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是遇到了張哲成以後,束河才發覺,原來被愛的感覺也不賴。
以前同顏子樂在一起,顏子樂稍有片刻的沉默,束河就會感到緊張,問:“你怎麽了?怎麽不說話?不開心麽?”顏子樂面無表情,一臉倦怠,說:“沒有,只是累了。”“和我在一起,就讓你這樣累?”“沒有,你被瞎猜。”一定是。不然他為什麽從進門到現在都沒有主動過來拉拉她的手,或是吻吻她的發?戀愛中的人不應該是這樣。應該纏綿悱恻、卿卿我我,像連體嬰那樣緊密地結合。她看着他,說:“如果你不愛我了,你應該直接了當地告訴我,也算是對我的一種尊重。”顏子樂嘆口氣,無奈地說:“你想太多了。”
她不是想太多,她不過是怕,怕他離開啊。他就像她手中握着的沙,十根手指都閉得緊緊的,一刻也不能放松。随時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提心吊膽的、永無寧日地猜度着他的心思,關于他的一個有些輕蔑的眼神,關于他的一句不客氣的話語,永遠都是她失眠的唯一原因。
由于此,她不得不在心裏承認,她竭力主張的愛(而不是被愛)真的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偏偏辛苦與幸福的程度又總是不成正比,是曝曬在烈日下的建築工人,夯實了社會的地基卻有沒有一點社會地位。這也許就是大多數人想要放棄愛情的原因。
她是決不放棄的——但凡愛過的人都知道,放棄一個人容易,放棄愛情談何容易!哪怕那愛情曾令她受盡百般折磨,曾令她在鏡子面前找不到自信與尊嚴,曾令她在秋日的午後坐在河邊讀一本最愛的小說也沒有一絲絲的惬意,她也決不會放棄。她一想到徹底得到他以後是一種怎樣滔天的滿足,便又有了繼續愛下去的勇氣,想一個骁勇善戰的鬥士,又像一個血本無歸的賭徒。
與其說她是運氣不好,倒不如說她不過是一般女子過于主動後的悲劇宿命。
——宇宙萬物既然存在便一定有它的規章和制度,誰都破壞不了。愛情亦是如此。
束河現在才算參透了其中的奧秘,卻又無法探究其中的律令,就像背熟了算數公式,卻又不懂得如何用來破解數學命題。她唯一聰明的地方就是,同一個陷阱不會再掉進去第二次,有句話叫做“惹不起,躲得起”,她就同張哲成保持着一定的距離。既保護了自己,又遵守了相處法則。張哲成覺得她對戀愛的态度是真正的賢良淑德的女子所應具有的嘉言懿行的高尚品德。她的不煩人,不黏人,不無理取鬧。不打破沙鍋問到底。不向他本就所剩無幾的空餘時間中要他抽出時間來陪她,都令他身心愉快,神清氣爽。這是他遇見過的最沒有排場的女人,是萬裏挑一的好女人,就着“此消彼長”的論理學來說,她對他有多消極,他就會對他有多積極。互相彌補着,倒也能成就一段堪稱完滿的愛情。
張哲成與束河正式交往不多日,便很真誠地對她說:“我們結婚吧。”束河熱淚盈眶地看着他,問:“這算是求婚麽?”張哲成說:“嗯,算是。”
“這麽快?我們都不了解彼此啊。”
“真正了解了就不想結婚了。”
束河似乎等這一刻等得太久,竟有些不安起來,怕不是真的。以前多少次地想象自己被顏子樂求婚,沒想到真實的情況是這樣。她問:“你看上我什麽了?”上次戀愛的徹底失敗,連她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是否還值得人喜歡。張哲成說:“你總是想知道太多。我偏不告訴你。”又說,“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了啊,你可要想清楚。”束河用手背揭去臉龐的淚,是一顆一顆珍珠般的飽滿,一下子破開,濕了她一手。她微笑着說:“好吧,那咱們試試吧。”她已經全然忘記了自己的初衷,是想拿他來氣氣宋熙正。不過這樣也好,免得到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
束河帶張哲成去見她的父母。張哲成也不多寒暄,一來就問:“你們大概要多少聘禮?”束河的母親說:“我這是嫁女兒,不是賣女兒,不要搞得那麽商業化。聘禮給點兒,是個意思,讓我們了解你的心意,就好了,其實也無所謂的,我們從沒有想過把女兒當成‘招商銀行’。”她母親瞪了束河一眼,對張哲成不是很滿意。她私底下對束河說:“我看那男人一點也不喜歡你,就只是想找個人結婚。”束河氣憤地說:“你就這樣看不起你女兒。”束河的母親說:“不是看不起你,是怕你沒本事拴住他的心。你的道行同他比,淺了點兒。”束河也聽得将信将疑。一日同張哲成去寬巷子的星巴克喝咖啡,張哲成也不怎麽同她說話,兀自玩帶來的電腦。束河把臉湊過去,問:“你在玩什麽?”張哲成說:“在看客戶資料。”有人打電話給他,跟他講工作上的事情,他站起來走到外面,一只手插進褲包裏同那人講話。她突然想想起母親的話,把他的電腦轉過來肚子和自己,打開他電腦的各個分區,卻一無所獲。沒有其他女人的照片。D盤沒有,E盤沒有,F盤還是沒有。她突然靈機一動,點開文件夾選項的“顯示所有文件和文件夾”,果然又隐藏文件!謝天謝地,幸好不是A片(她曾經也幹過同樣的事情,趁顏子樂睡着的時候,點開他的隐藏文件,卻意外地發現了上千部A片,她當時只是震驚與電腦硬盤的容量,而忽略了顏子樂對肉欲的渴望程度如此之大的問題——她本可以避免一場災難,從一開始就停止對顏子樂的幻想,以為他是她所以為的那樣的人)。
隐藏文件只有一個,重命名為《删》。她雙擊,滾動鼠标上的撥輪,屏幕向下滑得都每個盡頭似的。
——全是宋熙正!滿滿當當的全是宋熙正。
穿着學校制服的宋熙正、騎單車的宋熙正、在爬山的宋熙正、拿獎別的宋熙正、在演講的宋熙正、在游泳的宋熙正、各式各樣的宋熙正,像貨架上的商品,應有盡有。從他兒時到現在,簡直是一個男人的成長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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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情況不是像她想的那麽糟糕吧!
餘光中瞥見張哲成向她走過來,她也沒有要關的意思。一擡頭,與他四目相對,他說:“你在看什麽?”束河站起來拿着包就走。走出咖啡館,又折回去,把桌上的檸檬水潑到他的臉上,說:“真惡心。”張哲成蒙在原地,想用手去拉她,說:“怎麽回事?”束河尖叫着我,往後退,說:“別碰我,真髒啊。”好多人指指點點地圍着他們看,張哲成只好讓他走,束河一路哭着回家,覺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張哲成開車跟在她後頭,着急地問:“你發什麽瘋?突然發什麽瘋?”到了她家門口,她猛地轉過身,怒不可遏地說:“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你同宋熙正的事?”張哲成怔了怔,說:“我不是一早同你說過了?”“不,我是指另一方面。另一方面!你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原來你們是,原來是……”天哪,生活簡直同她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他們原來是一對!
那她算什麽?第三者?替代品?還是說,他們只是利用她來氣對方?不對呀,她不是拿他來氣宋熙正的麽?怎麽“偷雞不成蝕把米”了呢?還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但她真不願往最壞的可能性去想——她的存在只是為了掩護他們倆的身份和關系!
她捂住額頭,頓時感到天暈地旋,一個勁地對自己說:“冷靜,冷靜,別去打他。”
“這麽說,你什麽都知道了?”張哲成還很鎮定地樣子。
“沒錯。”幸好她及時發現,不然後果鎮定不堪設想。
“你上車,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張哲成犉篤地望向她,說:“你既然都要嫁給我了,也應該知道。”
“所有人都說我嫉妒宋熙正,對,我不否認,他時常優秀得令我難堪,記得讀初中時,我們一起參加奧數比賽,他拿了第一我拿了第二,有一家報社的記者在現場為我們拍照片,要我們一只手舉着獎杯,一只手摟着對方的脖子,意思是‘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可是在第二天的報紙上,在那張占了半個版面的合影下面。寫的是‘獲獎者宋熙正等’,我實在沒想明白,我怎麽就變成‘等’了呢?難道與他對比起來,我就那麽不值一提麽?偏偏從小學到初中,因我們家住在同一個區域,我們就總是上到同一所學校,很巧合地被分到同一個班。我的童年因他的存在而變得天雷滾滾,誇張到哪怕是他在午休時讀書,我都會有一種緊迫感,急忙跑到學校的某個角落,偷偷地拿出書來看,還怕被別人見到,以為我有多用功,不是天生的聰明。直到我與他考取了不同的高中,我才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被解放的感覺。不行的是這種愉快的放松的心情沒能持續多久。當兩個月的暑假結束,我來到新學校報名,以為我要進入一種健康的正常的生活狀态和學習狀态的時候,我竟然在校門口碰見了宋熙正。他騎着單車,一只腳支在地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想下了一大跳,卻又不能表現出來,還天真的安慰自己道‘可能他只是路過這裏吧。’我很自然地同他打招呼,問他怎麽在這兒,他說他轉來了這個學校,離家裏近一些。說完他歡快地笑了笑,叫我去看校告,我有一種很壞的預感,壞到不能再壞了。果然,在校告上的分班名單上,在一大堆人的名字裏,我看見他我的名字,同宋熙正的名字。”
“我們還是被分到了一個班。”
“我真不知道宋熙正是否同我一樣的心裏,在暗中跟我叫着勁。可是他總是表現得很無所謂,很不屑一顧,似乎對自己這樣的還有點無奈,好像他根本不想要考第一,根本不想成為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根本不想與我為敵。有時候我也會反省自己,我是否太過于計較成敗,可是我的确有很明顯地感覺到他在用溫和的方式挑釁我,比如糾正我自以為純正的英文發音,或是教我用更簡單的方法去破解一道數學難題。他在衆目睽睽之下輕而易舉地證明了他的實力,贏得了別人的尊重,叫我偶爾贏他一次,也好像是被他賜予的一般,不被人欣賞及羨慕。而一個不被人欣賞及羨慕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可悲,是飄忽着的生命體,一點分量也沒有。情急之下,我開始用不正當的手段去報複他,诋毀他的家庭、侮辱他的人格。同學們當然不相信我,我的話不過是一個失敗者的诳語罷了。漸漸地,我失去了所有人的好感,坐在教室的正中間,被孤獨與鄙夷包裹得嚴嚴實實,無論我的頭朝哪個方向轉,碰上的都是冰冷的目光和細碎的耳語。他當然知道這一切,關于我在他背後說的那些難聽的話,搞的那些下流的小動作,他當然知道。可是他卻毫不在乎,或者裝作好不在乎,一如既往地邀請我放學後一同去踢足球打籃球玩游戲,幹一切好哥們應該幹的事情。
他的大度讓他自然而然地,在別人眼裏,變成了一個标準的好人。而我,自然而得地,在別人眼裏,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
一個人一旦被定義為‘小人’,那麽,做壞事是理所當然的,做好事是帶有目的性的虛僞表演。與其被人誤會武器了自己,倒不如掙脫人性的枷鎖,像個鬥士那樣去挑戰所謂的權威與真理。盡管我總是表面上玩世不恭,內心卻充滿惶恐。 我最常夢見的事情,就是宋熙正在我的家裏,一邊把兩只腳放到茶幾上看電視,一邊頤指氣使地支使我的父母去做事。他不但戰勝了我而且還取代了我。從此在沒有一個叫做張哲成的家夥——我就像是在一場奪嫡之争中敗下陣來的嫡子,不但被奪走了本該屬于我的權力與榮譽,連我的姓氏也将被徹底放逐。着真可怕!我一定得遠離他。
“一定得遠離他。不然我會發瘋,我會因為神經長期處于高度戒備狀态而發瘋。我的少年時代不應該是這樣,應該充滿略帶挑逗性的口哨聲和十七歲女生溫柔的笑語。古人一早不就說過‘花有重開時,人無再少年’,我竟完全沒有意會到哪其中所包含的哲理和善意的提醒,把最美好的青春時光浪費在了莫須有的競争上,打着‘不服輸’的幌子去滿足自己的虛榮心,還以為是在為尊嚴而努力。
“既然做出了決定,我便毫不猶豫地在高考志願表上填了一所北方的大學。我知道他一定不會去北方,他說過他讨厭極度的寒冷的極度的炎熱,那都不是他這樣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可以忍受的。據我所知,他的家庭條件很優越,他的父親在中東國家做石油。每個月都會給彙一筆款子做零花錢。他曾經就很豪爽地說要送我一輛自行車,這樣我下課以後就可以同他一塊兒回家,我們都住在同一條線上。我斷然拒絕,我可不想在半路上出車禍。
“也許正因為生活優越,他反而沒有什麽好勝心。在選擇大學這樣關鍵性的問題上,他想都沒想就留在了成都,成都适合沒有好勝心的人永久性居住。
“而關于他沒有好勝心的這一點,其實這是我最近才發現的,這簡直是對我極大的侮辱。我多麽希望他也曾和我一樣把彼此當成最強大的勁敵,扳倒對方是唯一能使自己感到快樂且自豪的理由。這樣至少可以證明我并不是一廂情願地以為可以同她相提并論。可是當我那天在酒吧廁所裏質問他,為什麽總是想要奪走我所有擁有的一切時,他完全迷茫了,完全呆住了,完全像個置身事外的人一般不知所以然。他根本沒有意識到競争的存在,他還以為我和他的關系不錯,甚至想在大學一年級的時候來北方找我滑雪。我一點也不知道,事情原來一直朝着另外一個方向發展——他從不以為我們是對手。他以為我們是好朋友。
“知道真相以後我差一點崩潰,原來這麽多年來我所以為的敵人,只是我所幻想出來的罷了。”
“我花了很長時間來思考這個問題,卻一直沒有答案。我開車去重慶找到宋熙正,問他為什麽?為什麽這樣看不起我?并且狠狠地揍了他一拳。他雖不明白我在發什麽火,可并不甘示弱,還擊我的一拳還真不輕。”
“但從那次之後,我一下子便釋然了,是按疼痛徹底地喚醒了我,叫我別傻,唯一能打敗我們的,都只是自己而言。”
“人從不可能被戰勝,除非自己先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