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也怪我不好,把車停在沒人看守的地方。”束河說完偷瞟了張哲成一眼,他朝左打着方向盤,反應淡漠,興許根本沒有在聽。她心裏突然一個閃回,好像此刻正坐在顏子樂的車裏,他也是這樣地打着方向盤,心不在焉的模樣,似乎從來沒有認真聽她說話, 總是用“嗯”來敷衍她。那時她不懂得适當的沉默也是一種反擊,總要較個真,不依不饒地問:“你說,我說的是什麽?”他會把臉別向一邊,更不理她了。
張哲成沒接話,也許他根本就不在意她有沒有在撒謊,越解釋倒越顯得她心虛,過猶不及,也就識趣地閉了嘴,用手輕輕挨了一下車座的太陽花,好像氣氛很輕松愉快似的。張哲成問:“你用的什麽香水,BOSS?”
“哇,你好厲害呀,這樣也能聞出來。”
“擦得有些濃,你坐在我辦公室的門口,我都能聞見。”
束河低下頭嗔了嗔自己,是有些濃,倒像是一股異味,連她都皺起了鼻子,“希望沒有影響到你。”束河可憐巴巴地說。張哲成看了她一眼,這一眼有些長,像是一種打量,卻沒有說什麽,只是一笑,也不知道那意思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在她家門口,張哲成說:“你家離我家很近,明天早上我來接你。”那語氣簡直沒有商量的餘地。她是天生崇拜強權的人,像買來的丫鬟,經過一陣子的兵荒馬亂,又被轉手賣給另一個人,心存更多的是感激,而不以為這是一種持續的不幸。她抿着嘴唇,不确定地看他,他解釋似的說:“坐公交最要命了。”
她實在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也就答應了。
回到家她母親立即就黏了上來,問送她回家的那個人是誰。 要是以往,她肯定看都懶得看她,徑自回房間去,—如典型“80後”獨生女,“外面是條龍,家裏是條蟲”。但今日,是她奶奶的八十大壽,三姑六婆齊聚一堂,鋪了三桌麻将,搓得嘩嘩嘩的,她不能不客套一下。她說:“是我上司。”她母親說:“車還挺不錯的,要二十來萬吧。”她姑姑從麻将桌上側過一點身子來看她們,接嘴說:“不止喲,四個圈圈。”大家都假裝不看她,眼皮底下卻在打着暗號,興許剛才都已經趴在陽臺上看過了,也好,一來給她母親長了臉,因為顏子樂的事,她母親一向在別人面前擡不起頭來,拿她女兒當反面教材,好像一個女人被男人騙了是男人的錯,被平白無故地騙了好些年就是女人的傻了。反正她就是傻;二來也省得她自己說,她是朝天鼻,平着看也能看到兩只鼻孔,據說這樣的鼻子管不住嘴,一點事在心裏也摘不住,更何況是好事,有時還沒發生,僅憑着預感就已經鬧成街頭巷聞了。若是別人久不來打探,不想正中她的下懷,她便會沒完沒了地放小道消息出去,逼着人來聽她的事跡,末了還作出一副不該說出來的後悔樣,倒也不顯得剛剛是在炫耀。她說:“五六十萬吧。”三姑媽豎起大拇指誇贊道:“小薇真能幹,男朋友的車找得一個比一個好。”她奶奶把牌推倒,說:“胡啦。” 一群人湊過去看,淸一色,大家直說打得好。她奶奶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奔馳寶馬滿地跑。”說得束河忍俊不禁,瞥見母親正看着她笑,那笑,是欣慰的笑;看,是在看着一個才剛剛懂事的女兒。
直到第二天,她才憶起還未給顏子樂打電話。她覺得他好像離別久已的故人,突然翻開一本陳舊的相簿才被憶起來,詫異的陌生。明明昨天他還是她的天,還是她的地,今日就只是一抹淡淡的猶如電影畫面的回憶,真是記不起那劇情來。
張哲成果然來接她,她從未享受過這樣的待遇,竟有點受寵若驚。她以為他只是說說罷了,一如從前顏子樂總是說“明天有空來接你”。但他的明天從來都沒有空,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張哲成說:“我以前擠公車真受夠了。”又在解釋。“嗯。”她應了一聲,并不往下說,說得太多她就會原形畢露,以往同朋友們出去,最先被男人搭讪的總是她,她坐在那裏不說話,也是帶有一種侵略性的,是河中央開得最紅最豔的一朵荷花,采藕人的船漿從不為池塘中別枝而劃。但一旦開口,也就完了,那感覺頓時就沒了,像個演員破了戲,把整個故事都給毀了——本來是可以往下演的。後來,有人建議她網戀,反正不見真人就好。她哪裏不明白,裝清純最沒技術含量,無非是男人說什麽,你就天真地望着他,羞怯地說:“我不知道呀。”她只是不願意,沒這個必要,反正她已經有了顏子樂,就不在乎給別的男人留下什麽樣的印象,說好聽點是實在,說難聽點是缺心眼。
其實她還是有矜持的一面,譬如現在,張哲成坐在她的身邊,那三八的一面剛想冒出來,又被她給打壓了下去。在一路口等紅燈,張哲成挂到空擋,說:“以後你有什麽不懂的,可以直接來問我,去問別人,別人不知道,還以為我欺負你。”束河吓出一身冷汗,支支吾吾地答應道:“好啊,是有好多不明白的地方。”他一定是看見宋熙正幫她發傳真了。什麽沒看見,偏偏看見這一出,“昨天發傳真,幸好有宋熙正幫我,不然,我還真不曉得怎麽用。”她主動交代了,免得以訛傳說,有人向他告了狀也說不一定。張哲成說:“沒事,以後問我就好了,我也沒有看起來那麽兇。” “你看起來也不兇啊。”張哲成不信,大度地一笑,她說:“真的,你看起來很和藹。”
“和藹?我以為這個詞只會用在長輩身上,難道是因為我看上去很老?”
“哎呀,不是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很親切,你很随和,你……”束河簡直要哭了,覺得自己遇到的都是些什麽破事啊。
在公司的盥洗室,才到門口,就聽見裏面有人說:“不知道她會不會又是一個犧牲品?”另一人說:“天曉得哦,走了一個又來一個。”她走進去,那兩人突然地沉默,從化妝鏡裏睇她一眼,她突然覺得她們是在說她,女人的第六感往往最靈。她悻悻地回到辦公室,悶着頭分析了半天,她到底算得上是囉門子的犧牲品, 想來想去覺得怎麽可能是她,她在公司拿的是固定工資,就算是部門創業績也犯不上她去陪酒,正着數倒着數也輪不到她,也不該是她。興許是在說別人,她太敏感了,她是那種別人說話時多看她一眼她就會覺得那人是在道她壞話的人。敏感得簡直有點神經。後來她在一本精神學的書上看見這樣的現象有點傾向于被害妄想症。是有點,每次坐飛機她都覺得飛機會突然爆炸,一路怨自己平時不好好念經,随即發願以後會認真對待佛事。但一旦平安地走下飛機,她又有點得意忘形,把念經的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她見宋熙正走過,連忙追上去,問:“要不要吃午餐?”宋熙正像是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沒想到她會主動邀請他,又左右看看,好像是再确定一下,免得自己當孔雀。他說:“好啊,我請你。”
“不,我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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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司樓下吃炒菜,三菜一湯,有同亊經過,跟他們打招呼,眼神有些暖昧,好像他倆以前老不肯承認在交往,今天終于被捉了現形,宋熙正說:“你從來沒有出來做過事?”束河說:“開過一家淘寶店,也只是待在家裏。”宋熙正說:“是應該出來做事的,人老待在家裏,會變愚蠢的。”不知道他的潛臺詞是不是說她很愚蠢?關于她不會用傳真機。“特別是女人。”他還補充道,生怕她不知道是在說她。她對他的印象一下子就壞起來。
她實在是個很小心眼的人,經常找些莫名其妙的氣給自己受,哪怕別人是一句玩笑話,明明知道是玩笑話,心裏卻始終過不去,—想起來就覺得胸口堵得慌,又不好意思找人訴苦,怕人家覺得她太小氣,她自己都知道自己小氣。
有一次她問朋友,“你覺着這件衣服好不好看?”朋友還沒回答,顏子樂就搶着先說:“好看。”她太明白他是什麽意思了,她說:“你好聰明哦顏子樂。”顏子樂一臉無辜地說:“怎麽了?我又怎麽了?”束河說:“你怕別人說不好看,我又跑去買新的,花了你的錢。”顏子樂氣得夠戗,說:“我不過是想哄你開心,你這人,好與壞都聽不出,簡直沒有辦法溝通。”他又何時跟她溝通過?她氣得在朋友面前哭起來,肩膀顫顫地抖動,把顏子樂平時待她的不是一股腦地說出來,要朋友評評理。顏子樂也不是省油的燈,不給她臺階下,說:“她既然受了那麽多委屈,還跟我在一起幹什麽?我都看不上我這種人,何況是她。哭,你讓她哭。”他都不準朋友勸她。到最後,局勢扭轉,變成束河求他原諒,她知道錯了。回回都是這樣的。
她假裝不經意地問宋熙正:“張總監以前沒有助理麽?”
“有啊,後來辭職了。”
“為什麽辭職呢?”
“對薪水不滿意吧,可能是。”他說得不緊不慢,倒不像是在撒謊。
她故意找碴,說:“我覺得薪水還好,連住房公積金都有買, 好多私企做不到。”
他說:“每個人的要求不一樣呀。”一句話說得啞口無言。 吃過飯,回公司的路上,宋熙正突然停下來,望着她說:“你別去問其他人那個問題。”
“哪個問題?”她裝傻。
“剛才的問題。有時候,這些事情很敏感,你以前沒有出來工作過,不懂。”
她看見從他眼底溢出的焦慮,心頭一暖,對他的印象又好了起來,說:“嗯,不問。”
“聽說張哲成開車送你來的?”
“嗯。”她點點頭,說,“我搭他的順風車。”
“你住哪裏?”
“玉林,西路。”
他笑了一下,把手抄進褲包裏,說:“我們也住得很近,你可以搭我的順風車。”
“你也住那邊?”
“嗯。”
“看來玉林真是一個藏龍卧虎的地方。”她以前還總嫌那裏的房子舊,以為有錢的人家一早搬離了那裏。現在才知道,舊是舊,舊才能證明裏面住的都是成都本地人。“那我們下班一起走。” 她想,她是該同張哲成劃淸一點界限,不然別人還以為她是心機女,想騎在上司身上往上爬。她是一點野心也沒有的,在事業上。一個女人,做得好不如嫁得好,她一心等着嫁人。以前是想嫁給顏子樂,現在她想嫁給有錢人。總得占一頭吧。“但是,萬一張總監,也要送我怎麽辦?”她也許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很不要臉地一問。宋熙正說:“不用擔心,你就說,你和我一起走,他不會說什麽的。
果不其然,下班時張哲成邀她一同走,曲着手指敲敲她的桌子,好像已與她形成默契,不等他開口,她就得跟他走。她有些心虛地說:“我今天約了宋熙正一起走。”宋熙正從隔擋下面探出頭來,指指出口處。張哲成稍有片刻的沉默,回過頭看宋熙正,是時間延長的慢鏡頭,如一朵徐徐開放的花,那過程是一幀一幀的定格,不然不足以表現那滿目的肅殺之氣。
周圍的同事都停住手中的動作,小心地看向他們,好像他們此刻都站在漫天硝煙的戰場上,身披黃金銷甲,手持利劍,将為一個女人而戰。張哲成握着劍柄,拔出一點,露出一抹刺眼的青光,又收回到劍鞘裏,似乎現在還不是時候。他側過臉,對束河說:“你剛來,最好不要和男同事走得太近,會惹來閑話。”她在心裏大叫冤枉,難道跟他就不會惹來閑話?真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他郁郁寡歡地離幵,那背影看上去竟有些許的悵然,她吃驚地想,他在吃醋!這想法把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他們才相處不過兩天,話都沒說過幾句。
也許喜歡人就是,瞬間的事情。抑或他就是一顆多情的情種,只要随手往土裏一栽,便可生根發芽,結出紅彤彤的果實來。卻也是有些濫情的表現。她問宋熙正:“張哲成有女朋友麽?”宋熙正挑挑眉毛,打燃車子,說:“你看上他了?”束河搖搖頭,說:“我有心上人的。”“至少你沒男朋友,只有心上人,看來我還有機會,是不是?”
她吓了一跳,好像座椅上有火在燒,簡直讓人坐不住。她說,“別那麽認真,不然我會以為你不是在開玩笑。”說得太好了,她感覺她經歷過了顏子樂,她的情商也陡然變髙了許多,一般人已經不再是她的對手。
他只是笑,不再講話,時不時偏過一些臉,她以為他是在注意她,後來才發現他只是在注意她這邊的倒視鏡。興許也順帶着瞥了她幾眼。反正她是把自己繃得緊緊的,舉手投足都風情萬種的,出不了什麽差池。
是世界杯救了束河。不然她還思念的長河裏游泳,游啊游的,游不到頭,體力早已透支完,掙紮着往下沉,腳上就像是綁了塊石頭,是死神在把地往下拉。溺亡前她仿佛看見顏子樂穿着一件幹淨的白色純棉襯衫,一下一下抛起那個圓團團的嬰孩,露出一口健康飽滿的白牙,“哦,飛起來啰。”蘇九久在旁邊笑,頭發梳得溜光,淺紫色V領針織衫,腰上有一圈鼓起的贅肉。一幅标準的家庭主婦的畫像,半透明的指尖有淡淡的肥皂水的氣味。蘇九久向顏子樂叮囑道:“小心點呀,小心點。”——好像是在束河精彩人生中插播的一則奶粉廣告。
只有她是那廣告外的人,是一張欠曝的黑白照片,看不清那表情是哭還是笑。
沒有她的份,她總在幸福之外。
幸好世界杯來了。帶着那麽多支龐大的隊伍,那麽多個精悍的男人,雄赳赳,氣昂昂,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勢,“呼兒嘿喲”,歷時三十日,從死神的手裏奮力救回了她。她像是一只被釣起來的美人魚,濕滴滴的長發貼在胸部的曲線上往下走,又是羞又是喜又是怕。
是重活了一次啊!
在那之前,她對世界杯一點興趣也沒有,一群人圍着一只球跑,還有點正經的事兒沒有了。宋熙正對她說:“你看看,很精彩。”聽他說的倒是比看的更精彩。她就偏不看,只聽他說,他也很願意講,嫌是他的快樂已經兜不住,非得叫她一起來分享。偏偏就叫的是她,公司裏那麽多的人,就她與他談得來。
她倒是從來沒見他同其他女同事講過話,禁不住叫她多想。
他說:“你把我當成你的專職解說員了呀。”她不語,心裏卻像糖罐子打翻了,被澆上濃稠的黏黏的蜜。他說:“你平時再不看,今晚你也一定要看。西班牙對德國,我最喜歡西班牙。”
“可是我不懂球,真的,規則那些我都不懂。”她抱歉地看着他。“我們一起看好不好?找個酒吧,酒吧裏看球最有氣氛了。”他微蹙着眉,很怕她不去的樣子。她溫柔地一笑,那笑像水從臉上蕩漾開去,猶如春風化細雨的纏綿悱恻,“嗯,”她說,“我去。”是給他機會,也是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