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回家
于晟在那一瞬間冷汗倏地落了下來,他看着青麓,青麓指着他,臉色很是認真,并不在開玩笑。
“哈……哈……”于晟幾乎說不出話來,臨淵的刀尖随着青麓的手指定格下來遙遙地指着他,他的雙腿發軟,過往親人零零碎碎的時間碎片腦中慢慢劃過,突然定格在最初見到這個俊美如神祗的男人的時候,那樣的震撼,那樣的感動,卻也是帶着這樣的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
曾經在上山之前那種無謂生死的勇氣在這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大概是那個時候,最強的底氣是那種十來歲的男孩特有的、悲劇般的舍身救人的氣勢在撐着,而此刻,這個情形實在是過于荒謬了。
“我……我……我願意……”于晟牙齒互相磕碰着勉強回答,大滴的汗珠從額前滾落,在因為幹旱而龜裂的土地上無聲地被吸收,他抖得這樣厲害以至于幾乎無法站立。
“很好,”青麓揚了揚眉,随即又指向于晟右手邊最小的那個男孩,“那要是你呢?你願意麽?”
于晟花了數十秒才反應過來,剛才那一句“願不願意”,居然只是假設,在反應過來這一點的一瞬間,他雙腿一軟癱倒在地,眼前幾乎全黑。
旁邊那個小男孩看了眼遠遠地指着自己的刀鋒開始大哭:“不是我!不是我!!”
“我并沒有說是你,只是在問你,願不願意為了大家去死?”青麓逼問。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那男孩實在太小,早已經驚吓過度,只是不停地哭鬧。人群中随即有他母親的哭聲:“別殺他!求求您巫祝大人!別殺他!!我帶他走……去深山老林裏面不會讓他禍害人!我們兩個人單獨過!!您別殺他別殺他啊啊啊!!”
“是麽,你不願意啊,那你呢?”青麓面色不變,近乎有些殘忍地轉向下一個男孩,那是個黑黑壯壯,看起來很是有些憨厚的男孩,他漲紅了臉,并沒有做太多猶豫,粗聲粗氣地回答:“不就是死麽,有什麽!”
青麓贊賞地點了點頭,轉向下一個:“那麽武荏,你願意麽?”
武荏垂下頭,只能看到他臉色有點白,倒是看不出确切的表情:“若真是這樣,我願意的。”
武荏話音剛落,那把漆黑如墨的唐刀一下子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誰都沒看清臨淵的動作,一時間也沒有人反應過來這個動作是什麽意思。
“阿荏!”最先反應過來的是于晟,他掙紮着站起來想走過去,急道,“這一定是弄錯了!怎麽可能是阿荏!他……”
青麓近乎殘忍地打斷了他的話:“我記得你說過,武荏當時問到艾草,說,真難聞,渾身都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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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晟一時啞口。青麓繼續道:“秋木地師常用的艾草是白蒿,燒起來,應該不難聞。就算是不喜歡那個氣味,也不會不舒服。”
“艾草驅邪,在他聞起來,自然是難聞。況且不止如此,從你們兩個上到祁鳳山,我就知道旱魃必定在你們兩個當中。就算是順着臨淵與歷任巫祝們所斬出來的白骨道,你們以為兩個凡人當真能上得了祁鳳山?旱魃就算他自己不知道,威壓卻還是在的。
再況且,他看到問荊婆婆發有綠光而警惕的時候,你以為問荊婆婆為何疑惑?她是不明白,為何身為旱魃要維護一個凡人。”
于晟猶自不能相信還欲分辯:“可是就憑這些……”
“夠了阿晟!!”這一回怒吼的是武荏,“你其實心裏已經清楚了不是麽!你已經知道是我了不是麽!我剛剛說了,我願意去死你沒聽見麽!”
于晟被這一吼怔住,不知說什麽好,只呆呆地看着武荏,武荏的父母想要沖過來,然而村民們死死拉住。
“臨淵大人,動手吧。”武荏認命般地閉上眼睛。卻意外地聽見刀回鞘的聲音。臨淵溫潤的聲音響起,“大人的意思,讓你跟我們走,死在妖的故鄉,也是你最初的故鄉,祁鳳山。”
武荏睜開眼,眼睛裏發澀,默不作聲地跟着青麓坐上了那只異獸所拉的車子。
車轱辘伴着咯吱咯吱的聲音并不很快地離開,村裏陷入一片寂靜。
“回去吧,阿晟。”老婦人緩步踱了過來,輕輕拍了拍于晟的頭道。于晟神色有些恍惚地跟着祖母向回走,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卻突然看見放在門口屋檐下的那只紙鳶。
那只他無比寶貝從來不肯借給武荏玩的紙鳶。
他們約好了的,帶他去看求雨的話,就把紙鳶借給他玩一天
于晟恍恍惚惚地走過去,把紙鳶抱在懷裏,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打在紙鳶上,因着旱魃的離去嗎,天上有細細的雨點飄了一下,亦是密密地打在他身上。遠處有喜悅的喧嘩聲,卻仿佛游離于他之外,于晟呆呆地抱着那紙鳶,直到有人點點他的額頭:“放不下的話,那就去找他,巫祝大人既然帶他回去,未必現在就會立刻殺掉他。最後一面的話總還是見得到的。”
于晟在這一刻有如大夢初醒般回過神,看着自己祖母的臉,突然又是一個激靈,向着祁鳳山拔腿狂奔。老婦人嘆了口氣,也并不挽留,認命般地繼續往屋裏走,走到門口的時候,卻突然停了下來,遙望着遠處高聳入雲的祁鳳山,喃喃自語:“‘青硯’居然會流落在外,那……”
再度到達冊木的宅子,武荏還是沒能清楚地領悟他将死的事實。
“不急,還有一兩天的時間讓你準備。你也可以四處逛逛,這座祁鳳山。畢竟,這是真正的你出生的地方,旱魃不能生育子嗣,所以每個旱魃都是從祁鳳山出生的。雖然你大概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是麽。”武荏心裏一時迷茫,他是誰,他來自哪裏,自己居然完全不清楚。若是記憶都不可靠,那他究竟是誰?他是武荏麽?不是的,他只是借了這麽一個身份。那他是旱魃麽?可是他自己都不記得又怎麽能說他是旱魃呢?
臨淵嘆了口氣,看了看青麓完全不了解一個普通人想法的樣子,只得溫聲安慰道:“別想太多,若是不願意回想起來就不要想,一直作為武荏就好了。也不必勉強自己回憶,畢竟,恐怕之前轉世那麽多次,不見得能有一次,是開心的。到哪裏,哪裏便是旱災,這樣連祁鳳山都不能容得下的你,很難有一世無憂的時候。不妨就這一世,完全地當武荏就好了。”
武荏怔忪,最後才慘淡地扯動嘴角,像是想要笑一笑道:“我已經不想再想任何事情了,你動手吧,臨淵大人。”
臨淵按住刀柄看向青麓,青麓搖頭:“還是我來動手吧。武荏,你跟我來。”
當于晟趕到祁鳳山腳下的時候,已經是一天之後了,還未上山卻看見問荊婆婆已經站在那裏等他,不待他開口,便道:“你找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于晟的臉瞬間白了:“我不相信你!讓我見巫祝大人!不會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問荊婆婆搖頭:“冊木大人也已經不在山上了,她跟臨淵那個小鬼一道,今天一早收到丹毛燕送來的信,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怎麽會……”于晟的精神支柱瞬間崩潰,本來體力也已經瀕近極限,終于倒了下去。
“唉,孩子,我一直很中意你,所以,你要不要跟我學醫術?”問荊婆婆自顧自答非所問道,“要是你同意跟我學醫術,我還可以帶你去看你那朋友一面,呃,不過只能算是你見到他。”
于晟已然麻木得眼裏忽地有了亮光,他手上頓時生出了些許力氣,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問荊婆婆的袖子:“好!我什麽都答應你!帶我去!”
問荊婆婆帶他來的地方,仍是當初見到青麓的那一間內堂。他迷惑地擡頭看向問荊婆婆,問荊婆婆手指一指,他順着看過去,居然是武荏,坐在椅子上向着他微微地笑。
于晟驚喜之極得跑了過去想拍拍武荏的肩:“阿荏!你這不是好好的……”話沒說完卻呆住了。武荏并沒有在看他,依然是看着剛才那個門口的方向,微微地笑着。于晟心裏猛地一跳,不敢相信地伸出手去,顫栗着,慢慢碰到武荏的臉。
那臉上稍稍帶着奇異的光澤,如同玉石一般,然而,卻是冰冷的,在這樣嚴酷的夏天裏,這份冰冷從指間,慢慢地浸透到他心裏。
他回頭看過去,那些幾乎坐滿整個屋子裏的“人”,他說過“雕得真像啊”的“人”,武荏一眼就認出沒有生氣的“人”,大多都帶着奇異的笑容,靜靜得看着某一處,就如同上次看到的時候,一模一樣。于晟瞬間領悟,武荏也是一樣的了。永遠一樣的了。
他慢慢地把紙鳶放在武荏膝蓋上,浮軟着腳步一步一步退出這個內堂,在繞過屏風看不見裏面的一瞬間,放聲大哭。
問荊婆婆在不遠處看着這個新收的弟子撕心裂肺地哭着,什麽都沒有說。在她身後那條火紅欲燃的藤蔓慢慢地斂去青光,悄悄褪去葉片,化出一個小女童的樣貌來,很是好奇地看着于晟的這種她漫長的草木生涯從未見過的情緒。
內堂裏,武荏仍是之前的樣子,就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在之後很長時間裏,他也将是這個樣子了。又或許,直到永遠。
——————————————— 旱魃篇 完 ——————————————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