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暮色四合,白日裏流金铄石的融人酷熱已然消失殆盡,随之而來的,是那漸漸低垂的昏暗天幕及那驟降得令人措手不及的溫度。在這滲人的陰冷寒意之下,活人身上的每寸肌理骨骼都不住僵硬起來,趕路人每一個關節都好像被鏽住了一樣,走起路了咯吱咯吱地響個不停,他薄得就好像一張不堪一觸的白紙,寬大的道袍仿佛只籠着一副人形支架,配上那詭異的咯吱聲,這讓他看起來活像個成了精的傀儡。

此地方圓百裏內,除他外就再也找不出半只活物。

土地上寸草不生,專只盛産各種奇形怪狀的巨石,宛如鬼影幢幢,讓人乍一看就頭皮發麻,氣血逆流。就更別提炊野人家了,一眼望去,視野裏除了三兩成群的怪異巨石就剩無窮無盡的黃土風沙,平直的地平線一覽無餘,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四面八方都刮着要人命似的風,細紗碎石被裹在在疾風之中,百無禁忌地直沖人的面門而來,一個生不小心,躲避不範就能被活刮出好幾道鮮血淋漓的大口子。

明明夏日已至,此地的塵暴卻仍态勢嚣張,不匿反盛,自他踏入白啓山段後,這遮天蔽日的風沙就如鬼魅般如影随形,于是他一連數日奔波從早到晚,竟都是走在塵暴中的。

然而待到夜色更深之時,這生不宜時的詭谲塵暴才露出了些許偃旗息鼓的意思來,滿目喧嚣中,他敏銳地察覺到風勢在漸漸變小,心下頓時一松,只覺得這渾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似的。為了躲避這風暴,他已一連三日未眠,只是悶頭趕路,糧食也吃得少——在狂風暴沙之中,吃口糧那就得咽兩口沙,喝口水那就得先吞兩口泥。往往他剛一張嘴,幹糧還未出前線呢,就感覺自己飽了個七八分。

他搖搖欲墜,覺得自己現在就是滿肚沙土的爛泥傀儡,随時準備着找塊石頭靠着,随後長眠不起。

這時,原先因風沙而面目模糊的天空忽而下起了針絲細雨,恍惚間他還以為自己重返了江南,雨幕之中只能看到天地萬物影影綽綽的輪廓,微風微涼,雖然裹着點泥沙,撲打在臉上時仍不大親切,與江南的煙波浩渺也相去甚遠,只餘了個詞性折中的十裏朦胧。可在這朔方荒涼之境,在經歷了數日慘無人道的風沙淩遲後,這場來勢溫柔的雨就宛如一個巴掌後那一顆能甜化人心的棗子,讓人忍不住生出些許溫和缱绻出來。

他定定站在那雨中,明明只是片刻光景,他俱疲的身心卻仿佛得到了充足的恢複,連着腰板都更挺直了些。但是,下一秒他就顧不上心裏那點詩情畫意的文人酸意了,小姑娘輕歌淺笑似的和風細雨下一秒就變成了混世魔王般狂放不羁的瓢潑大雨,黃豆粒大的雨滴劈頭蓋臉地打得臉面生疼,頃刻間他就成了一只身形單薄、明顯發育不良的“落湯雞”。

他一邊呲牙咧嘴一邊把行囊抱在胸前,弓着腰護着懷裏不知是什麽寶貝的物件,大跨步在雨幕中狂奔,急迫地想找一個庇護所,形容極其猥瑣。

暴雨可比喧嚣的沙塵可怕多了,沙粒再磨人也比這潤物細無聲的雨水好躲避,至少泡不爛他懷裏那堆東西。

他邊抱物疾行邊仰長脖子四下探望,希望能找出一處避雨的地方,但這想法是不大實際的,畢竟他一走連數天連個鳥影都沒見着,更別提人居了,地平線綿延不斷一覽無餘,就那麽光禿禿平直直一條,幹淨得不得了。

約莫在雨中撒腳丫子狂奔了半刻之後,他果真在五裏地外望到了不遠處有一所黑乎乎的建築物,心下一喜,腳上倍力加速,不刻即抵達了那建築物。

只見那建築物高大的近乎豪華,待到他奔至跟前才看清那并非是什麽移居外地的人家留下的舊居,而是一間高大而殘破的神廟,廟裏供奉的正是今夜的主角——水神上仙。

他心不靈意不誠地念叨了幾句“百無禁忌”後,就迫不及待地推門而入。

料想這門扉定是飽經風霜迫害多年,早就內空外幹了,經他這麽輕輕一碰,還未施力就轟然落地,自個兒四分五裂地得道去了。

他低聲念了句罪過,随後一點也不慌張地踏着破碎的門板大搖大擺地走近了廟裏去,順手還挑走了幾塊大小适中的碎木板準備拿去當起火材料。

廟的正中間有個殘頭斷臂的水神像,左右手臂風幹斷裂,跌到地上碎成了一攤沙石,而頭部的遭遇相比之下還算好一些。那頭斷落時砸中了一個蒲團,剛好和脖頸的斷裂出無縫鏈接,仿佛是這蒲團成精憑空長出了一個腦袋似的。那頭顱的五官已面目全非,依稀只能看得出它眼睛很大,一只眼睛有他半個拳頭大,極其駭人。

他與那斷頭在黑暗中大眼瞪小眼片刻後,毅然決然地将那頭顱調轉了個方向,讓那頭和自己的殘軀脈脈情深去了。

辦完這事他才從容地掏出了懷裏的火折子,掏出蒲團裏的棉芯往聚攏的柴堆上一安,火折子上前将棉芯點燃了,不一會兒火勢便漸漸擴大。

只是以棉花為燃料,那味道大多是嗆鼻難聞的,他掩鼻別過頭去躲避那味道,喉嚨一癢猛地一咳,只覺得自己幹渴了許久的喉頭湧上了一股腥鏽味。

他解開自己懷裏的包裹,取出水袋,仰頭小心翼翼地小啜兩口,随後又講水袋密封好,以保證下次這水能支撐着他走出戈壁灘。

待他完成這些程序,火勢已經穩定,只是受穿堂風影響略有搖晃,與此同時,廟的全貌也漸漸顯現出來。

他依牆而坐,一擡眸就能看清廟裏廟外的景象,火光搖曳之中,他忽然神像身後似有異樣。

思忖片刻後,他起身前去探看,表情平淡,然而他的手裏卻抓着剛剛随手一抓的一支燭柄。

他動作輕緩,呼吸壓抑,然而卻在他即将探身步入陰影之時,裏面的人卻先走了出來。

他呼吸微微一滞,随即細細打量起了眼前的這個人。

這人面容清癯,即便光影昏暗也能看出膚色是極白的,這種白是那種常年不見日光的慘白,昭示着此人或許很少出門。他的唇上幾無血色,但一雙黑瞳卻如幽幽深井,叫讓不敢與其注視,唯恐下一秒就會被吸附入那個沉甸無盡的黑暗之中。他眼睛略長,長而細,低垂着眼臉時則更顯清冷,透露出幾分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疏離來。

他雖然表現得很穩重,但明顯能看出年紀并不多,約莫十六七歲光景,尚未束冠,一頭青絲用一根質地上乘的綢緞布條束起,梳了個幹淨利索的少年發式。

華服錦靴,看得出這少年出身不俗,應該是大戶人家的什麽少爺。

至于一個富家少爺為何淪落如此荒涼之地,雨夜中借宿破廟,而與他共處一室卻默不出聲,諸此種種皆十分可疑,但兩人陌不相識,而自己又着實無甚可圖,這小公子看起來樣貌端正,舉止得體大方,也不像是言行失常的智缺。

他抓耳撓腮地思索了一番,才大概得出了或許是因這小公子是腼腆怕生不好意思主動向他打招呼的結論,又或許是自己入廟時陣仗太大,又是拆門又是給神像移頭,指不定自己在別人心裏才是瘋瘋癫癫、舉止失常的那個。

“在下途徑此處,忽遇暴雨,惶急之中見此廟就徑直入廟躲雨,因不知廟中有人,入廟時動作激烈了些,也不知是否驚擾了公子。如有冒犯,我則在這賠聲不是,諒請包涵我這粗鄙之徒。”

那少年公子聞言略微擡眸,淺色的唇随即微微一彎,露出一個近乎和煦的微笑,直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頓時冰雪釋融,那股揮之不去的疏離與寡淡也在那一抹淺笑中灰飛煙滅了。

他在心裏暗暗一驚,覺得這孩子一笑起來宛若眉目生光,整個人都頓時鮮活起來,多了分平易近人的煙火氣息。

“非也,只是鄙人不善言談,惶恐言行不當驚擾了過路客,這才一直隐于神像後。先賢曾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相逢即是緣,我這麽對待朋友實在是失禮,我才應當賠罪才是,先生莫要自責。”

火光綽綽,照映得年輕人的臉色也紅潤了幾分,這才看起來多了些人氣,然而他的眼瞳極黑,似兩點凝固了千年的墨,又似那無暑無寒、風過無痕的一汪不知深淺的死水,讓人單是一看就覺得心裏發寒、顫顫乎不知所以。

這從眼裏透露出來死物般寂靜的氣息,讓他身上那絲絲萦繞的人氣顯得十分違和。

他語氣不卑不亢,語調卻幾乎是平直的,從開口第一個字到尾音,除了中間略有停頓,整體情緒毫無起伏,幾乎是麻木的。

“在下松月,易家出身,常年行走江湖,居無定所,因以算卦為生,旁人都習慣稱我松月先生。如今在此地巧遇公子也算是有緣,雨夜濕冷,公子在那陰濕之地久坐怕是不利健康,不如和我一同圍坐火堆旁,于我一同促膝而談。”

松月心細觀察,發現那小公子一身素白錦衣潔淨得很,方圓數十裏荒無人煙,又無避身之所,加之氣候惡劣,黃土風沙遮天蔽日,在這空曠的大地上行走,不消一時三刻,那白衣就能和那黃土渾然一體了。這位公子卻素淨得很,不似他滿面風塵,頭發裏都能倒出八兩沙子,更別提身上衣服裏還暗戳戳地裝載了多少沙石,相比之下,這位形容白淨的少年公子更顯詭異了。

夜裏迷茫,大雨傾盆,廟中的火堆随風搖曳、時明時暗,松月看着那面容沉靜的少年,心中有隐隐有了推斷,然而他又不敢先入為主,于是便如此試探道。

此少年模樣端正,卻清瘦得過份,一身白衣。他身上即無妖氣也無鬼氣,只是人氣寡淡了些,或許他八字裏太陰,又或許是他體弱多病,燒得三火明明滅滅,這些原因都可能導致他陽氣不足。

不過,鬼者,也可通過吸食活人精氣僞裝身份,掩蓋自己身上森森的鬼氣,而将自己掩飾成人類身份。然而鬼雖能借得了人的陽氣僞裝成人,但畢竟也只是個蹩腳的贗品,活人的雙目反映了一個人的魂靈精魄。一雙眼,能活靈活現地能倒映世間萬物的,人也;然鬼之雙目,則吸陽匿光,任何火光都不能在它們眼裏留下倒影。

他邀約對方來火堆同坐取暖為虛,想憑此看清他雙目,判斷他眼裏是否有火影來确定他身份為實。

那公子聽到他的邀請後表情似笑非笑,“在下白啓城白垣,數日前攜仆從出門游歷,昨日在風沙中與同行者失散,狼狽之中來到此廟,誰知這風暴只嚣不息,我幾乎是被圍困在了這破廟裏。今夜有緣,先生上門,一解我孤寂無伴的苦悶,又請我同坐火邊,白某不甚感激。我這有些許幹糧與水,便請先生與我共用。”

語畢,白垣便轉身從神案後掏出一個黃布包裹,然而松月定睛一看才發現他手裏拿來包裹糧水的是一件殘破不堪的錦衣,款式與白垣身上所穿的這件相似。

白垣見他目光晦暗,失笑道:“在風沙中弄髒了衣物,剛好随身又攜了件換洗的,便換上了,倒不是我奢侈敗家到拿銀線服當布裹。”

談笑間,白垣一低頭,雙瞳裏潋滟着烈烈火光。

松月聞言一笑,心想自己真是妖魔鬼怪見多了,難得見了個貨真價實的大活人反倒反應不過來,一時間魔怔得都摸不着北了。

他剛剛發現這小公子的足靴上的沙土痕跡深刻,看得出的确是在塵暴中行走過的人,而且他現在似乎放開了些,甚至還和他說笑,接觸下來,松月發現也并非面上看起來的那樣不近人情,而且他如此一自嘲,反而生出了少年獨有的灑脫不羁。

松月心裏暗罵自己又犯了着相的渾。

兩人意氣相投,頃刻間已相談甚歡。

白垣雖出身豪門,一言一行卻無半分纨绔子弟的淩然自傲,年紀雖輕卻見識不短,遇人遇物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這戈壁上的塵暴兇險無比,昨日的那場更是來勢洶洶,卷土嚣石,拳頭大的石塊八方來襲,凡胎肉體與之相擊無異于以卵擊石。松月昨日所經之處恰好有兩座巨石相連聳立,他就站在兩石之間,将包裹背在身後,面朝巨石,形如鹌鹑地在那小旮旯躲了半天,等風勢小了才敢繼續前進。而白垣遇到塵暴時恰好遇到這件蔽身的神廟,幸運躲過一劫,但那些與他失散了的仆從,恐是兇多吉少了。

這小公子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沒怎麽經歷生活的風霜,不知這一天半他是怎麽過來。而這雨停之後,他也将繼續趕路,屆時白垣又是一人。松月看着那公子細膩如瓷,只有右手那筆的幾只手指上有點點薄繭的雙手,心想真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兒,也不知這主兒是如何打算今後的行程的。

“白垣,雨歇天明之後,你如何打算。你那些随從怕已是兇多吉少,幹坐在破廟裏也不是個辦法,不如和我一起結伴而行,待到人市密集之處再分別,你看可好?”

松月誠心建議道,他倒并非古道熱腸,而是這孩子和他投緣,着實讨他歡喜,不免地他就想多關照他一些。

白垣聞言沉默了會兒,眼簾低垂,一陣不知哪來的妖風乍起,火勢突猛,火舌蹿上舔着他的指尖,他卻不知疼痛似的,倒是松月眼明手快替他把手從火中拿走。

剛一觸及他的雙手,松月蹙起眉頭,驚疑不定地看着這猶如病秧子蒼白瘦弱的公子哥。

白垣的雙手冰冷滲人,不過夜裏風冷,如此也不奇怪,然而最令松月驚奇地是——他那看似細膩嬌嫩的雙手掌內覆蓋着一層厚厚的繭,沒有個八年十年怕是練不出來這種程度。而且他勁力內含,柔若無骨的雙手下意識一掙紮,松月就覺得自己的手似乎是被石棒狠狠砸中了一樣,悶悶一響,雖未傷及骨肉,但那滋味也足夠銷魂。

松月幹笑一聲,心想這到底是哪路的人物。

白垣意識到自己失手傷人,連忙賠罪,随後拾回之前中斷的話題,帶着歉意淺笑着搖了搖頭。

“謝謝先生好意,但我在等一個人,等到他了我才能安心離開。”

“你所等的人可在那群仆從之中?”松月問。

“不是,他不是仆從。”白垣下意識否定道,“不過他的确是與我失散了的,我怕我離開了這裏,等他趕到這裏看不到我,會找不到回家的路。”

松月聽了這話覺得有點奇怪,只覺得他等的那個人對他而言應該很重要,只是他好奇:“你又如何能保證他一定會來到這裏?”

“我給他留了信號,他看到會來找我。”

松月懵懂地點了點頭,心想什麽信號能在這又是狂風大沙又是傾盆大雨下安然保存,不過想起白垣波谲雲詭的身份和背景,他又只好見識短淺地閉了嘴。

白垣拾起一根柴棍攏了火堆,柴火噼啪作響,火星四濺。他擡頭碰了碰燭臺架子上被松月換下來烤幹的濕衣服,感覺到衣料已經幹燥了,于是示意松月可以将它取下來了。

松月拿起衣服往身上一罩,感覺火的餘溫絲絲縷縷包圍着他,溫暖得很,舒适得很。

穿好衣服後,他又再度盤腿坐下,掏出之前被他護在懷裏,猶如傳家寶似金貴的東西。

麻布一打開,顯出裏面物件的真面目——裏面居然只是五個烤馕和一個水袋。

不過民以食為天,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好險好險,沒泡到雨水。”松月拿起一塊烤馕,一分為二,一半遞給了白垣,白垣接過那烤馕,只是愣愣不語。

他手上的那塊足足是松月的兩倍之多,他咽了咽口水,看着松月手裏那小半塊兒,心情十分複雜。

“這是我在上個鎮子那兒,從最好的廚娘那兒收到的謝禮。我替她算了一卦,算出他兒子此次參軍會有奇遇,一往直前,必能有所成就。結果三日後,他兒子奮勇當先誅殺敵軍首領的英勇事跡就傳遍了整個小鎮,他兒子榮升百夫長,在我駐足該地的小半個月裏,他平步青雲,榮升三級。廚娘樂得合不攏嘴,直說我是真‘賽半仙’,每日都到我的攤位前給我送些吃食,臨走前又給送了六個烤馕。我見她待人真誠熱情,心生不忍,于是暗示她她兒子近日需要掩飾鋒芒,否則恐有飛來橫禍,輕則降級被革職,重則身首異處、馬革裹屍。我也不知道那大娘聽進去了沒有,反正我是冒着大不韪給她洩了天機,也算報答了她對我幾日款待之情。這馕有點幹,你要喝點水嗎?”

松月舉起水囊在白垣面前搖了搖,白垣握住了他骨節顯眼的手腕,随後輕輕一推,松月手上的水囊就那麽被掉了頭,轉向了自己。

松月被那手的冰冷蟄了一下,狠狠一激靈。

“我這裏有水,多謝先生好意了。”白垣打開自己的水囊,就着水吃着那沙土氣息濃重的馕,有種自己在吃泥的錯覺。“我這裏還有燒餅,原先準備的是多人份的,如今只有我一個人,這麽多我一個人吃不完,背負着只是負擔。先生若是不嫌棄,我分享與你一些可好?”

白垣拿出了自己的燒餅,松月幾乎是兩眼放光,絲毫不做作推辭,立馬就接受了。

哪怕最好的廚娘做出的馕,只要他吃不慣,就只能是刮嗓子的利器——哪有從小啃到大的街邊燒餅令人歡欣神往,光是聞着那味兒肚裏的饞蟲就都躁動起來。

松月咬了一口燒餅,心裏泛起一種陌生的情緒,溫柔得不像話,叫他幾乎被這口餅香得掉出眼淚來,說來怪沒骨氣的。

這手藝的燒餅,味道有些熟悉,讓他想起了自己随師父江湖流浪的那幾年,那時師父每天都會拿出兩文錢給他買一張燒餅,而他只是默默看着自己吃得不亦樂乎。

然而,這份溫情與師父的關心愛護又有不同,他似乎在更早之前就産生過這種情緒,卻是想不起來了。

“這餅,味道很好。我師父曾經就經常給我買燒餅吃,現在這麽一吃還有點怪想他老人家的。”松月說。

“看得出來先生很是崇敬他,令師父一定是位賢師。”

“的确。不過,家師前年已羽化登仙。他去世之後我就沒怎麽想起他了,不過他待我的确是實打實地好。”

白垣眼睛微微睜大,顯得懵懂且純真,似乎對他講述的內容很感興趣。白垣于是繼續道:

“我師父他性情随和、待人款手,初次見我時也不嫌棄我髒亂,反而還給了我吃的。我其實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幼在市井流浪,自然而然就長成了一個以乞讨為生的小乞丐,大概是我長相清秀一點,身子又瘦小了那麽一點,看起來是個好買賣的主,明裏暗裏都叫人販子買了幾次。我人雖小但腦袋機靈,總有方法逃得出來,但最後一次,我沒能逃出來,幸好師父路見不平,從歹人手中将我解救。他還我自由,我不願繼續當個乞兒就主動随了他,去南北闖蕩,後來他問我願不願意入他門下。我想,他對我有恩,對我又好得沒話講,于是點點頭就答應。不過我家師父人好是好,就是愛心泛濫過頭了,時常路見不平一聲吼,有好幾次我們都差點将自己搭進去了,身上的銀兩也因救濟他人而所剩無幾,日子捉襟見肘,常常是睜眼囹圄、閉眼荒郊。第一次把錢花完時,師父不慌不忙,最後大手一揮,決定帶我山南水北地去游歷一番,美名其曰閱遍人間悲歡離合、明心智以脫俗相。不過衆生相哪能是那麽容易看透的,人生在世修行一生,大多數人連自己都很難看明白……不過,我倆經常被人當作大小兩個神棍,常常是連攤子帶人一起給人丢出去的,有時要是本着良心說些不好的大實話,往往會遭到四處喊打,日子一長,我們就練就了草上飛的腳上絕學。”

聽到這裏,白垣忍不住笑了笑。

“他最後幾年的身體依然健朗,那夜我們路過一個江南小鎮,遇上佳節,夜燈流河。我們在鬧市之中支了個攤,逢人便說上些祝佳人花好月圓、孝子阖家安康的吉祥話。當晚我們收獲頗豐,師父照例将富餘的錢財分予了沿街乞讨的乞丐,随後将餘下的錢拿起訂了兩間房間,叫了一桌酒席與我共進。或許在那時他就明白自己大限将至,于是格外地暢懷放縱。那一夜他與我講了許多,可我喝得滿腦漿糊,他老人家寶貴的人生經驗我左耳進右耳出,往往後半句沒聽完就完了下一句。他那些遺言裏,我有句話記得很深刻——凡人總說,人死如燈滅,而我師父說,人死了就萬古長青了——我覺得這句話挺有禪意的,就記下來慢慢琢磨,後來覺得還真是這麽一回事。那之後的次日,我再進他屋時,他已仙逝,面色平和,和衣躺在床上,面色祥和,看得出來走得很安詳。半生無病無災,常年游山玩水,偶爾還能勻得出錢救濟窮苦,我師父的晚年過得也算快活。他走了之後,我把他那些宗法典籍,看得懂的都留下來慢慢琢磨,看不懂的就典當了,換成碎銀分給了街邊乞丐,他應當也樂得我這麽做。我師父年輕時也是個名門正派的青年才俊,不過後來他為了個漂亮寡婦大逆不道地叛出了師門,寡婦最後嫁給了肚裏能撐船的縣官,我師傅黯然神傷流落天涯,最終成了個‘賽半仙’算命先生。我和師父學習易學,雖然腦袋愚笨,只是略懂些皮毛,但好歹是大宗之學,我雖然只學了點邊角,但占蔔這一支還算精通,平日裏給人看相占吉兇還算準确。”

松月話機一轉,忽然向白垣發出邀請:“你不是在等那個人嗎?我替你算算他何時将至吧。”

白垣一愣,欣然點點頭。

只見,松月從袖中掏出三枚銅錢,攏在手掌中,來回擲了六下。

松月閉目一算,眉頭一皺,似有不妥。

白垣關切一問:“如何?”

“不日将至,然,似有故人歸,實則長別離。”松月收起銅錢,微微一笑,“其實不然,這蔔筮之術也不可盡信,若有心相聚,即使刀山火海也有人在所不辭;若無心相見,哪怕同處一檐之下,也不願側面相迎。”

“先生所言極是——其實長別離也無妨,只要能再見上他一面,随即叫我魂飛魄散、灰飛煙滅,也甘之如饴。”

松月聞言怔住了,從兩人相逢開始,白垣的情緒就幾乎是單薄寡淡的,好奇是淡的,笑是淺的,然而他現在說這話時,卻能讓人明顯感覺他的渴望和偏執霎那間沸騰起來,濃烈熾熱得幾乎無法抵擋,讓人為之一振。

這才讓松月真正覺得他是有七情六欲的紅塵俗人。

“你這話說的話,對方莫不是個俊俏的小姑娘吧。”松月打趣道。

“非也。”白垣似乎是有所顧忌,但猶豫片刻後還是說出了口:“他是我兄長,我們自幼一塊長大。實不相瞞,我其實是父親在外尋歡和一名樂坊歌姬生下的,連冠父姓的資格都沒有,在府上任何的奴婢的地位都比我高。我兄長卻是父親與大夫人的嫡子,自當繼承下屆家主之位,自然高高在上。然而他卻不像其他人那樣鄙夷我,而是真心實意将我當做他弟弟看。若非有他,我能否活到今日都是個問題。”

“你們兩兄弟真都是情深義重之人。”松月感慨道。

“不過分別前我讓他失望了,他離開的時候心裏肯定還在責怪我。時過境遷,舊事重提也于事無補。不提倒好。”白垣憶起往事,不免暗自神傷。

大雨如注,院裏的積水漸漸沒過地板上參差不平的磚石,由高到低,彙入一處坍陷,成了個小水坑。

一輪圓月倒映在水裏,反複被雨水鞭打,始終聚不成一塊完整的圖形。

此地荒涼,殘垣斷壁,滿地破瓦碎礫,不見一縷萋萋。

電閃雷鳴,兩人高的無頭神像在閃電下露出猙獰的面目,被松月調轉了方向的腦袋宛如一個虔誠的朝聖者,跪在在蒲團之上,千年萬載如一日地匍匐、膜拜着已然殘缺的神像。

松月望着那神像的後腦勺,微微愣神。

他吞了口唾沫,卻感覺猶如千刀萬剮淩遲着自己的食道,但水是不能再喝了。

雨勢漸漸小了,屋檐上沉悶的敲擊聲漸漸低了下去,被大雨沖刷過的夜空晴朗無雲,滿天繁星點點。

他心想,明天應該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他心裏一動,忽然出聲打破平靜。

此刻,白垣正望着他出神。

“我為你算上一卦,當做是報答你燒餅的謝禮可好?”

他其實純屬無聊得發慌,想找點事做。

白垣淺笑點頭。

松月又取出那三枚銅錢,然後落地時不知怎麽回事,那三枚銅錢竟然都被卡在了地面磚塊的縫隙之中,成了個精巧得不像話的勾股圖。

松月無語以對。

他不信邪又收回來反複擲了一次,結果這次一枚銅錢直接掉進了地縫裏,掏也掏不出來。

“要不等到破曉後再擲卦了,這地面參差不平,多有暗縫,銅錢物小怕是不好利用。”

松月認為他說得有理,于是把剩餘的兩枚銅錢收回袖中,期間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他剛剛為白垣兄長擲卦時,一連六次,次次成功,怎麽這回就次次不成了呢。同時他又極不甘心那枚銅錢就安息于此,兩枚銅錢可買一個皮薄餡大的肉包,一枚銅錢就等同于半個肉包,讓半個肉包茍且在這旮旯角裏,而是不是進入他五髒府裏遨游太虛實在是暴殄天物!

銅錢算卦用不上,那就無事可做了,松月幾乎閑得發慌——他明明已經三日未眠,身心俱疲,卻精神得要命,那種明知自己身體疲憊精神卻格外亢奮的狀态令人不住地發慌,他只能靠找點事做消磨自己多餘的活力來壓抑那些難受。

于是他又提出:“要不我替你看手相吧。”

白垣一愣,似乎是有點無法理解他,但還是緩緩舉起了自己左手。

“左右手都要。”松月補充道,“男左女右都是哄騙你們這些門外漢的,一左一右象征一陰一陽,一個先天一個後天,合起來才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脈絡。”

白垣于是又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自己的另一只手。

松月握着他冰冷的兩只手,目光專注細細研究了好一會兒。

這人的面相是個寫着福澤深厚四個大字,而他的掌紋卻告訴松月此人一生坎坷,生得艱難,死也不得善終。但命中始終有一個貴人,一直在替他分擔災禍,松月想,這大概就是白垣所說的那位兄長,不過從末梢交錯的地方來看,那人卻也導致他悲催結局的主要助力。

“如何?”白垣睜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問。

他一張蒼白的臉在火光耀映中宛若上好的白瓷,素淨純粹得近乎驚心動魄。

“你今年貴庚?”松月忽然問道。

“年方十七。”

松月心跳一滞,覺得無比難過和為難。

因為他不能告訴白垣他最終将慘死,而且死期将至。

這孩子的命格故事到十八歲那年就戛然而止了。

他的蔔筮之術再出神入化,他本人也不過是一俱六根不淨的凡胎肉體,即無逆天改命之力,也無起死回生只能。他窺見了白垣大半的人生及結局,知道其中凄風苦雨不曾有片刻停歇,然而,縱使他再喜歡這孩子,再憐憫其遭遇,他也只能冷眼旁觀。

因為這是天,是命,是道之所定。

朗朗乾坤,萬物自有定數。

人貴有自知之明。

“你——是個很偏執的人,很多事哪怕你堅持到最後發現不過是徒勞一場,也不會後悔。所以注定你這一生坎坷,但事在人為,未來如何誰也不能斷定,連天道也不能。”

這天道似乎是為了應和他,轟隆隆毫無征兆地落下了一道驚雷。

松月心想,這是天道警告他不要再心口不一了麽。

他近乎是喪氣地自欺欺人着,哪怕他明白這孩子大限将至。

他忽然感覺全身力氣在瞬間洩盡了,奔波多日的疲倦一股腦兒地襲來,他腳下一軟,直接跌坐在了地上,白垣連忙一扶他,關心問道:

“怎麽了?”

“沒事,我只是,有些乏了。”他擡起手搖了搖,“讓我,讓我休息一會兒。”

白垣收拾了一下髒亂的地板,清出一人大小的幹淨地方供他休息,松月拿手枕在耳邊,片刻鼾聲漸響,想來真是累壞了。

夢裏繁華落盡,大片的枯草随風飄散,枯黃幹瘦的枝桠上停留着一只通體明黃只在左右喙邊各有一點嫣紅的小鳥。

那鳥見人也不驚,反而跳上他的肩頭,歪着頭凝望着他,黝黑的小眼睛倒映出天地茫茫一片。

到處是黃土風沙,遮天蔽日,途徑的那個泥塘的前身是此地的最後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