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她從沒想到,她還會同顏子樂之外的男人約會。她一度以為,她生是顏子樂的人,死是顏子樂的鬼,一生只會愛這麽一回。連她的朋友們都替她感到可憤,恨她愛得太少,愛是這樣好的東西,一回哪裏夠?十回一百回都不夠。她對顏子樂的愛她們其至都瞧不起,不過是一個不谙世事的女子在無病呻吟,是廉價的低碳的寒碜的單方面的苦情戲。她聽了不服,嘟着嘴問:“那什麽是愛?”
“金厲質感的,光滑表面。”
“旁邊還帶着一圈鑽。”
“數字擡頭。”
沒一個說中她心中愛的樣子。愛是大愛,是幾十回洋洋灑灑的煽情文字,從第一回 到最後一回滿滿都是在講一個男人如何瘋狂地愛着一個女人,霸道地想要占領她的全部,心同身體,一丁點也不給她自己剩下。要是她稍微有那麽一點不想給他,他就會憤怒地把她撕碎,連同她的衣服。是一只有着英俊面孔的野獸,那氣質詭異且妖冶得要迷亂衆生。是偶像劇裏的男一號,呼吸都帶着酒心巧克力的氣味,甜絲絲的會醉人。朋友們聽了她的話都是一臉的嗤笑,東張西望,又講到其他的事情上去了。
十六歲女生的心智,理她做甚?!
她如今更是看破了紅塵,是人世間的修行者,愛恨兩淸,心懷悠遠,只求覓一知己,共度餘生。當然,既是知己,又是愛人,就再理想不過。但哪有這樣兩全其美的上等的好事。何況,她都愛怕了。相愛的過程如産子般艱難,千般萬般小心他着,動辄習慣性流産,還算是輕,重則難産。她同顏子樂,便是重中之重——宮外孕,她簡直是好不容易地活了過來,絕不可以再輕易地去死。
“所以不敢愛了呀。”她同朋友們說。正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朋友們給她出點子,說:“你別去愛,你讓別人來愛你。”
“那樣不幸福。”她說。她的理論是愛比被愛更幸福。是不成熟的理論,也不能怪她,她沒享受過被愛的滋味,不能現身說法。
“胡說!”朋友們集子一拍,胸部—挺,說,“你看看,我不幸福?”她們都持着與柬河相反的理論,并且論據充足,乍一看,都是荷葉上一滴滾動的水珠,襯着底下的綠,在陽光的光芒下熠熠生輝,像一顆大大的翠綠鑽石。貴得叫她望而生畏。
就她活得窩囊、活得廉價。
幸好,宋熙正來了,完全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即日起,她要做一顆紅鑽,包着金子的邊。
束河先回家吃了晚飯,洗過澡,用一根晾衣杆伸進床底下,把衣服都扒了出來,好多衣服就跟從沒見過似的,有種初次得到的喜悅感。她試衣服試了好半天,簡直不曉得穿哪件好。母親從指縫裏偷偷地看,又轉過頭對她的奶奶擠眉弄眼。不用看她都能猜到那倆人鬼鬼祟祟的笑顏裏一定藏着想要知曉她行蹤的巨大陰謀。她倆別的本事沒有,一搭一和地套別人話倒是有一手。平日裏愛講講鄰居家的飛短流長和逸聞趣事,最擅長無中生有和暗箭傷人,不然她們倆也沒什麽共間話題及愛好,午休醒來的漫長時間,無心洗衣做飯,道道是非,歲月如飛。更何況,說自家的容易吵,說別家的就容易好了。束河心情偷快,開恩似的說:“進來吧,偷偷摸摸的幹什麽?”她母親和奶奶就跟路過一樣,鑽進來時揮揮手,笑嘻嘻地問:“喲,這麽晚了,還要出去?”
“嗯。”她選定了一條紅格子的連衣裙,穿上去人都年輕了幾歲。這年頭,大叔喜歡小蘿莉,小蘿莉喜歡大叔。她就佯裝自己是小蘿莉吧,反正她的心态也确實只停留在十六歲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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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小薇穿哪件都好看。”她母親說。奶奶附和着點頭,說:“是是是,我孫女穿哪件都跟公主似的,不穿都好看,哈哈哈。”束河表面上做出懶得理的表情,白她們—眼,牽着裙擺,對着鏡子左照照,右照照,頭發還未幹,披在背後,衣服洇濕了一片,裏面的胸衣若隐若現,要是哪個男人看了,肯定要急得跳腳,正所謂“看得到,摸不到,心如刀絞”,這樣的穿着反而最誘人。母親問:“你要去約會?”奶奶用手肘撞了她一下,說:“哎喲, 你管別人這樣多幹什麽!”束河彎下腰,把頭發撥到前面,用毛巾揩幹,說:“對,和朋友出去看世界杯。”母親乘勝追擊,問:“是奧迪還是雪鐵龍?”奶奶又用手肘撞了她一下,說:“哎喲, 坐哪個車不是一樣地坐,只要是車,有四個輪子就行。” “對,”她母親說,“可別走路,這麽熱的天,走到那兒,妝都花了。”束河說:“當然不能走路。是雪鐵龍。”宋熙正就開的雪鐵龍。
母親和奶奶完全沒料到她會劇透,仿佛又看見了以往的王若薇,挽着她們的胳膊,虛心地請她們講講別人家的緋聞,或是滔滔不絕地對她們講某個朋友的醜聞。仨人時常笑做一團,或是啧啧稱奇,或是惡毒抨擊,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回憶裏都帶着太陽橘紅色的光暈,和淡水沖茶的幽香。卻因為她同顏子樂的分手而一去不再有。她們以為是一去不再有,時常背着雙手,仰天天喟然。“只怨世道不景氣呀!”她母親感嘆道。她們曾被鄰居喻為“锵锵三人行”,在八卦界所向披靡,好不風光,沒想到末了卻像港臺的組合,一過氣,說散就散。
母親說:“這件不如寶藍色那件,就是胸口有一枚胸針那件。”奶奶也說:“對,那件最好看,把你的皮膚襯得那個白呀,一白遮十醜。”
“本來就不醜,有何醜可遮?”她母親又跟奶奶鬥起嘴來。
束河裝着沒聽見,走時,卻真換上了寶藍色那件。上聯是,“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下聯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比賽要半夜兩點半才開始。束河同宋熙正早早地去到酒吧。一進去,便看見公司的同事在朝他們招手,說:“這邊這邊。”原來有這麽多的人,她還以為就他們倆。她的臉一下子就垮了下來,簡直想當衆扇他兩巴掌,在心裏把這戲給演了好幾遍。宋熙正說:“同亊多才好玩。”她強顏歡笑,說:“是啊,我還擔心就我們倆沒什麽話可以說。”
注意到同事們都在看她,大家都穿着白天上班時那套衣服,就她換了一件,閃緞的寶藍色長裙,胸口還有—枚鑲滿水鑽的小鹿樣胸針,直蹦到她的心裏去。她很窘地避開衆人的目光,穿哪件不好,偏巧是這件,過于的隆重,華麗得連黑夜都藏不住。該死,她想,那兩個臭皮匠幹的好事!
她突然發現張哲成也在,就坐在她的斜對面。她言笑晏晏地同他打招呼,說:“你也來啦。”張哲成回應她一個笑,目光掃過她右手邊的宋熙正,略帶殘忍的眼神,是一把上了膛的槍,“突突突”要把他射死。宋熙正假裝沒看見,起開一啤酒,小聲問束河:“喝得酒麽?”束河大拇指壓在小拇指上,說:“一點點就好。” 一位同事提議:“真心話大冒險玩不玩?”大家立即否決掉,說:“太老套了,想個新鮮的。”他又說:“那玩骰子,誰搖到‘九’誰喝酒。”大家立即就同意了。她想,這不更老套?她後來才想明白,他們是真不想知道別人的真心話,更別提大冒險了,誰都想離人三分近七分遠,是辦公室裏的“同床異夢”。
她總是搖到“九”,兩杯下去人就有點暈,上下眼皮打架,只怕撐不到十二點就得睡着。宋熙正在桌底下握握她的手,很貼心的小動作,溫柔地低語道:“下—杯我幫你喝。”她眼神迷離地望向他,他的臉被桌上的燭光熏染成黃黃的蠟紙,可以透出背後幽深的影子來,是曲終人散後湊怆的影子,困在對良人的思念裏千年萬年長。她輕輕地道:“不用。”又到她喝時,他拿過她手中的杯子,說:“我幫她喝。”她以為大家要起哄,結果他們只是屏氣凝神地看着他喝完,唯有張哲成不滿,說:“你懂不懂游戲規則? ”宋熙正說:“規矩是人定的。”張哲成不語,眼底猝然燒起一把火,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勢,迅速地蹿到她身上來,不過到她這兒,就有點色情的意味了。有人解圍道:“喝不動了喝不動了,不玩了不玩了。”束河如釋重負,磕磕碰碰地站起來,說:“我去下衛生間。”宋熙正也站起來,扶着她的胳膊,說:“我陪你去。”她回過頭看他,帶着仰視的卑微姿态,難以言喻的情感油然而生,借着酒勁,細細地要把他看個分明,竟有些醉生夢死之感。她問:“你對誰都這麽好麽?”明知他不是。他說:“要分人的。”她沒往下問,他已經說得再淸楚不過。
衛生間人多,在排隊,宋 熙正陪她到門口等。她說:“要不你先過去? ”
“不用,我等你。”他的臉色柔柔的,是一池溫和的水,手伸進去,有魚兒會游過來啄手心,身體癢酥酥的,心是軟綿綿的。 她問:“你有女朋友沒?”他搖搖頭,嘴角一笑。她說:“要不然,我給你介紹一個?”女人慣用的小把戲,“介紹法”,就是要逼對方說:“把你介紹給我就好。”
“我喜歡的類型不好找。”
“哪種類型?”也是女人慣用的小把戲,“類型法”,就是要逼對方說:“我喜歡你這種類型。”
“會臉紅的。”
“只要會臉紅?”
“嗯。”
她突然憶起第一次見他,她的臉不就是紅撲撲的,是熟透了的富士蘋果,帶着迢迢路上颠簸出的傷。卻又是歪打正着,還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她說:“是打着燈籠也找不到的啊。” 她話裏藏話,以突顯她的可貴性。
兩人不再言語,都盯着自己的腳看,張哲成從他們中間大喇喇地穿過去,完全對他們熟視無睹,—只手插在褲包裏,一只手推開男廁的門側身而入。宋熙正似乎有那麽一瞬間的猶豫,然後對束河說:“我也去上個廁所。”束河點點頭,有些無能為力地看着他走。好像他走了再也回不來。是有點擔心,真怕他們會打起來,不過她還沒有美到可以讓男人為她發起一場戰争的地步, 她既不是電影《赤壁》裏的小喬也不是希臘神話裏最漂亮的女人海倫——她不過是一首傳遍大江南北脍炙人口的歌,朗朗上口的唱詞構成了她這樣一個平常的人,“有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做小薇。她有雙溫柔的眼睛,她悄悄偷走我的心。”但她迄今為止并未偷走過任何人的心,她自我安慰道她這是行得端,做得正。
她一直在衛生間門口等宋熙正,進去了半天也不見他出來。
有人拉門而出,她忽然瞥見宋熙正與張哲成面對面站着,談判,她斷不敢去想是為了她,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見那陣勢 說不定皁已積怨,她只不過是一根導火線。但她又恨不得全是因為她,暴風驟雨來得越猛烈越好。
門複帶上,她趴到門邊,想聽他們在說什麽,哪怕只是提到她的名字也好。一女子從女廁所裏出來,竟是她的同事,好奇怪地看束河。束河“哎呀”一聲,說:“原來這邊是女廁所呀。”說完,趕緊蹿了進去,又是踩腳,又是啞着嗓子做尖叫狀,別人肯定把她當鹹了女色魔,想她一世英名,竟毀于男廁!可嘆、可惜、更加可恨!
她獨自一人回到座位上,聽人說宋熙正同張哲成已經先走了,她驚得說不出話來,頭“轟”的一聲被炸開,說:“你們怎麽不攔住他們?”說完又覺自己失言,補充道,“比賽都還沒有開始呀。”他們都聳聳肩,互相看看,說:“要走我們有什麽辦法。”她氣得胸口劇烈地起伏,像是憋着好大的委屈,随時都可能大哭起來。她确實是一個動不動就會哭的人,她唯記得年幼時的事,就是母親厲色喝斥她,她咬着筷子不停地往飯裏落淚。每每回憶起來都是這一幕,這一幕定是發生過好多回。一女同事說:“你沒事吧?” 她說:“沒事,喝得有點醉了,先走一步了。”說着就站了起來,彎腰去拿座位上的包,有人卻先一步替她拿了起來,一擡眼,竟是宋熙正,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問:“你不是走了麽?”
“回來找你啊。”
“找我做什麽?”語氣裏還有方才來平息下去的氣,聽起來酸楚楚的。
“你要走?”
她欲挽回局面,同事卻搶了她的白,替她求情似的說:“她喝得太多了,讓人家先回去休息吧。”她感激似的看那人—眼,笑笑,想,關你屁事!
宋熙正說:“那我送你回家。”
“你不看球了?”同事問。
“等下送了她就回來,這不還早麽。”
他說,“張哲成喝多了,剛叫了輛出租,送他回去了。”她一邊系安全帶,一邊看他,這—刻,他們倆的關系同以往是有些兩樣。她說:“他的酒量這麽不好,還不及我喝得多。”
“女人的酒量從來都比男人好。”
“你呢?你的酒量好不好?”
“不好,比張哲成還差。”他朝她笑,她仿佛看見面前開出一朵聖潔的蓮花,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帶着透徹的缟素的白,那眼,是玉一般滑膩膩的瓣,半透着光,如一盞燈籠。那嘴,是最嫩最軟的花心。
她說:“那我豈不很危險?”
“哪方面?怕我酒後亂來?”
“當然不是,”她根本沒往那方面想,說:“想到哪裏去了,我是說坐你的車。”
“你會不會開車?”
“不會,你別指望我幫你開。”
“現在好多女孩子都會開車,你為什麽不去學?”
她想說,學來也沒用,她父母又不會給她買車。但話到嘴邊又收了回來,這樣說未免顯得太寒酸,她是衣服買成三十也會說一百的人,活在自己為自己制造的奢華世界裏,倒也知足。她腦子拐了一個彎說:“我毛躁,不适合開車。”
“那你是天生坐車的命,”宋熙正笑道,是富貴命哦。”
“是啊,人家都說我的面相生得好。”束河不無得意地說。
宋熙正轉過頭來看她,好生地打量,從上到下,從眉宇看到她的裙裾,那意味有些深長,是“發乎情,止乎禮”。他看完亦不語,她怕他是沒看明白,補充道:“算命的說我,旺夫相呢,金形面組合。”
“這些我不懂。”
“那當然,你們男人,就只懂漂亮不漂亮。李敖不是說過,‘女人選男人的标準有很多,比如看他有沒有才華,看他有沒有權利,看他有沒有錢,看他有沒有幽默感。但男人選女人的标準卻只有一個,那就是要——漂亮! ’光是漂亮有什麽用,漂亮的女人往往都是紅顏禍水,克夫呀!”她說着說着有些生氣,是因為想到了蘇九久。蘇九久那麽不吉利的一張臉,是面相學裏最最忌諱的長相,下三白眼,鼻削如刀,需佩戴藍絨晶、橘子石來化解對顏子樂的阻礙。顏子樂卻是不知道的,一點也不知道,總有一天要倒大黴。
“別生氣,”宋熙正說,“我是真的不懂。也不在乎這些。漂不漂亮我根本不在乎,人都是會老的,再漂亮的也會老。我媽媽年輕時就很漂亮,但現在已經老得不成樣,簡直看不出來曾經還是個美人。反倒是她的一些朋友,年輕時不怎麽樣,老了,還越發有氣質起來,你說怪不怪?男的好像不這樣,醜的一老,就更醜了。”他說得像在給她加油打氣,好像她是真的不漂亮。她說:“那我不是該慶幸自己不漂亮?”
宋熙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把話題岔開,說:“你倒是對面相很有研究,你替我看看,我生得好不好?”束河特別好這一口,替人看相算命,她頂有一手。他的話,成功地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她側坐,正面着他,頭歪下去,有些勾到他的臉底下,他一偏頭,與她的眼神碰個對着,兩個都有須臾的手足無措, 她輕輕地說:“你生得很好,—點錯都沒有。你一定像你媽媽。”
“嗯。”
“男的像媽媽有福氣。”
她靠回椅子上,心還是驚的,手抓住裙子,手心都是汗,是強忍着情欲,雙腿并攏,下體稍微一收緊,便會有陣陣海浪拍打沙灘般的歡愉湧向全身。她能做的就是盡量別讓這歡愉來得太烈,不然她定會死在這海岸上,微醺的一雙眼,赤紅臉,像被扒去了衣眼,赤條條的身子,是髙潮過後的乏力。她奇怪這感覺怎麽和以前不一樣,以前也沒這樣光想着那檔子事,年紀一大,就只想着性了。
“你說得讓我很安心。”宋熙正說。
“但你也不可以坐享其成,你又不是靠臉吃飯。”
到束河的家門口,束河解開安全帶的速度很慢,手摸索了半天,說:“咦,哪裏去了?”宋熙正埋下頭來,幫她找,就是不開燈,怕把兩人的關系照得太亮。聽見很輕微的“吧”的一聲,他說:“好了。”他的頭發在她的鼻子底下,是散發着夏日氣息的蓬勃的青草,她順勢就可以擁抱豔陽下最有朝氣的一片生命。但她忍住了,問:“你還要回去看球?”
“不回去了,回家去看,有些累了。”他看上去是有些憔悴,像經歷了一場暴風雨。同她一樣。
她拉開車門,—條腿跨出去,動作很慢,像在等什麽,宋熙正突然問:“這周末,你有沒有空?”
終于開始行動了,她想,她咬着嘴唇想了想,故意不立即回答他,說:“應該有吧,目前為止還沒什麽安排,怎麽了?”
“這周末帶你去街子玩。”她以前是在QQ空間裏寫過,那裏有一座千年古廟,她一直想去看看,卻苦于沒人陪她,她極沒有方向感,但凡是陌生的地方,她常是去上個廁所就找不着回路,急得朋友們團團轉,好幾次就為找她而耽擱了行程。後來漸漸地,朋友們外出游玩,也不願意再帶她,像帶着個孩子,完全是累贅。 她恨死了她們的薄情寡義。全世界都對她薄情寡義。只有宋熙正不。她有些感激望着他,見他欲言又止,語氣像話只說了一半, 她臉龐雖沒淚,卻有些破涕而笑的釋然之感,說:“你的意思好像是這周末帶我去了街子,以後再不見我了一般。”他半晌才說:“去完街子,我要去重慶出差,待上一段時間。”她一怔,随即笑道:“你看我這樣明白你,你的下半句話,都被我猜到了。”他饒有興趣地看她,說:“那只是我的表達能力好罷了。”
她目送他的車離開。回家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開電腦,登上QQ,點開QQ空間。她是黃鑽用戶,每一篇日志下面都有訪客記錄。以前只是為了逮顔子樂,她的每一篇日志都是為他寫的,包括她想去街子,都只是在暗示他帶她去。是一張蜘蛛織的網,未捕到蒼蠅蚊子,卻自投來了一只大飛蛾。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
她把每一篇日志都點開來細細地讀了一遍,像是匆匆回瞥過那一段不堪回首的青蔥歲月,感動之餘,無不驚嘆于自己的文筆,竟能寫出這樣好的東西來。當初寫時,确也是絞盡了腦汁,把自己的滿腔熱血都灑在了上面,就想着可以感動顏子樂,是要用文字來喚起他的良知,她—直認為,文字是最有力量的東西,頗有魯迅之作風。每一篇日志下面的來訪記錄都赫赫顯示着宋熙正的名字,是那麽一個始料來及的人突然來到她的世界裏,—步—個腳印地朝她走過來。是認認真真地讀過她,完完全全地懂了她,她的過去,在他的面前一點也掩不住。她竟有些惶惶然起來,不曉得會不會覺得她傻,因此而看不起她。不過照目前的情形來看,那倒沒有,反而欣賞于她的這般才氣。那麽,她就應該繼續寫下去,寫出另外一番精彩的天地出來。
她緩緩敲打出幾個字,作為标題:等待愛情。
周末終于在千呼萬喚中來到,她已經等得白頭發都長出來了好幾根,用鑷子一根一根撥掉,突然覺得自己再不狠狠地戀愛,就真的要老了。女人但凡上了三十歲,就猶如殘花敗柳,屣敝之物,是潮濕牆角裏生出的青苔,無人問津。她哀哀怨在窗邊,等着宋熙正的到來,像一位新娘在等着新郎來迎她,心裏既期待又惶恐,未來的世界是未知的。 她母親湊上來問:“今天去哪裏玩呀?”
“去街子古鎮,去廟裏拜拜。”
“哦,聽說那廟可靈,你也幫我拜拜。”
束河把手心一攤,說:“行啊,那拿來吧。”指的是錢。束河的母親從衣包裏摸出四百塊錢來,塞給束河,“幫我和你爸爸點盞油燈。”一盞油燈十塊錢,兩盞也才二十塊。其實是拐着彎給她錢。身上總得揣點錢才行,總不能一毛不拔,叫對方以為她這人只進不出。奶奶在一旁聽,居然沒說幫她也點一盞,臉上有一點挂不住,也從衣包裏也摸出一百塊錢來,說:“你也幫我點一盞,要借火旺的點,我還想多活幾年。”
“是啊,我們都死了,您也還活着。”束河的母親挖苦道。
束河的奶奶是保命派,身體稍一有點不舒服,就要往醫院跑,往往醫生還沒下診斷,她就已經把自己的病給診斷出來了。又都是最壞的病。瘦十斤說是得了艾滋,夜裏咳說是得了肺癌,流鼻涕說是得了鼻癌,最誇張的是手心發黃和牙出血。手心發黃是她懷疑自己得了肝硬化,心急火燎地沖到醫院去檢査,結果叫人啼笑皆非,回家都不好意思給家人說——是橘子吃多了。牙出血更誇張,懷疑自己得了白血病,去醫院驗了血,—切指數都正常,醫生豎起一只手指,指指天花板,叫她上三樓,她說:“上三樓幹啥?”醫生說:“去洗個牙吧,你牙太髒了。”說得奶奶很窘。後來她都不敢再在同一家醫院看病,怕醫生把她認出來,不給她好好看,以為她是大驚小怪,怎麽又來了?
“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她奶奶說。好像她還有什麽未完成的夢想。
宋熙正來了,在樓下按喇叭,束河把頭伸出窗外,她母親和奶奶也把頭擠了出來,三人一同對他笑。
束河跑下樓,走出院時,又放慢了腳步,用手理了理頭發,抖了抖衣裙。遠遠地看見宋熙正就笑,禮貌性地說:“好久不見。”
他說:“多久?我覺得好像才見過你。”她只是莞爾一笑,也不說什麽,言多必失。他好奇地問:“你不說話?這倒不像你。”她說:“我就是覺得好久沒有見你了。”不過才一天罷了,說得有些癡情。
她瞥見他襯衫的袖口上有一道口子,像是被什麽給劃破的,
蜀紅by林以安1095-1109
他當然沒有意識到。她禁不住笑起來,撚着蘭花指拈起那道口子,盡量不碰到裏面的肉體,顯得很正經的樣子。“哦喲,”她說,“宋熙正同志,你怎麽都衣不蔽體了?”他擡起胳膊看一眼,怪不好意思,說:“我真沒注意到。”束河說:“你是故意穿這麽身衣服來見我的,怕我看上你了。”宋熙正說:“你倒是比一般人聰明。”束河把手夾在雙腿之間,聳起一點肩,說:“我就知道,宋熙正同志帶我出來玩,還是有顧及的,留着—手呢。”宋熙正只是聽,不再答她的話,好像正中了他的下懷,他似是真這麽想的,她倒是吃了一驚,又繼續拿話撓他,說,“其實是你想去街子玩吧,捎帶上我,也只是怕路上寂寞。”宋熙正說:“我去那裏做什麽,還不是為了你。”說得束河臉一熱,飄飄然起來。
街子古鎮同其他古鎮無異。由過去的小鎮改良而成。小鎮正中蜿蜒着一條緩緩流動的小河,徒然把—爿地隔成了兩幅景象。河這邊跟風建成古鎮,千篇一律青石磚朱紅窗柩,倒也有人周末專門開車來吃茶打牌,大聲舞氣地讨論政局。河那邊有一座千年古廟,藏在幽深的樹林裏,一眼望不見頭,盡是從綠色中溢出的紅色,頭頂冒出青煙,是水墨畫裏那隔絕塵嚣的仙境。傍晚河對岸古鐘一鳴,“咚——咚”,拖得又沉重又悠長,所有的游客都被震懾住,斂了聲,屏了氣,等那餘音散完,方才又開口說話,但已經找不回最初的狀态,只得有些不甘願地收拾東西回家。
宋熙正把車泊下,帶束河在鎮裏散步,找吃午飯的地方。石磨豆花好像成了古鎮的标志,哪個古鎮都有,并且都自诩為“豆花之鄉”,其實都—個味兒,不過是為了招攬游客,也太沒有新意。她是絕不吃豆花的。她上過好幾次當,大老遠地跑去,竟然點了這麽一個沒特色的東西。她這回是絕不吃了。宋熙正說:“那,吃魚好嗎?有一家,魚很不錯。”她暗想,他倒是經常來。
他熟門熟路地帶她穿過幾條青石板小路,來到一間老式四合院前,兩扇木門虛掩着,兩邊都貼着對聯。宋熙正扣開門,一位婦人匆忙從院裏迎出來,手背在圍裙上揩幹,笑得有些謙卑,說:“哎呀,好久沒見您來了。”宋熙正把手放在束河的背上,很自然地把她往前一推,說:“黃姨,這是我的朋友,特地來吃你做的魚。”束河回頭瞪了他一眼,轉過臉來也是堆得滿滿的恭維的笑,說:“是啊,聽說你的手藝可好。”黃姨試探性地看眼宋熙正,像在他那裏得到鼓勵一般,放心地回應道:“哪裏哪裏呀,你聽他亂說的,他是自小就愛吃魚。”她上前拉着束河的手,親昵地說:“你們進來坐,我這就去買條魚回來。”她把他們安頓在大堂裏,沏了一壺茶,上了幾塊點心,就提着一只竹籃子出去了。
束河見她就這麽走了,家裏一人也沒有留,倒也放心,她問:“她不怕我們偷她東西麽?”宋熙正踱步到院子裏,伸了一個懶腰,說:“她是我的阿姨。”束河也跟他進了院子,院子裏種着栀子花、丁香、山桃花、海棠、榆葉梅、牽牛花。有些她說不出名字來,只覺得好看,摘了淡紫色的一朵卡在耳朵後面,勾着身子對着魚缸裏的水看,魚一游過,留下一陣漣漪,臉也随着波動起來,像蕩漾着的一顆少女的心。宋熙正站在她身後,手插在褲袋裏,“我以前每個星期都會來這裏一次。”他說。束河沒回頭,問:“來做什麽?”宋熙正繞到她前面,說:“吃魚。”束河可不這樣認為,想,肯定回回都帶了女人。她虛起了眼揣摩他的心思,他本是在看缸裏的魚,一擡頭,見她這樣看着自己,說:“咦,你那是橫眉冷對千夫指麽?”束河冷不防地撥水澆他,澆到他的臉上, 他略微閉了一下眼,又睜開,只見她已經走回房裏去了。
那黃姨的魚果然做得好,酸菜魚、麻辣水煮魚、糖醋魚,簡直讓他們置身在了草魚品嘗會裏。黃姨上完菜就退到了廚房,宋熙正也不說什麽。束河去叫了好幾次她也不過來,只是擺手,說:“你們吃,你們吃就好。”宋熙正說:“随她去吧,她不會上桌來的。”束河好奇怪,問為什麽,他也不說,只是用筷子剔魚刺,時不時地看手表。難道他還另有約會?為什麽老是看表?她實在想不通,一天赴兩場約會,也太貪心了。還是說,和她在一起很無聊,巴望着時間快點過去?黃姨又進來,端着一碗粥,說:“就這麽一碗了,早上才做的,味道還是好,要不,你們分來吃了?”宋熙正用食指點了點桌子,她把粥放在桌上,問束河:“魚怎麽樣?”束河哈着嘴裏的辣氣,說:“好吃死了,辣得好過瘾。”黃姨說:“其實熙正做的魚比我的還要好。真的,什麽時候嘗嘗他做的,簡直可以評為一級廚師了。” “哦?”束河難以置信地看宋熙正,問,“你也會做魚?”“熙正什麽都會,洗衣煮飯,琴棋書畫,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他可是把男人和女人的優點都占完了,就是不能生孩子。”黃姨說得好像很遺憾似的。是要幫宋熙正說好話,卻說得有點過了,過為己甚,怕不能完全表達他的好。束河體諒地笑,說:“看不出來,你簡直是個能人。”說罷,黃姨退了出去。束河才發現粥裏只插着一只勺子,不知道是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