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二場 給蘇九久的一枝玫瑰

成熟的人可以為了高尚的事業而卑微地活着。

——塞林格

顏子樂的弟弟從大涼山支教回來了。他叫許子夏。

蘇九久挺着七個月大的肚子,幫忙張羅他回去城後的工作問題。顏子樂兩個星期沒有回家,說是去蘭州出差,卻把車也開走了。她只得坐公交去一位大學校長的家,那校長是她的遠房親戚,已經遠到尋不着最初的幹系,曲裏拐彎地隔了好幾代,只聽說過有這麽個人,沒見過一次。她厚着臉皮提着上好的普洱茶去拜訪他,普洱茶是她專門托雲南的朋友寄過來的,因她祖上有人曾是有名的茶商,故對茶也略懂一二,能泡得一手好茶,她忍着下腹的墜脹感給校長一家表演茶藝:一溫壺,二注茶,三刮沫,四注湯,五點茶,六聞香,七品飲,每一道工序經過漫長時光的雕琢都變得妙不可言,連同她靈巧的手指也像一件活生生的藝術品。校長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從面記住了她的名字及所托之事,翌日便給許了夏安排了個助理的工作,合同一簽就是四年。

許子夏嘴上沒說什麽,悶不吭聲地用手輕輕轉動腕上的表,心裏對蘇九久卻是徒然增添了幾分敬意。她脫下呢子大衣,坐到許子夏旁邊,身體裏的熱氣從毛衣的領口往外冒,因皮膚白,整個人都像一塊蒸熟了的發糕,聞着香噴噴的,捧手心裏軟軟又暖暖的。他從褲袋裏摸出一塊手絹,手絹的一角上繡着一朵水紅色的玫瑰,他把手絹遞給她,她也不接,推了一把,說:“不用,我好幾天沒洗頭,該把你這麽漂亮的手絹給弄髒了。”許子夏沒動,執意要她收下,她看了坐在小板凳上剝花生的婆婆一眼,語氣裏半是責怪半是親昵地說:“好,你看子夏這倔勁。”許子夏幹脆把手絹往她手上一塞,徑自走開了。

婆婆手上剝着花生,老花眼鏡一路滑得快到鼻尖上,半仰着臉來看蘇九久,眼睛一半在框裏,一半在框外,便把表情也遮去了一半,她說:“你倒是什麽都好。”後半句話沒說出來,蘇九久大抵地能猜出,“怎麽就是讓顏子樂不滿意?”蘇九久搭讪着笑笑,轉眼望見許子夏站在院子裏抽煙,那背影與顏子樂如出一轍,只是肩膀更加寬厚,哪怕穿着針織套頭衫,松松垮垮的,迎着陽光也能隐隐約約感覺到身體蜿蜒曲折的輪廓。她虛眯着眼,盯得入了神,許子夏轉回身子來,與她的目光相遇,兩人有須臾的尴尬,趕緊又把臉側向別處,許子夏知道,她是把自己當成哥哥了。因此,他竟有些恨起哥哥來。

“許子夏随母姓。”顏太太說。顏太太的上海口音很重,哪怕來了成都二十幾年,仍說不來四川話,出去買菜還被人當外地人訛詐,她一面淘菜一面對蘇九久講道,她懷上許子夏的時候一心期盼會是個女兒,提前跟顏湛全商量好這孩子随她姓,好像是要為許家保留一條根。她是想,總不能讓顏家把好處都撿完了。顏湛全見她肚子小小得撐不起衣服,也以為是女兒,便随她去,應允了她。沒料到,生下來又是一個兒子,顏湛全不太情願,但又不能食言,他一直以“君子”自诩,便是兒子,也随了母親姓。再後來,這竟成了他的心病,他每見到許子夏,總覺得他是顏家的叛徒,就盡其所能地對顏子樂好,久而久之,明裏是一家人,暗裏成了兩個陣營,顏太太與許子夏一個陣營,顏湛全與顏子樂一個陣營,每遇矛盾,雙方争執不下,一般都是犧牲許子夏的利益來保全大局。所以,許子夏二十四年來,活得很是憋屈。顏太太突然停下動作,聳起一邊肩膀抹了抹臉,臉上不知是淘菜濺起來的水,還是淚,她說:“謝謝你對子夏的事那麽上心,除了我,對他好的,你還是第一個。”蘇九久摸不着頭腦,笑笑道:“一家人,應該的。”

蘇九久吃完飯就要去河邊散步。往常都是婆婆陪着去,但這幾日婆婆的腰疼犯了,走兩步就得歇一歇,便讓許子夏陪着去,許子夏總是走在前面,距蘇九久一米左右的距離,好像避嫌一樣的,走五六步,才回過頭來看蘇九久跟上來沒有。蘇九久走得很慢,走輕了,便把一只手搭在河邊的石欄上,望着河面,一望就是好一會兒。許子夏那時候總是不自覺地在褲包裏掏東西,大概是想掏出一根煙來,打發一下時間。他極力地掩飾自己如此醉心于這樣的時刻。只有他們兩個人。

許子夏下鄉支教前比顏子樂更要白,皮膚薄薄地貼在骨頭上,能看見裏面的筋脈。且一張臉上透着女氣,雙眼皮褶子摺得很深,眼梢又有些往上吊,直插進雲鬓裏,像極了戲裏走出來的人。因在家裏受了氣,變得少言寡語,反正說什麽都是錯,便索性不說。一個人一旦過于沉默,要麽是個天才,要麽是個蠢貨。許子夏介于兩者之間,就比尋常人多了幾分單純,但這單純尋常人又讀不懂,以為這“純”就是“蠢”,總是另眼看他三分,一分鄙夷,兩分同情。

一日又到散步的時候,許子夏還未下班回家,只得蘇九久一個人去。她本來也不希望有人跟着她,她只能利用散步的時候清靜一會兒,想想下一步怎麽辦。她踱步在河邊,累了就找張石凳坐了下來,她手往呢子大衣的內包裏一摸,摸出一根煙,沒有打火機,似乎也沒有要抽的意思,只是放在鼻上聞,餘光中瞥見一個人正向他走來,穿着深咖啡色的牛皮鞋,她一眼便認出了這鞋子,這是她一個星期前送他的,她擅自扔掉了他以前的白色球鞋,把新鞋放到他的房間門口,他早上起床走出房間,看見這雙鞋鞋頭锃亮,好像是一個人露出滿口潔白的牙在對他笑。她覺得,一雙鞋是可以代表一個人的尊嚴的,特別是男人。她一面繡着十字繡一面對顏太太說:“都是接觸一些體面的人,連一雙體面的鞋也沒有,怎麽可以?”顏太太點頭贊許道:“還是你想得周到。”

回過神來,許子夏已走到她的眼前,她不慌不忙地把煙收回到原來的地方,頭也不擡地微笑着說:“嗨。”他手抄在黑色羊毛大衣口袋裏,因為冷把脖子縮得很短橄榄綠的圍巾圍得很高,遮住了嘴唇,只露出一雙眼,眼裏都是不解。他是少有眼帶卧蟬的男子,随意望向何處,都像是在深沉地思量,總不忍心對他說太多的話,怕擾亂他澹寧的內心世界。蘇九久被他盯得有些發毛,說:“這麽一直看着我,莫非你有讀心術?”許子夏默然地看着她,蘇九久問:“你讀過《小王子》嗎?曾經有人說我像裏面那只狐貍。”許子夏問:“是因為漂亮嗎?”蘇九久咯咯地笑起來,聽起來倒像是一句誇人的話,問他:“難道你以我為是狐貍精?”許子夏慌張地解釋道:“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你別誤會。”她擡起一只胳膊來,說:“扶我起來吧,我的腳都坐麻了。”許子夏略微有些遲疑,伸出一只手來,緩緩攤開掌心,十根纖長而飽滿的手指,像一朵緩緩開放的花,擱在她的面前,她一低眼,便讀出這人是一塵不染的,從裏到外都如這掌心的紋路一般一目了然。蘇九久撲哧一聲笑起來,說:“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要邀請我跳舞呢。”許子夏縮回手,好像被打了手板心,在衣服上蹭蹭,蘇九久還在笑,問:“子夏,你沒有牽過女生的手嗎?”許子夏不答。她自顧自地繼續問道:“那麽,你沒有戀愛過對不對?”許子夏還是不答。其實她無意去打探他的過去,或是要走進他的內心,純粹只是問着好玩,這玩裏缺少一份真誠,顯得有點咄咄逼人。她是沒有意思到這一點的。還以為自己好聰明。許子夏幽幽地說:“我哥哥讓我離你遠一點。”蘇九久聽了先是一愣,原先的笑不能及時收攏,又幹癟癟地繼續了兩聲,歪着頭斜眼看他,說:“他說的是對的。”她伸手拽住他的一只手臂,但他的力使勁站了起來,用手拍拍屁股上的灰,慢悠悠地往回走去。許子夏叫住她:“等一下。”她停住腳,半轉過身子來,好奇地打量他,好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他拉下了圍巾,把嘴露出來,生怕一些話被遮擋住而變得含混不清,他說:“但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顏子樂回來了。換了一件衣服,又要走。他說:“公司派我

太多的話,怕擾亂他澹寧的內心世界。蘇九久被他盯得有些發毛,說:“這麽一直看着我,莫非你有讀心術?”許子夏默然地看着她,蘇九久問:“你讀過《小王子》嗎?曾經有人說我像裏面那只狐貍。”許子夏問:“是因為漂亮嗎?”蘇九久咯咯地笑起來,聽起來倒像是一句誇人的話,問他:“難道你以我為是狐貍精?”許子夏慌張地解釋道:“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你別誤會。”她擡起一只胳膊來,說:“扶我起來吧,我的腳都坐麻了。”許子夏略微有些遲疑,伸出一只手來,緩緩攤開掌心,十根纖長而飽滿的手指,像一朵緩緩開放的花,擱在她的面前,她一低眼,便讀出這人是一塵不染的,從裏到外都如這掌心的紋路一般一目了然。蘇九久撲哧一聲笑起來,說:“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要邀請我跳舞呢。”許子夏縮回手,好像被打了手板心,在衣服上蹭蹭,蘇九久還在笑,問:“子夏,你沒有牽過女生的手嗎?”許子夏不答。她自顧自地繼續問道:“那麽,你沒有戀愛過對不對?”許子夏還是不答。其實她無意去打探他的過去,或是要走進他的內心,純粹只是問着好玩,這玩裏缺少一份真誠,顯得有點咄咄逼人。她是沒有意思到這一點的。還以為自己好聰明。許子夏幽幽地說:“我哥哥讓我離你遠一點。”蘇九久聽了先是一愣,原先的笑不能及時收攏,又幹癟癟地繼續了兩聲,歪着頭斜眼看他,說:“他說的是對的。”她伸手拽住他的一只手臂,但他的力使勁站了起來,用手拍拍屁股上的灰,慢悠悠地往回走去。許子夏叫住她:“等一下。”她停住腳,半轉過身子來,好奇地打量他,好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他拉下了圍巾,把嘴露出來,生怕一些話被遮擋住而變得含混不清,他說:“但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顏子樂回來了。換了一件衣服,又要走。他說:“公司派我去臺北,這次要去一個月。”蘇九久一句話沒說,只是拿起他剛換下的衣服去洗。顏太太叫顏子樂吃過飯再走,顏子樂推說來不及,顏太太倒不管他是不是說的謊,心疼地怨道:“倒不如換個工作,沒什麽人這樣折騰得起。”顏子樂餘光瞥了一眼蘇九久,說:“現在不是多了兩張嘴等着吃飯嗎?”顏太太轉回頭望着蘇九久,讨好地笑笑,微微擺擺頭,安慰她似的。蘇九久當做沒聽見,更沒看見,折身從儲物櫃裏拿出一件黃色的雨衣來,讓顏子樂随身帶,她說:“聽說臺北多雨。”顏子樂懶得理會,穿好鞋,拉開門便走,徒然留下蘇九久站在原地,舉着雨衣,半天也放不下來。顏太太為了收場,拿下那雨衣,說:“現在還有雨衣,我們那會兒只得打傘,要是騎個車的多不方便。”蘇九久笑笑,說:“我買了三件,爸爸一件,子夏一件,子樂一件。”顏太太也笑笑,說:“不公平,偏偏就沒給我買。”後來晚上大家都睡下了,顏先生才悄悄地對顏太太說:“你腦子轉得太快了,不過謊扯得不大圓,你說我們那會兒,怎麽會沒有雨衣呢?”顏太太嘆了口氣,說:“我不也是給逼急了嗎?你沒聽見,子樂又把車開走了麽?”顏先生吃驚地說:“我倒是沒聽見,我光注意你說話去了。”顏太太望着天花板,呆呆地說:“但願九久也沒聽見。”

蘇九久兩個星期沒有看見許子夏。他們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卻連照面也打不到衛個。也許是許子夏故意躲着不見她。他确實很難去面對她,他說:“我想和你在一起。”實在太引人遐想了。她坐在灑滿陽光的庭院裏,埋頭繡十字繡,一針一針地,紮到心裏頭,不痛不癢,脹得難受,如針灸一般,拔下來整個人倒是比以往通透許多。她入下手中的活,打了個哈欠,用手支住頭,閉上眼睛假寐了一小會兒,再睜開眼睛時,許子夏就站在他的面前。她花了一些時間去辨認他,他是和照片上不太一樣的。

在他回來之前,她就常聽顏太太提起他,挽毛線的時候,掩鹹菜的時候,聽《女驸馬》的時候,無時無刻無孔不入地,生怕這個家把他給忘記了。顏先生就從來不提他。那時候,顏太太在等待許子夏,蘇九久在等待顏子樂,兩個在等待中的女人,度日如年般地挽毛線、腌鹹菜、聽《女附馬》,不時翻開老相冊,以便把他們的樣子記得更加深刻。只是許子夏的照片裏是那麽單薄的一個少年,而現在,眼前的他似乎已經脫胎換骨,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這副模樣足以讓蘇九久看上去好幾個時辰,好像在陽光下的萬花筒,不停地變換花樣,每一種都是嶄新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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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九久定了定神,說:“嗨。”許子夏蹲下來,看她手中的活,問:“你在繡什麽?”蘇九久下意識地把它翻一了面,掩藏住它的花色,說:“繡着玩的,沒什麽。”許子夏頓了頓,問:“是送給我哥哥的嗎?”蘇九久沒有說話。許子夏擡眼望着她,說:“你這朵玫瑰不帶刺的。”蘇九久偏偏頭,還沒來得及思考他話裏的潛臺詞,便感到腹中一陣疼痛。她揪住許子夏的衣領,叫道:“不好了。”許了夏低頭,見一股血從她的褲管裏流出來,他想,糟了,哥哥還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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