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光漸漸的暗淡下來了。

燕歸以手撫額,半睜着眼躺在床上,安靜的出神。

八月中的N城,高溫仿佛可以将一切融化,然而此刻悶熱昏暗的寝室裏,燕歸卻仿佛渾然未覺。同寝的室友都在這個漫長的暑假裏或回家、或出游,最後只有他留在這裏,孤身一人,無家可歸。

燕歸已經嘗試了一個暑假,可是就連最簡單的飯店端茶倒水的工作都不願意要他,眼看着銀行卡裏的數字越來越小,燕歸陷入了深深的迷惘和無助。

還有十幾天新的學年又要開始了,這意味着新的費用,燕歸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支撐多久,他嘆了口氣,不知道這個大學還有沒有讀下去的必要。

慢慢的,寝室裏已經幾乎完全暗下來了,窗外的路燈卻意料之外的沒有亮起來。

燕歸疑惑地起身,開窗向外張望,灼熱的空氣帶着聒噪的蟬鳴瞬間充滿了這間小小的屋子,然而燕歸的世界卻依然寂靜無聲。額頭上的汗珠随着他動作的改變,搖晃着墜入張望的眼,有些刺痛,生理性的眼淚奪眶而出。

燕歸擡手按了一下,仿佛無聲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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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歸有深度的聽覺障礙,但不是天生的。

早在10歲之前,他還是一個完全正常的孩子。小學的時候,有一次燕歸生病特別嚴重,反複的高燒引起了許多并發症,當時的醫生給他用了“特效藥”。

幸運的是,“特效藥”果然有特效,不久之後燕歸就病愈出院了;不幸的是,從那天起,燕歸漸漸喪失了聽覺。

然而,更加不幸的是,對于一個習慣了沉默的孩子來說,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發現和表達的事情。

由于燕歸的聽力是逐漸衰弱的,一開始所有人都沒有察覺他的變化,就連燕歸自己也只是覺得老師講課的聲音越來越小了,而同學們也總是在他說話的時候露出奇怪的表情,那時的燕歸還不知道,其實因為聽力的衰退,他已經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說話的音量和語調了。

直到後來有一天,越來越聽不懂老師講課的燕歸帶着終于考砸的試卷回了家,然後他奇怪的發現,母親怨憤的臉上嘴巴開開合合,發出的确是細若蚊蠅的罵聲。

那天燕歸的反應最終徹底激怒了母親,巴掌帶着呼嘯重重扇在他的耳邊,火辣辣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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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歸的世界從此終于徹底安靜了。

然而這件事情就像點燃引線的一顆火星,讓燕歸的生活在巨大的爆炸以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貌合神離的父母終于因此離婚,母親迅速改嫁,遠走他鄉,剩下仿佛一夜之間老去的父親和終于意識到自己變化的燕歸,沉默的生活着。

其實當初燕歸的父親和母親年少時的結合,在他們那個年代算是少有的自由戀愛。聽上去很美,然而這對初浴愛河的少年人卻并沒有共同走向圓滿的結局。

不谙世事的愛侶在日複一日茶米油鹽的熏染中耗光了所有情誼,一只碗、一根針都可以成為他們争吵的起因。從開始的單純比誰嗓門更大到互相問候祖宗十八代,然後就開始叫嚣着離婚,最終因為兩個人誰都不想要燕歸的撫養權無果而終。

起初,年幼的燕歸還會在父母吵架時哭鬧,後來他就學會了安靜的降低存在感,在那些烏煙瘴氣的日子裏,沉默是他最好的保護色。

直到後來燕歸失聰,讓母親終于有了擺脫他們的理由,這場長達十年、曠日持久的互相折磨終于落下帷幕。

然而離婚之後,被迫接受燕歸撫養權的父親卻仿佛失去了生活的一切動力。無人關心的少年,為了完成義務教育被送進了普通中學,此時已經完全失聰的燕歸,因為青春期的到來而更加敏感,同學們的疏遠和老師的憐憫都讓他覺得無所适從,只能盡可能的再次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從此,燕歸變得更加沉默。

在那些不為人知的日子裏,年幼的燕歸曾經無數次的思考生與死的問題,有時候午夜夢回,甚至懷疑那個別人嘴裏聰明愛笑的燕歸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自己是不是真的也曾有父母相伴,獨享一個布滿水果的奶油蛋糕,一口氣吹熄了五彩的蠟燭,稚氣卻驕傲的說長大想當科學家。

終于,十三歲的燕歸在自己無人問津的生日的深夜裏,悄悄地許下了心願,放下了死的困惑,懷着生的憧憬,邁出了改變的第一步。

他開始默默地研究唇語,自學功課。沒人知道燕歸為了拿到N大物理系的錄取通知書付出了什麽,但是終于在父親臉上看到久違的笑容時,他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然而生活在這個少年面前展現了它最殘酷的一面,就在燕歸覺得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時候,他的父親,突發意外死在了高考結束後的那個暑假裏。

只剩下尚未成年的燕歸,彷徨無依,不知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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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路燈終于忽閃着亮了起來,突然出現的微光驚起了沉浸在回憶中的燕歸,他摸索着慢慢起身按亮了床頭的一盞臺燈。

外面暮色沉沉,天已經黑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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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N城迎來了今天氣溫最高的幾天。

十二點剛過一刻,N大理學院的學生工作處狹長的辦公室裏,剛剛結束午飯從外面回來的柯窠正對着唯一的空調出風口猛吹。

由于學生放假,學校裏大部分的食堂都關閉了,僅剩的一個教工食堂離辦公室既遠又難吃,這讓柯窠又一次萌生了點外賣度日的念頭,雖然對于他這種本碩加工作都一直在本校的人來說,附近外賣和學校食堂的菜色一樣毫無吸引力,但是不用在這樣的大熱天出門,還是很讓人愉快的。

因為還有不到一周就要正式開學了,學生工作處也相應的忙了起來。每年開學前後的這幾天,幾乎是柯窠最忙的時候,就像現在,雖然離上班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但是已經有人上門了。

顧不得臉上熱意未消,柯窠邊招呼人落座,邊踱回了辦公桌的後面。

那是個白淨瘦削的男孩,說是男孩,是因為來人真的看起來太年輕了,應該是剛來報道的新生。

“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柯窠邊想邊問。

男孩專注的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從身側的書包裏掏出本子和筆,飛快地寫了起來。

‘我想咨詢……’

柯窠伸頭看了一眼,開頭的幾個字讓他愣了一下,不會說話?

感受到探究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身上,燕歸寫字的手都要止不住的顫抖,他已經很久沒有被人在這樣近的距離下關注了,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勇氣才下定決心走進這裏。

似乎是感覺到燕歸的緊張,柯窠把視線放回面前的本子上。

‘我想咨詢一下休學的相關事項。’

意料之外的文字,讓柯窠又愣了一下,剛來就辦休學?還是說,這人居然不是新生?

雖然心裏的疑惑簡直要從嘴裏冒出來,柯窠還是盡責的放慢語速問道:

“你叫什麽名字?哪個專業的?幾年級了?為什麽要休學,可以告訴我原因嗎?”說完想了想,又體貼的補充道,“不要急,慢慢寫。”

然而眼前的少年卻只是把學生卡給他看了一眼,然後又在本子上寫道:‘個人原因。’

柯窠有些無語的盯着眼前的小卡片,上面事無巨細的顯示着:燕歸,理學院物理系,2015級。

“個人原因?身體原因還是經濟原因?”

看到對面的人直中要害的提問,燕歸刷的一下漲紅了臉,嘴唇無意識的抖動,然後,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

柯窠懊惱的嘆了口氣,一般來辦休學的人最主要的就是這兩個原因,他都形成思維定勢了,“身體原因”四個字一下子脫口而出,然後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好像對面前的小朋友不是很友好。

“是這樣的,如果是身體原因,需要醫院開具相關證明,但是如果你是因為無法說話的話,我倒覺得這對你的學業影響應該不大,學習上的問題我也可以幫你和任課老師溝通。”

柯窠觀察了一下對面的少年的反應,接着說到:“如果是經濟原因的話,你可以考慮一下助學貸款,要是你成績允許的話,還可以申請獎學金。我的建議還是盡量不要中斷學業,畢竟開學你就大三了,大學生活過去了一多半,現在休學,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繼續完成學業,那你之前的努力不都白費了嗎?”

盡管柯窠已經盡量解釋的慢一點,燕歸還是緊張的沒有完全看懂他的話,但是大體意思他了解了:就是勸他不要休學。

其實燕歸自己也非常糾結,他一方面覺得學習于他無用,另一方面卻又固執的想要實現兒時可笑的願望。

柯窠看着眼前迷惘的少年,心裏莫名的升起一股說不清的情緒,他掏出手機,點開微信,對燕歸說道:

“這樣吧,我上學的時候念得也是本校物理系,現在留校了,也算你的學長,手機拿出來,我給你留一個聯系方式,你回去好好想一下,有事情及時聯系我。”

而蔫頭巴腦的燕歸也終于用光了他積攢了幾天的社交能力,渾渾噩噩的跟柯窠互加了微信好友,腦子裏一邊想着接下來該怎麽辦,一邊慢慢的踱出了學生工作處的辦公室。

柯窠目送燕歸默默地低頭走遠,在手邊的便簽紙上記下了:2015、物理系、燕歸等字眼。

随後又有學生陸陸續續的進來,一直到接近晚飯時間,口幹舌燥的柯窠才有機會離開座位去倒杯水。

等到站起身後,他才發現,那個叫燕歸的學生用來寫字的本子和筆忘了帶走,應該是被後來咨詢的同學放到了桌子的角落裏,他才一直沒有發現。

柯窠放下手中的水杯,拿起了那個原木色的軟皮小本,猶豫了一下,翻了幾頁。

那是一個乍看上去有明顯使用痕跡的本子,封面的邊角可能因為長期裝在書包裏都有些卷起,但是裏面的內容卻出乎意料的單薄——除了扉頁的‘燕歸’,今天下午少年寫的那兩行字竟然是唯一的對話。

柯窠沉默了,手指下意識的撥動紙張,終于在本子的末頁又發現了新的東西:

大風從東刮到西,

從北刮到南,

無視黑夜和黎明,

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麽意思。

配圖是一只孤獨的燕子,有着漆黑的尾羽,好似一把鋒利的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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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特殊設定,文中所有文字形式出現的對話都是單引號,語音形式出現的對話都是雙引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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