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霍先生
太子笑了笑,沒有說話。眉眼郁色難退,“母後的身子越發不濟,你這樣三天兩頭進宮不是辦法。”
“還能怎麽辦。我若不去圓這個謊,只怕皇後娘娘連今年冬天都挨不過去。”霍承綱沉默道:“讓娘娘心存個念想,知道陳家還有一絲血脈存活。總是好的。”
“這也太危險了。”
霍承綱笑了,“這不是沒有辦法了嗎。”
兩兩把話說盡死胡同,索性不再多提。轉而議起了其他事。
太子韓霐道:“雲州的人回來了。東宮的這位太子側妃,除了進宮前尋死覓活的在家裏鬧過一場外,再沒有什麽異樣。閨閣千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想來華家也不敢拿來個假的濫竽充數。”
霍承綱道:“是不是個爛竽我不關心。我更擔憂,這個華錦萼是不是個細作。鎮國公何苦弄個假孫女來戲弄您。傷了太子的臉面,也就是傷了皇家的臉面。他擔不起這罪。”
太子沉吟片刻,立即明白霍承綱的意思。“假如有非換不可的理由,這個‘華錦萼’必然有不同尋常的過人之處。”
“我擔心的正是這個。”霍承綱道:“姑且按兵不動,先看這個華小姐能在東宮翻出什麽風浪。等皇後娘娘病好些,我親自去趟雲州,探探這個華小姐的底細。”
霍承綱道:“若她真是賢德妃放在東宮的一個耳報神,倒也無法。怕只怕,”頓道:“此人不簡單。”
昨日她看他那個眼神,霍承綱至今印象深刻。那道探究的目光,絕非一個鹿眼清澈,純真無辜女子應有的眼神。
只是這話霍承綱不好對太子說罷了。
太子道:“耳報神還無妨?”他搖頭笑道:“霍先生此言差矣,您在大考翰詹一事上重挫了賢德妃和楚王黨一派。如今他們連個幕後兇手都揪不出來,自然要放個耳報神在我身邊。”
霍承綱溫眸如海,颔首道:“我會謹慎的。”他絲毫不後悔對賢德妃出手一事。
陳家滅門,太子受辱。君辱臣羞。不把這口氣找回來,霍承綱愧對太子門下。
這一切,要從一年半前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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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熙二十一年,秋。
五更剛過,天際熹光初露。
太子府上下一片肅穆之氣。太子韓霐沉默起床,敞開雙臂,由太子妃服侍穿上朱紅色闊袖蟒袍,束腰香包、玉佩一應按規制佩戴。不敢有半分逾越。
服侍的侍女皆屏氣斂息,太子日前才被皇上責罵,這幾日心情不大好。連太子妃都打起精神小心侍奉。婢女奴才更是戰戰兢兢。
太子妃杭心姝看着太子眼下的淤青,心裏直嘆氣。昨夜太子便沒怎麽睡,握着書卷在床邊坐了一宿,連燈都沒敢點。近寅時才褪衣在床上倒了倒哄哄旁人。
太子昨日才在勤政殿被訓,賢德妃離間聖心,使皇上重斥太子。在大殿內跪了半日,直到戌時才歸。夜裏在府裏又靜坐一宿,怎能不憔悴。
太子府裏人多眼雜,一大半人都是從宮裏賜過來的。若是傳到皇上耳朵裏,以為太子對皇上訓斥心生不滿,明着受教暗裏不忿,是個表裏不一之人。
太子離聖心便越發遠了。雖然……也從來沒近過就是了。
太子尚未梳洗完,太監施曙進門道:“太子殿下,霍大人在門外求見。”
杭心姝聞言看向太子,“天色尚早,霍先生可是有什麽急事?”說着起身就要避開,“太子如今建府在外,離皇宮較遠。時辰不敢耽擱,臣妾退到側室,好留出地方給殿下和霍先生。”
“不必。”太子似乎一點也不介意,自己的太子妃被幕僚看去。他對施公公道:“請霍先生進來。”然後對太子妃解釋道:“霍先生是自己人,你不必害怕。”
太子妃笑盈盈的應是,對這個霍大人也是好奇的很。
杭心姝嫁給太子三年,這還是她第一次正式見霍承綱。
霍承綱是太子門下最受寵信的賓客之一,太子十分信任他。
杭心姝對霍承綱聞名以久,聽父親說,當年太子之所以選了他們杭家的姑娘,就是因為這位霍大人的建議。
施曙領命而去,不多時帶來一名二十出頭的男子,看起來比太子大不了幾歲。
杭心姝暗暗吃驚,這位霍大人竟然這麽年輕。
以前遠遠見過幾次,沒打過照面。杭心姝一直對霍承綱的印象是沉穩持重,不像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寵臣,倒像是個飽經滄桑,歷盡世間苦難後而豁達的中年人。
霍承綱面容明朗俊秀,身材颀長,穿着一件绀青色素面缂絲直裰,頭冠羊脂玉簪。周身樸素,再無他物。
杭心姝粗粗看了幾眼,便避開了。她是太子妃,不好把視線在外男臉上過多停留。于禮不合。
霍承綱進門向太子太子妃行禮,看着太子眼下淤青道:“昨夜我便太子勞神,一大早趕來。果然如此。太子妃在的正好,勞你把梳妝用的物什拿出來。太子這樣去上朝可不行。”
太子皺眉道:“堂堂男子,朝會大殿,怎麽能在臉上塗脂抹粉。”
霍承綱道:“太子妃擅妝面,金陵城誰家不知。如今嫁入皇家,太子妃可沒把本事撂下。太子且看再說。”
杭心姝感激的看了霍承綱一眼,霍承綱已經避到外間。夫妻間描眉畫粉的事,他一個外人還是不參與的好。
杭心姝和太子關系不算親近,太子待她一直不冷不熱。倒也談不上喜歡不喜歡,杭心姝總覺得,太子心不在此。
恰好府裏也沒其他人,故而杭心姝也一直不多事。如今在床第之外,有機會和太子親近。杭心姝有些慌,給太子點眼妝時,手一直在抖。
韓霐以為是他剛才的話吓到杭心姝了,安慰道:“你不用怕,該怎麽畫怎麽畫。孤不會責怪你的。”
杭心姝這才平穩下來,她不敢浪費時間。仔細将太子眼下的淤青遮的不露痕跡,沒有半分點妝的意思。連用脂粉都挑的沒有香味的。
女子妝容講究,皇家忌諱多。逢國孝期間、貴人避諱某種香味,而不知情時。這些無色無味的脂粉都是最好的,中規中矩,絕不會出錯。
塗脂在男子臉上,恰到好處遮了頹廢累意。卻又沒有脂粉氣膩人。
待杭心姝給韓霐畫完,端來黃銅鏡一看。韓霐這才明白霍承綱的意思,感慨的握住太子妃的手,低道:“心姝真是秀外慧中。”
杭心姝害羞一笑,心裏記着時辰,沒敢纏着太子膩歪。而是吩咐宮女道:“請霍大人進來吧。”
韓霐對杭心姝的懂事很滿意,他不喜歡太嬌氣膩歪的姑娘。
霍承綱沒有再進內室,候在外間。
太子出來後,霍承綱見太子眼下黑青盡數遮掩住,面容平和,精神尚濟卻沒有過多頹喪之色。滿意道:“太子這樣正好。”
太過精神奕奕倒顯得一點不将聖上的訓斥放在眼裏。
送走太子,霍承綱起身去了抱石水閣。
抱石水閣是太子私人幕僚會面議事的地方,由太子私庫出銀子,常年包下來。地契一應還是原主人的,旁人查也查不到太子頭上。
抱石水閣的主人是一個喜交朋友的人。平日自己家都是門庭若市,為人也大方。任誰向他接游園待客,他一應豪爽借了。抱石水閣人來來往往,也從不引人注意。
霍承綱與這位抱石水閣主人亦有私交。太子被斥後,抱石水閣便開始辦起了賞菊宴、秋蟹宴。興致起的時候,一日能辦兩三場。
這已經是霍承綱參加的第七場宴。
門房處,霍承綱遞出邀帖,門房仔細查對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才派一名管事出來面見霍承綱。
這名管事認識霍承綱,寒暄了幾句,确認無誤後。才引霍承綱進去。流程從不含糊。管事也從不因為霍承綱是熟臉就放松警惕。每次都要問一些上次兩人才知道的事,才肯放人。
水榭旁擺着幾個瑞金熏爐,裏面燃的是艾草。水榭固然詩情畫意,惱人的是水蚊子太多。霍承綱細皮嫩肉,深受其擾。為此,沒少遭幕友笑話。
霍承綱到時,水榭裏已經坐了兩三人。穿葛紅繭綢的男人叫鮑雲敬,任左春坊學士,是霍承綱的熟人。
鮑雲敬起身引薦道:“霍大人,這位是鄭铉海鄭公子,在工部任職。”然後指着一位穿素面青褂的中年男人道:“這位是通政太常方雍方大人。”
通政太常,正四品,在三品四品遍地走的京城算不得特別。
可通政太常掌出納帝命、通達下情、關防諸司出入公文、奏報四方臣民建言、申訴冤滞、或告不法等事。地位可見一斑。
鮑雲敬在左春坊任職,掌管皇後和東宮事物。
霍承綱是正三品太子賓客。
鄭铉海職務最低,在工部司務任職。平日裏沒有機會接觸到這些大人物,鮑雲敬今日帶他來,不為別的。只因鄭铉海知道些許內情。
霍承綱恩了一聲,示意他們坐。拱手道:“多謝三位撥冗前來。閑話不提,霍某就開門見山了。”
鮑雲敬和方雍坐着不說話,面帶笑意,一派溫善的樣子。
鄭铉海忙回禮道:“豈敢豈敢,霍公子折煞小人了。”在場身份最低的便是正九品的鄭铉海,言語動作間難免有些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