如何,他也不該遺忘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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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池秋钰便收拾了心情,玩笑般問道:“先生莫不是,因這青梅,想到了自己喜愛的人?”

話問出口,池秋钰自己就先愣了愣。他在問什麽?

墨讀先生對他寬厚,卻不代表,他真可以放肆到探聽這樣的私密事。

即墨微被池秋钰一句話,問得呼吸都險些一窒。

就這樣承認喜歡丹生?太唐突了吧?會不會吓到他?

他現在,連自己都有些吓到!

肯定會吓到本就有些怕他的丹生。

先忍着!

再等等!

……

花了諾大力氣才按捺住心情的即墨微,根本沒有發現,時間已經過去了好一會兒。

見即墨微并不答話,池秋钰有些讪讪。

烏篷船內安靜的有些沉悶,池秋钰幹脆也不再問。或者說,本就不該問。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本是為靜心而來,池秋钰卻覺得,他現在心緒反而更亂了。

定了定心,池秋钰從乾坤袖中,取出煮酒所用的靈爐和配套的酒具,将靈石往爐中安放好,取了幾顆青梅投入壺中,往壺中斟滿七分清酒。

在靈爐上安壺,看靈爐上法紋微亮,待一絲熱意從靈爐上透出。

每個動作,池秋钰都做得一絲不茍。似乎想讓自己,将分散的心緒,從即墨微身上,收攏到面前這一套酒具中來。

池秋钰做好了這些,墨讀先生依然沉默如斯。

本該青梅煮酒,輕談舊事。

但現在,那些舊事似乎也不該……其實他也沒有選擇的餘地,這些舊事是他承諾了要說與墨讀先生聽得。

池秋钰默了默,将放在桌側的青梅果筐,往手邊挪了挪。把早年用過的那只淨水琉璃壇,取出來放在身側,掀了壇蓋放在矮桌上,再取了骨刀出來。

池秋钰撚了一顆已經洗淨的梅子,手中聚起火靈氣将梅子烤軟,沿着天妝梅上自然生成的金色果紋,将梅子斜着切出五道旋紋,繼而刀峰微挑,果核從旋紋中滾出,叮當作響,落入透明的琉璃壇蓋上。

直到果核落盤的“叮當”一聲,才讓即墨微回了神。

即墨微眼睑微擡,恰見失了果核的梅子,被池秋钰拇指和中指一捏,便首尾相貼,變成了一朵五瓣的青色梅花。

天妝梅被切開的果紋,便是天妝梅名字的由來。此時切開來,恰好妝點在梅瓣的邊緣。讓這梅果,看着格外精致秀美。

比梅子更吸引即墨微視線的,是池秋钰間隔着微微用力的指尖。一時蔥白,一時肉粉,被毛茸茸的青色梅子襯得格外可愛……還有些誘人。

梅子被火靈氣烘灼,再被骨刀切開果皮。濃郁的梅果香氣,頓時染滿了船篷。

合着被靈爐煮出的酒香,即墨微覺得,他好像有些餓。

食者,當色香味俱全。如今,他卻僅能品色之鮮妍,香之醇厚。

池秋钰将果核挑出,再輕捏一下,已經被烘熟的梅果,便會有少許梅汁,從果肉中沁出,染到池秋钰的指尖上。幾次之後,梅汁便在指尖上凝了少少一層,似聚欲滴。

即墨微終于忍不住開口:“丹生。”

池秋钰手中骨刀一顫。

即墨微眼疾手快,将池秋钰握着梅子的那只手,迅速扯開。

險些切到池秋钰手指的骨刀,在即墨微的衣袖上帶起一線寶光。

“好險。”即墨微目色深沉,語如嘆息。

池秋钰想說,還不是先生你……下一瞬,卻連腦中這思緒都被即墨微的動作打斷。

那滴梅汁已泫泫欲墜,又近在眼前。即墨微再不忍耐,傾身,舌尖微探,将那梅汁卷入唇間。

!!!!

池秋钰身體都跟着一顫,矮桌被波及,桌面上的靈爐和酒器,發出一陣叮鈴細響。

池秋钰的思緒空了那麽一瞬,下一息,他動作猛烈的抽回了手。再下一息,已經整個人竄到了船篷外。

一時間,烏篷船內外,靜得只能聽到靈爐沽酒聲,和井迷湖下細碎的流水聲。

即墨微也不知,他怎麽就做出了那樣的事。

隔了片刻,即墨微才聽池秋钰的聲音,從船篷外傳來:“先生,我…踏入仙途四百餘年,所求不過…祛陰育陽,綿延子息。池家九代單傳,家父一生遺願,我不能…不能辜負。”

池秋钰也不知,這話到底是說給即墨微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

梅汁的味道,這時才在即墨微唇齒間散開。

澀!

還微苦。

這樣時節的青梅,确實便該是這樣味道。

可嘆這青青梅子,竟能散發出這般欺人耳目的馥郁果香。

即墨微不知該怪造化弄人,還是該怪竟沒能克制自己。

船篷之外,那人跪坐在舟頭,肩膀微縮。

依然是那樣暖黃的燈光,舟頭那人影卻透出些伶仃感,仿佛被他欺壓了似得。

經了這一陣,靈爐上溫着的梅酒,竟被煮開了。壺蓋“噗嚕”之餘,發出“叮當”地酒器敲擊聲。

即墨微看着白汽缭繞的酒爐,道:“酒開了。”

說完了,便見舟頭那人影,似乎被驚到般一顫,繼而站起身,俯首帖耳地走了進來。

即墨微皺了皺眉,他那身墨色鶴敞,只适合池秋钰之前那閑适的模樣。

池秋钰恭順地在矮桌前跪坐下來,收拾了桌上的壇蓋,才擰了矮桌上的靈壺,往即墨微面前的空杯中斟酒。

清透的淨琉璃杯中,清酒已合着梅子被煮成了茶色。

杯滿七分,池秋钰提壺。又往自己面前的杯中斟滿三分。

這是酒禮上的恭敬,卻惹出即墨微的不喜。

在池秋钰舉杯前,即墨微到底是開了口,帶着安撫的意味,輕笑道:“我想嘗青梅之味,懶得自己動手,竟似乎……吓到你了?”

這謊言自然拙劣,即墨微自己都覺得蒙混不過。

不過,這不重要。只要,要騙的人願意被騙,就不是問題。

池秋钰松了口氣,卻也不敢再逾矩。應道:“不怪先……不怪墨讀先生,是我太大驚小怪。”

如此,池秋钰舉杯,面上已恢複了平靜。甚至能對即墨微笑道:“邀前輩此來,便是一嘗這梅酒。不如,先品其味?”

刻意的稱謂,恭順的姿态,讓即墨微心中,險些惡念橫生。

這小天元,不過區區結丹期。若真以前輩身份相壓,這井迷湖中,烏篷船上,他能做得事情可就多了。

之後呢?

大約便如之前,他嘗到的青梅之味,澀,微苦。

那不是他想要的味道。

即墨微一手端起了面前的酒盞,朝着池秋钰微微擡杯,便将小杯端到唇間,一飲而盡。

微燙的酒液從舌上滾過,味醇性綿,餘味甘甜,頰齒留香。

一杯熱酒入喉,攜着綿綿熱意的靈氣,也從五髒六腑中,迅速往肌體滲透。

井迷湖上,在即墨微周身氤氲不去的幽冷,頓時被驅散。

梅酒的味道,出乎即墨微意料之外的好。以至于,他對池秋钰的那點不爽快,都被驅散了許多。

執着酒杯的即墨微,回味了一番口中綿軟柔和的甘冽果味,眯了眯眼。

又掃了一眼倚在桌側果筐中的青梅,略有所悟。

古人釀酒,尚知“委之空桑,久蓄氣芳”,他急什麽?

他來得突然,又喜歡的連自己都不知所措,何況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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