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第二天晨霧初起的時候,我就叫醒了維克托,簡單的采了些野果充饑,就開始了匆忙的趕路。

黑森林也不是長久之地,出現巫妖的事已經鬧大,很快會追查到這裏。

我要做的,就是繞過黑森林,前往帝都,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試探過維克托帝國人對巫妖的看法,他冷着張臉說,很多年前,帝國人民第一次接觸到巫妖這個詞彙,是伴随着一場動亂。

震動帝都的動亂過後,巫妖出現在了帝國大地上,擁有詭異而危險的能力,只有聖殿的祭司和騎士團能夠徹底消滅。

數十年的時間內,在皇室不遺餘力的清剿下,帝國大地上的巫妖幾乎被清掃一空,但也不乏漏網之魚,仍在被聖殿不遺餘力的追殺。

帝國的制度與聯邦有所不同,在軍權之外有皇權,皇權之外又多了神權。皇權與軍權的明争暗鬥不必多說,聖殿掌神權,雖然只管理祭祀祝禱等事務,它的态度對權力傾軋的風向還是有很大影響。

這麽混亂的權力分配,也能存在于帝國百十年之久,一度是讓聯邦政府難以理解的事情。

我問維克托:“巫妖做過什麽壞事嗎?”

維克托沒有看我,有些出神的樣子:“我不知道。據說他們兇惡狠毒,劣跡斑斑,惡魔般的火焰可以瞬間把一個村莊變為灰燼。”

我不再問下去了。也許民衆根本就不知道巫妖究竟做過什麽,不過仇視只需要一個理由就夠了。

因為是異類。

我和維克托在黑森林裏走了五天,食不飽腹,風餐露宿,還要時時提防着異獸的攻擊,維克托幾乎是肉眼可見的憔悴下來了。他整個人都灰敗了一樣,不怎麽說話,連最開始對我的憤怒也消失了,陰郁冷漠。

我實在看不下去他的樣子,揪着他的領子吼他半死不活的樣子做給誰看,他只看了我一眼,又移開了目光,眼神灰灰沉沉的,不透一點光。

我放開了手,任他像條死狗似的癱在地上,心裏怒氣翻湧,夾雜着不知道是對自己還是對這一切的憎恨。我深吸了口氣,在附近找了兩根結實的藤蔓,把他反綁在了樹上。

“在這等着,不準動。”我冷冷的說,轉身大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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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是黑森林的邊緣,再往出走幾公裏,就能看到零星的酒吧和旅館,揚起的沙塵中有道路指示牌,指向和這裏截然不同的,繁華的帝都。

我往臉上抹了兩把沙子,進了個暗暗的酒吧,掏出身上所剩無多的錢塞給酒保,低聲說:“給我找兩套衣服來,一套男裝一套女裝,女裝的要瘦小點的,再給我找幾套假發和胡子。”

面黃肌瘦的酒保摸索了幾下鈔票,噴出一口煙來,沙啞道:“要進城?”

我心裏一緊,聲音也沉了下來:“不關你事。”

酒保嗤了一聲,桀桀笑道:“緊張什麽。你們這種沒有身份的獵人僞裝成良民進城的多了去了,只要給錢,什麽都好說。”

我微微松了口氣,就聽他說:“不過,就這點錢想要我找這麽多東西……得給你最差的了。”

“沒關系。”

我拿着一堆東西,走回黑森林的時候,天已經要黑了。夕陽的餘晖照射在荒蕪的沙地上,我心裏不知為什麽有些不安,加快了回去的腳步。

但是,當我踏進維克托所在的區域的時候,鼻尖就嗅到了一絲野獸毛發的腥污氣味,然後,就看到了讓我目眦欲裂的一幕。

兩條骨瘦如柴的灰狼,正一左一右的圍在維克托的身邊,嘴裏咯吱作響,急切的吞咽着,血沫和口水從他們的獠牙邊流了出來,眼裏閃着貪婪的光。而被他們圍在中間的維克托,腿和胳膊都血肉模糊,臉側向一邊,頭發擋住了眼睛,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像個死人般毫無聲息。

手上亂七八糟的東西掉在了地上,發出了極大的響聲,一條灰狼注意到了我,轉向我這邊的同時,還不忘從維克托的大腿上撕扯一大塊肉下來,張合着吞咽下去。

這一幕太過于刺激了,死屍般的維克托,貪婪咀嚼的灰狼,在我疼痛的視野中化成一片血紅,幾乎不記得自己幹了什麽,回過神來的時候,周圍全是血和灰狼看不出身形的肉塊,上面燃燒着未熄的青焰。

我踉踉跄跄的走到維克托身邊,膝蓋一軟,直接跪了下去。

我早該想到的,早該想到的!這裏是黑森林啊!把他一個人綁在樹上,毫無行動和反抗的能力,無異于給異獸獻上了一頓豐富的大餐!我在怒火之下完全失去了理智,我什麽也想不到了……我,我到底做了什麽!

我擡起手來,狠狠甩了自己兩巴掌。

狼腥臊的血沾到了我嘴角,苦澀的令人作嘔。

我甚至不敢去确認他的生死,滿是鮮血的手抖的不成樣子,想觸碰他的臉,卻對上了一雙冷冷的眸子。

我睜大了眼睛,那一瞬間的喜悅和後怕排山倒海般朝我湧來,我的嗓子哽住了,猛咳了幾聲,像是重新獲得了空氣般:“你……你還活着……”

他竟然在這麽長的時間裏,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血肉被從骨頭上撕扯下去,忍受着殘酷的痛意,卻一聲不吭。

我愣愣的看着那張嘴唇都蒼白了的臉,眼中澀痛,才發現自己已經滿臉淚水。

“你這樣……又是做給誰看呢。”維克托沙啞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他滿頭大汗,痛的幾乎說不出話來,那雙灰暗的眸子中卻似乎有一絲報複的快意。

他斷斷續續的說:“把我留在這裏……的人……不是你嗎……要殺了我的人……不也是你嗎……”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氣,汗濕的嘴角勾出一個笑來,“……都是你。你哭什麽?”

這幾句話的威力不下淩遲,我痛的發瘋,不知如何是好,幾乎想把自己也像那條灰狼一樣一片片撕扯的四分五裂,卻也在這一瞬間清醒了過來。

我飛快的撕下身上的衣服,用布條裹住他的大腿和胳膊止血,又拿上掉落的衣物按住其餘的小傷口,所幸這兩條灰狼應該才剛來不久,不然就不只是露出白骨這麽簡單了。我把他抱了起來,移動間維克托終于忍不住悶哼了一聲,把頭深深的埋入我的肩頭,我卻管不了那麽多了,抱着他飛快的跑向了之前的酒館。

我一腳踹開大門,不顧周圍驚訝的目光,對着酒保吼道:“給我找個房間和大夫,快!”

酒保看着畏縮,關鍵時刻也機敏,被我赤紅着眼睛的樣子駭的二話不說,五分鐘之內就找到了醫生,但那醫生查看過維克托的傷勢之後,聳了聳肩無奈道:“不行,這撕裂傷太嚴重了,我這的醫療工具有限,你得快點帶他進城,不然感染了就麻煩了……”

我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強忍下揪着醫生領子吼的沖動,因為我知道這毫無用處。

我揪扯着自己的頭發,深吸了口氣道:“給他簡單包紮一下,快點!”

醫生飛快的包紮好了維克托的傷口,手法粗魯,維克托的身體一陣陣痙攣,面色慘白到不似人樣,卻仍然保持着清醒,也許這才是最殘酷的折磨。

我不顧別人的目光,直接扯下上衣,把原本要給維克托穿的那件女裝套了上去,很緊,但所幸我瘦了很多,勉強能塞進去。不出意外的話,聖殿應該已經開始搜捕我們了,但巫妖再次出現的事情不好大肆宣揚,對外放出的很可能只是兩個普通的通緝犯的消息。

我們要混進城去,就必須變裝。但誰想到,這女裝竟穿在了我身上。

我馬馬虎虎的把衣服弄好,戴上假發,抱起震驚的看着我的維克托,用最快的速度跑向城門口,接近排隊隊伍的時候,把他放了下來,裝作體力不支的樣子扶着他。

“你這是……做什麽……”維克托嘶啞的問,聲音小的幾乎聽不見。

“別說話。”我低聲說。

我捏着嗓音,把頭巾壓低,對着排隊的人小聲哀求他們讓我先過去,人們看到滿身是血的維克托,紛紛退避三舍,讓出了位置。

此時已近半夜,門邊打着哈欠的守衛頭一點一點的,聽到這陣聲響猛的驚醒,不耐煩的吼道:“……誰?怎麽了?”

我扶着維克托,帶着哭腔哀求道:“大人,大人,我弟弟被森林裏的狼咬傷了,我要帶他進城找醫生,快來不及了,求您行個方便……”

那守衛看了維克托一眼,又不忍直視般的扭過了頭:“行吧,先識別下面部,最近有兩個通緝犯,上面查的嚴……”

果然。我猛地撲上前,抱住了守衛的手臂,尖聲哭道:“求您了!來不及了!!我弟弟……”

那守衛被我猛的一撞,踉跄了一下,氣的擡手就要打,被另一個攔住了:“行了,何必為難女人呢,這滿臉血和淚的,能掃出什麽來,放他們過去吧。”

那守衛啐了口,說了聲算了,滿臉不爽的示意我們過去。我忙不疊的道謝,扶着維克托,艱難的一步步走了過去,深夜的街道還有些人聲和燈光,我拐進了一條小巷子,臉上哭喪着的表情瞬間消失,在昏暗的光影中變成一片冷漠。

維克托垂着頭,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了句:“真會騙人。”

我沒有回答,走了兩步,敲開了一家隐蔽的小旅館的門,在店主驚叫出聲前就掐住了他的脖子,惡狠狠的威脅道:“要是敢叫出聲,我就擰斷你的脖子。現在,給我開個房間,再找個最好的醫生,讓他帶着最好的治療儀過來,越快越好,聽懂了嗎?”

大胡子店主點了點頭,被我放開後驚魂未定的撫了撫胸口,讓我們進來了。我盯着他打電話叫醫生,又把維克托抱到了房間的床上。等待醫生到來的時間如此漫長,我和店主都一頭的汗,我是急得,他是被我吓的。

維克托的臉色已經有些潮紅,最壞的情況出現了,他開始發燒,意識有些不清醒了。

他迷迷糊糊的看着我,眼中的憤怒和陰郁的消失了,就那麽柔軟的看着我,像個真正的小孩,痛的呼吸急促,難受的皺着眉。

我被他看的胸口緊縮,想避又不忍避開那目光。幾乎喘不過氣的時候,醫生終于到了。我退到一邊,看他們在維克托身上忙活了不知多久,我的腿快要僵硬的時候,醫生終于長籲了口氣,直起身來道:“好了。”

我腿一軟,虛脫一般,幾乎丢臉的跪下去。

“我給你留下點藥,定期換,他的危險期還沒有過去,看高燒能不能退吧。這孩子體質不錯,能退燒就沒什麽事了。”醫生叮囑了我一通就走了,店主幫我墊付了醫藥費,雖然長了滿臉的大胡子,卻同情心泛濫的樣子,好像完全忘了我掐着脖子威脅他的事,讓我們先靜養着,就掩上門出去了。

終于有了短暫的喘息餘地後,我走到維克托床前,跪了下去,無力的靠在床板上,看着他微張着的蒼白的唇,緊閉的眼,和汗濕着貼在額前的頭發。

黯淡的天光從窗戶打在了他臉上,天邊已經泛白了。一夜過去了。

這是我長這麽大以來,經歷過的最漫長,最煎熬的一夜。

少年修長瘦削的手無力的垂在床邊,蒼白的毫無血色,除了手指,上面都是層層纏繞的繃帶。我瞥過一眼,那上面被啃咬的幾乎只剩白骨。

我想把他的手放回被子裏,自己的手卻顫抖的難以抑制。觸碰到那冰冷手指的一瞬,我的眼淚終于決堤般的滑落了下來,就那麽牽着他的一根手指,跪在地上蜷縮成一團,語無倫次的哽咽着:“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胡亂用胳膊去擦丢臉的眼淚,咬着唇還是止不住細碎的嗚咽。眼前模糊一片,我用另一只手狠狠按上了自己的眼睛,咬着牙,一句一句的重複,好像這樣就能彌補些內心滿脹到炸裂的愧疚和自責:“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怎麽會變成這樣……一切,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我明明……不想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啊……

我把頭深深的埋了下去,閉上了腫痛的眼睛。如果能就此陷入黑暗的深淵,也許才是最好的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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