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宋熙正離開後,束河每天都在QQ上等他。因他是做銷售工作,所以上網的時間少,她只好在等得沒奈何時發短信給他。他總是隔很長一段時間才回複,不是說“在忙”,就是說“嗯”。她常在心裏罵,你“嗯”個毛!她最讨厭回短信只回“嗯” “呵呵”“哦” 的人,還不如不回。但果真不回,她可能就會把電話打過去了,找個借口,說打錯了,或是說工作上的事情。她以前就是這樣對顏子樂,顏子樂對她這些小伎倆是了如指掌,他就偏不回她短信,任她把電話打到爆,把他的電話都打得自動關了機,也無所謂她在這邊會不會聽着傷心的歌曲痛哭流涕。有時候她憶過往,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好笑,怎麽那樣沉不住氣?男人都是有着強烈占有欲的公獅,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她是深谙這道理,卻又管不住自己的手,吃了什麽,做了什麽,都一一發短信去給他,好像是要提醒他她這人的存在。好幾次吵了架,鬧到要分手的地步, 她都覺得自己是活不下來了,叫朋友來陪她,問朋友該不該主動給他打個電話,其實一打他們又會和好,每一次都是這樣。但朋友制止了她,覺得那樣太犯賤,應該讓他打給她才對。她聽了朋友的話,暫且不去想他,還信誓旦旦地說若是他不來求她,她絕不肯回頭。但朋友一走,她馬上就自然而然地撥出了他的電話號碼,心裏還怪朋友拖了她這樣長的時間,他會不會不同意和她和好了。她真是犯賤犯到了極致,犯賤犯出了水平。
鑒于以往的經驗教訓,現在束河已經學會了忍耐。不忍也不行,她同宋熙正還沒到難分難舍的地步,若是她先一步行動起來,怕又會落個吃力不讨好。只能跟他打太極——敵不動,我不動;敵若動,我裝死。這才是戀愛的真理。
一個星期以後,她聽說是宋熙正的生日。她在網上碰見他,問他想要什麽禮物。他回複道:“随你。”
“反正你沒有女朋友,送你一個美女如何?”她又在給他下套,不自覺在電腦這邊奸笑。
“美女,長什麽模樣?”
她随便找了一個朋友的照片截圖過去,明顯不如她漂亮,或是根本算不上是漂亮的。她問:“如何,漂亮吧?”
“呃,還是算了吧。”
“那你究竟想要什麽?這麽挑剔!”又是女人一貫的小把戲,“聲東擊西法” ,其實就是要他回答:“把你送給我就好。”
他果然是說:“你就把己送我吧。”
“你真的好敢說哦。”她說着就把話題轉移開去。
下了班,她打的去北門汽車站,買了一張到重慶的大巴車票。她是要給他來個出其不意,與當年不遠萬裏漂洋過海去找顏子樂如出一轍。她總是把愛演繹得過于純美,使得男人們都仰之彌高,望風而逃。其實她不過是一個有着浪漫主義情結及戲劇性色彩的悲劇人物。雙魚座無不是這樣。她慶幸自己是雙魚座,因她為自己找到了借口,為作踐自己找到了正當的理由。
車上四個小時,她都不敢去想見到他會發生什麽。發生什麽都是理所應當,是主動地投懷送抱,且不在話下。到了重慶,尋到他住處,全然不曉得他此時在不在房間,只好誤打誤撞斯,憑個運氣。她按響門鈴,又用手指堵住貓眼,怕被他提前看見,沒了她突然蹿進他手臂裏那一瞬間的驚喜。
好一會兒,也不見有人來開門,她把耳朵貼到門上,明明聽見裏面有響動,她改用手敲門,嚷道:“宋熙正,快開門,是我。”門被打開一條縫,宋熙正用左眼打探着她,她說:“是我,束河。”宋熙正把門再開了一些,也只是一張臉的寬度,問:“你怎麽來 了?”束河見他面露難色,突然打了一個激靈,想,莫不是那裏面有女人?她頓時灰心喪氣,眼看着斜下角,冷漠地說:“來看看你。”宋熙正說:“你稍微等一等,我馬上出來。”說完又把門給關上了。
束河兩行清淚,轉身就走。到樓下,又不知該去向何處,随意攔了一輛出租,上車便問司機說:“找個賓館。”她在出租車上哭得欲罷不能,用手捂住嘴,頭發垂落下來遮去半邊臉,一擡頭,從倒視鏡裏看見自己,竟覺得有些美。好吧,她想,以後就用這個角度去哭吧。手機響起來,不用看也曉得是宋熙正打過來的,她只是接起來,不說話。宋熙正急急忙忙地問:“你去哪裏了?我找不見你。”她不吭聲,他又問了好幾次,她才說:“不用你管。”口氣已經軟了一半。宋熙正說:“我來找你,你等我。”束河也不拒絕,倒想要聽聽他怎麽說。其實在心裏已經原諒了他一大半,好奇怪,光是打個電話來,她就已經原諒了他一大半。
束河坐在河邊等他,河風吹過來,心裏徒生悲涼。不覺,又哭起來,聽見腳步聲,回頭去看,宋熙正怔怔地望着她,問:“你怎麽了?”
“我倒是要問你怎麽了?為何我來了,也不請我進去,只叫我在外面等,不曉得裏面是不是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她說話酸酸的,連她自己都略微地怔了一下,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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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多了,因為裏面實在太亂,我想理一下再讓你進來。”
“誰信你啊?這樣老掉牙的借口。”束河寬慰地想,原來是這樣啊。
“真的。亂得不成樣了,我怕你見了笑話。”
“那我不是來得正好,可以幫你收拾收拾。”
宋熙正坐到他身邊,伸過手攬住她的肩膀,說:“嗯,你來得正好。”
看來像是真的。
宋熙正領她回去,一進屋,兩人都頗進尬。宋熙正把椅子上堆放的衣服拿開,讓束河坐。束河坐下,手腳都不曉得往哪裏放,只恨自己生得太高大,有點争先恐後地叫他注意似的。他拿雙一次性拖鞋放到她的面前,說:“換鞋吧。”她就輕手輕腳地脫去了高跟鞋,把腳鑽進拖鞋裏。他說:“我放水,你先洗澡。”她手攥緊了裙子、咬着下嘴唇,頭很低,是一朵折斷了頸的楚楚可憐的蓬頭蓮華。
宋熙正走過來,捧起她的臉,手指腹撫過她的眉毛,說:“你不用害怕,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他這一說,叫她好失望,她偏了偏頭,離了他的掌心,說:“我曉得你不會對我怎麽樣,你又不曾喜歡我。”宋熙正說:“那你呢?你喜歡我麽?”束河啞然,四目相對,抵不過,她低下眼,手指摳着手指,盯着地面看,說:“你是要我用熱臉去貼你的冷屁股。”宋熙正笑,說:“你說得真難聽。” 也沒說到重點,是“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嚴格執行的“三不政策”。自古“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她也會見招拆招,絕不可被他小觑。她擡首,含颌,凝視着他,—雙幽幽的黑瞳裏綻放出一朵金黃色的雛菊,是光在貓的眼睛裏開的一朵旋轉的绮麗的花。她訚訚恻恻地說道:“你非要我說明白,我這樣老遠地跑來了……”話到這兒,也沒往下說,他拍拍她的肩膀,說:“不說了,先洗澡。”
那一夜他真沒對她做什麽。還很紳士地說要睡到地板上去,叫束河好沒面子。束河說:“你就睡床上吧,沒什麽的。”可他答應是答應了,兩人中間的距離寬得可以放進一只碗。束河在心裏祈求着事情會有轉機,但她絕不能主動,她都主動到了這份兒上,總不至于要她去脫他的衣服吧,于情于理也說不過去呀。她已經喪氣到連問他“睡着了嗎”的勇氣都沒有,只是在黑夜裏從喉嚨裏發出“吭、吭、吭”的聲音來證明她還沒有睡者,好像有話要說。他翻個身背對着她,把那只無形的碗給弄翻,潑了她一 臉冷水。“叫你犯賤,”她狠狠地在心裏罵道,“不是一早就有人提醒過你,單方面的犯賤沒有未來嗎?怎麽你就是不聽?還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挑戰權威?挑戰這個亘古不變的真理?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以你那小小的力量就可以打破愛情的禁忌了麽?愛情的禁忌就是別主動啊,傻瓜!”
“睡不着嗎?”宋熙正突然問出了她心裏的話。
“嗯,”束河撒謊道,“我有些挑床。”
一陣沉默。這樣的沉默要人的命。
她嗅見空氣裏有墨汁一般微苦的氣息,那應該是宋熙正略帶傷感的濕濕的呼吸,他說:“你說,如果上帝創造人類時規定,男人只能愛男人,女人只能愛女人,那麽,有一天,一個男人突然愛上了一個女人,那是一件多麽浪漫的事情啊。”
“呃,”什麽意思?束河感到莫名其妙,敷衍地說,“哦。”
只剩下阒然無聲的黑夜,和束河痛苦掙紮的欲望。
翌日倆人早起。束河收拾東西,回成都。她對他說:“等你回成都來,再補你生日禮物。”
“你不是已經送了我?”他是指她來看他。倒是一眼就被他給識破了,她埋頭慚愧地笑,—計不成,又生一計,說:“你又不肯收,只好再送你別的。”
“不是不肯收,是太貴重了,不敢收。”
說得束河頓時無言。
有人敲門,宋熙正說:“可能是服務生。”宋熙正租住的是酒店的房子。門打開,也不見宋熙正說話,束河奇怪地從客廳探出身子,問:“是誰啊?”一看,竟是張哲成,當即怔在了原地。張哲成看到束河,不驚不詫,只對宋熙正道:“我回成都了。”宋熙正說:“好,這邊你就交給我吧。”張哲成待要走,宋熙正叫住他,說:“要不然,你把束河捎回去吧,她也要回成都。”張哲成睇一眼束河,是橫空射過的一支冷飕飕的箭,直直地要穿透她的心。他一邊轉身離去一邊說:“那在樓下等你。”宋熙正掩上門,說:“張哲成昨天就來了,來這邊給新員工培訓。”束河想,昨天在公司是不曾見他,未料想他也來到了這裏。她擔心地問:“他見我在這裏,會不會誤會我們?”宋熙正說:“有可能喲,不過沒關系,張哲成這人我了解,他絕不會到處去說。”“只是,”束河為難地說,“這兒到成都的路這麽長,路上不曉得同他說些什麽才好。”宋熙正摸摸她的頭,說:“我知道你昨夜沒有睡好,等下你上車就補覺吧。”是她的黑眼圈透露了心事,她的病的确一夜未眠。
她作別了宋熙正,坐進張哲成的車裏。張哲成戴着一副茶色的墨鏡,派頭十足。她笑道:“你好像臺灣的黑幫哦。”張哲成問:“那你怕不怕我?”束河說:“怕你做什麽?難道就因為我搭你的順風車,我是托了宋熙正的福。”束河默不作聲,覺這人好無趣,偏要說道正題上來,弄得人十分尴尬。一會兒,張哲成突然問:“你今天沒噴香水?”
“我噴得少,得靠近才能聞得到吧。”她全然沒想到這話頗有幾分挑逗性,張哲成果真把鼻了湊到她的耳朵邊去,問:“今天擦的是Moschino?”他一下就找準了她香味的出處,“你簡直就是一位香水專家。”她說着,轉過頭望窗外,身體像淋了雨的泥,軟塌塌的可以在十指間捏成各種形狀。她怎麽對他也起了生理反應?并且那渴望來得比對任何人的都更加迅猛,是一掌把她擊得天旋地轉找不着北,想瘋狂地坐到他的身上,用力把他的頭按到她敞開的胸口。她一想到這一幕,就感覺有一股涓涓細流從身體裏流淌而過,是一雙溫柔的手,從頭到腳地撫過她。她現在簡直是有點“人盡可夫”了呀!她以前不是最痛恨這樣的女人?現今怎麽自個兒也變成如此這般了,她想,定是昨晚憋了一夜,今兒個身子發作起來了。
張哲成說:“幫我點支煙,不然我要開睡着了。”束河問:“煙在哪兒?”張哲成朝擱在後座的包努努嘴。束河拿過包,摸出一支煙來遞給他,他說:“你抽麽?”“我不抽。”“那你打牌麽?”“我不打。”“那你平時愛做什麽?”“嗯,”束河手支着頭想了想,說,“我喜歡上網。”“玩游戲?”“不玩,就是單純地上網,聊QQ,踩博客什麽的。”“哦?”張哲成說,“你挺單純的。”束河說:“這也叫‘單純’?你是怎麽去定義‘單純’這個詞的呢?”張哲成轉過臉來專注地看她,茶色鏡片背後是—束凜冽的光,把她從上到下地照了一遍,照到哪兒,哪裏感到灼人的燙。他說:“怪不得宋熙正喜歡你。”束河想,連他都知道了,那宋熙正是真的喜歡我了。“你就別取笑我了,他哪裏看得上我?”束河還想要他說得更多。張哲成中計,說:“他親口對我說的,說他喜歡你。”束河忙不疊地問:“真的?什麽時候對你說的?”張哲成把煙蒂扔向車外,說:“女人好奇心太重了不好。”束河便住了口。心裏揣度着定是那日在酒吧的廁所,他們把話說明了。怪不得宋熙正走了,正是絕好的乘虛而入的時機,張哲成也沒糾纏她。兩人似乎已經達成了協議,當然是張哲成放棄。她都為他感到可惜——她是多麽優秀的一位姑娘啊!
高速公路上出了交通事故,堵了近四個小時,是一條長長的龍被困在溝壑裏,動彈不得。到資陽休息站,束河去上洗手間,回來就找不見車了。車實在太多,密密麻麻地停在休息站裏,望過去,是一片汪洋大海,要尋得一只來時的小船,一個浪又不知道把它颠去了哪裏。她捂着額頭,眼睛都看花了,忍不住喊起來:“張哲成,張哲成。”張哲成從遠處的一輛車裏鑽出來,朝她招招手,說:“束河,我在這裏。”太陽正好落到他的背後,把他的頭發照成金色,在風中翻飛,是水面上的粼波,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她略微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他已到她的面前,說:“我挪了一下位置,你就找不到了,你也不曉得記下車牌號。”束河“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說:“誰上個廁所還記車牌號啊。”張哲成措手不及,哪料她會哭,說:“我又沒有批評你的意思。”
束河哭得更厲害,是要把昨晚受的冷落一起哭出來。她說:“我要是找不到你,又碰上了壞人,我該怎麽辦?萬一被賣到了山裏,我該怎麽辦?連信也寫不出來,逃跑還會被打折腿的,好恐怖哦。”她越想越害怕,越說越誇張。張哲成受不了地用右手的食指頂住左手的手心,做了一個“STOP”的姿勢,說:“連小朋友都知道報警,你不曉得報警麽?”束河止住了哭,說:“哦,對了。”張哲成把她領回車裏,幫她系上安全帶,說:“等下回成都帶你去吃好吃的,給你壓壓驚。”他體貼得就像她的父親,她說:“你好像我爸爸哦。”“哦?你爸爸有我這麽帥?”“切!”
束河突然發現,角色轉換了。當初,她和張哲成呆在一起,有壓力,和宋熙正在一起,很輕松。而現在,她和宋熙正在一起,有壓力,和張哲成在一起,很輕松。其中原因不言而喻。
回到成都,已近黃昏。束河見張哲成一臉的困頓,就說:“改天再去吃東西吧,今天你也太累了,該早點回去休息。”張哲成只是把車開向吃飯的地方,說:“沒事,總歸也得吃晚餐,就一起吃了吧。”到吃飯的地方,是一家素食餐廳。束河說:“啊?吃素食啊?沒肉啊?”張哲成說:“開車開了一天,悶得慌,想吃點清淡的,不好嗎?”束河嘟囔道:“我是肉食類動物,從小就覺得,桌上無肉便無菜。”張哲成說:“那換一家好了,你說去哪兒?”束河擺擺手,說:“算了算了,來都來了,就這家吧。”說着就要走進去。張哲成不由分說地拽起她的胳膊,說:“換一家,既然你不喜歡。”是硬生生地把她帶出了餐廳。束河想,他好男人啊。完全就是她心中想要的男人的樣子。
他們換到一家西餐廳,張哲成沒吃下多少,束河說:“都怪我挑三揀四的,害你沒了胃口。”張哲成點燃一支煙,說:“不關你的事。”他的電話響起來,接通,他說:“嗯,到了,和她在吃飯。”一聽就曉得是宋熙正打來的。他竟然是先打給的張哲成,而不是她,她不禁有些吃醋,用叉子來回刮餐桌上的格子布。待他挂了電話,她翻了個白眼,歪了歪脖子,酸不溜秋地說:“看,你還說他喜歡我,哪裏喜歡我,我看他更喜歡你。”張哲成十指交叉,偏頭看窗外,半響才說:“你想太多了,我認識他好多年了。”果然啊,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她說:“你們認識多久了?”“二十年總有了。從小學到高中,一直在同一個班。後來分別在不同的城市讀完大學,以為從此再沒有機會見面。結果沒想到,又找到了同一份工作。”束河簡直沒料到他們還有這麽一出,要早知道,她絕不介入他們之間,這種事,最沒有結果,兩個男人你推我讓,吃虧的還不是女人。她想,立即與他們斷了關系才好。但她好不容易才培養起來的感情,哪裏舍得,姑且就這樣吧。
她哀哀地嘆口氣,有雨打在玻璃上,也分不清是窗外下起的雨,還是在心裏下的雨。反正她想哭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