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有一天,束河的奶奶把她拉到一邊,給她看一副水墨畫,畫中有山有水有家禽,筆法之拙劣,用功之粗糙,外行人一看都能看出好壞美醜。束河說:“喲,怎麽畫得這麽差,跟小孩畫的一樣。”束河的奶奶面有溫色,說:“還不是為了給你們節約,為畫這個,我可練了好久啊。”前一陣奶奶是每天關在卧室裏畫畫。人人見了都說奶奶現在是修身養性,要當文人。束河納罕道:“你在說什麽呀?這關節約什麽事啊?”奶奶說,“你不知道,人死以後,是要住到另一個世界裏取的。那個世界通這個世界一樣,也要有房子有汽車,你們得買來燒給我。我前段日子去打聽價錢,哎呀,可貴,紙糊的都那麽貴,我就琢磨着,我自己做一個好了。但我老了,一坐手工活手就抖,就想畫一幅吧,畫也一樣。你看,我把我想要的生活都給畫出來了,青山綠水的,比我現在住的地方好多了,我簡直有點向往了。”束河聽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又不能表現出來,勉強地說:“你公然砸家裏搞封建迷信,我要去給爸爸說。”奶奶連忙拉住她,說:“哎呀,你千萬別,你爸爸要是曉得了,非給我撕了不可,到時我死了,連個住的地方也沒有,比活着的時候還慘。”束河拉住奶奶的手說:“奶奶,你別一天到晚死不死的,你又能吃又能喝又能睡,我看我們死了,你都還沒死呢!”奶奶用手往束河的腦袋上戳了一下,說:“你就挖苦我吧,你給記着,我要是死了,你就把這畫燒給我,別人我指望不上了,我就指望你了。”束河揉揉被戳痛的地方,說:“好啦好啦,答應你啦。”“你可一定得記住咯,不然我到時做了孤魂野鬼,我就來找你算賬。”

“哎呀,你別吓我。”

束河萬萬沒想到,奶奶說死就真的死了。那天一大早,家裏人都還沒起床,她一個人去樓下買早餐,回來的路上被一輛出租車給撞到,人是給搶救回來了,卻再也爬不起床。家裏人輪流照顧她,剛開始幾月還好,後來日久,大家都有些力不從心。束河的父親說:“奶奶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看來是活不成這個月了。”束河的母親說:“也難怪,這樣大的年紀了,還整天在街上逛。”束河的父親瞪她母親一眼,說:“事到如今,還說這些幹什麽?”

束河去房裏看奶奶。奶奶渾渾噩噩地分不清她是誰,問:“你是老幾的女兒啊?”

“我是老三的女兒啊。”她父親在家裏排行老三。

奶奶從被子裏伸出一只手來。那只手瘦的像一把竹樓,在白色床單上游走,她說:“你都長這麽大了,我記得你還很小啊,還是被你爸爸抱着來找我啊。怎麽我睡了一覺起來,你都這麽大了,你十幾了呀?”

“我都二十八啦奶奶。”她握住奶奶的手,這只只剩一層皮的手再也不能給她紮鞭子了。小時候,都是奶奶給她紮鞭子,一邊紮一個,還誇她像瓊瑤劇裏的金銘。

“這麽大了呀,那我也該老了吧。對了,你是老幾的女兒啊?”

束河一下子就哭了起來,說:“奶奶,我才說了呀,我是老三的女兒。”

奶奶點點頭,說:“奶奶老了呀,記不清啦。”

又拖了一陣,奶奶的病情不見好轉,手手腳腳腫得很大。她寬慰奶奶道:“奶奶,你看你都長胖了。”

“我是腫了呀。”

“你的臉色多好。”

“我是發燒啦。”什麽也瞞不過她,她嘆氣道,“我前幾日夢見一支蠟燭滅了,我命該如此。”話說不下去,沒了力氣,束河知道她在擔心什麽,附在她的耳邊,說:“你放心,我一定把畫燒給你。”話一說完,奶奶便微笑着斷了氣。是不留遺憾地走了。束河趴在她的身子上哭,一具幹癟癟的屍體,只剩一把脆骨,是時間的長河裏漏出的一顆石頭,石頭上的文一明一滅,随即又被河水沖走。束河突然意識到生命的脆弱,方才真正地理解了

那佛教書裏的“無常”。良久,在那裏,看父母為奶奶擦洗身子,換上她生前最愛的袍子,要重活到哪畫裏去。

束河打電話給顏子樂。這是一年來她頭一回打電話給他。據說蘇久離家出走過一回,又被他給找回來,反正都是離她好遠的事,她也不想再去打聽。

Advertisement

她之所以會打電話給他,只是想對他說清楚一件事情,關于愛他的事情。其實可以不說,但經歷了奶奶的去世,她把命運想得很無情,有些話再不說,可能就真的來不及,指不定他哪天也沒了,樸赍志以沒最最可怕。

顏子樂答應來赴約,好像聊到她會來找他的樣子,說:“你到底還是跟我聯系了。”他們約在寬巷子的星巴克咖啡,束河先到,身子坐的直直地等他,周身都是要爆發的勁,像繃着的弦一碰就要斷掉。顏子樂一如既往地遲到,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先把手上的包甩到一邊的椅子上,再慢悠悠地坐到束河的對面,說:“好久不見。”那語氣好像他們昨天還見過。她緩緩地笑,身體也緩緩地舒展開,十根手指放到弦上,弦已經調到最适合的松緊度,要開始華麗麗的演奏了。她說:“嗯,好久不見。”顏子樂說:“還好嗎?這麽久不見了。”他瞥見她食指上戴着鑽戒,三克拉,是一顆從他心頭劃過的流星,很快就平複了那激動的心情。他問:“你結婚了?”

“嗯,上個月。”

“怎麽不告訴我?許子夏知道麽?”

束河搖搖頭,她是臨時決定嫁給張哲成的,沒告訴任何朋友,那天在車裏,張哲成說:“我是真心想娶你,不管你信不信。”

束河當然不信,她不過是他的戰利品。張哲成說:“上一任助理,因為她同宋熙正關系很好,我開除了她。可是現在,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我卻舍不得開除你。”“為什麽?”“那天晚上我就說過了,我喜歡你。”“喜歡我什麽?”其實這是她一早就想問的問題,卻不敢問,怕他說些甜言蜜語來騙自己,自己還當了真,像個傻子。她需要時間慢慢去發現真相——僞裝自己喜歡一個人,總歸是堅持不了多久的。她就等着他露出馬腳。可惜他一直沒有,還向她求了婚,令她好意外。“和你呆在一起,不費勁。”“不費勁?”“也許是因為你并不喜歡我,所以不去計較我對你好到什麽程度。”“誰說我不喜歡你了?”“你喜歡我?”她被問得愣在哪裏。要不是這樣脫口而出,她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是如此地喜歡他。她之前還一直以為她只是在将就。他不過是長相将就、工作将就、性格将就,各種各樣的将就湊在一起,就變得恰如其分了。女人同男人最本質的區別也在于此——在一起久了,最容易日久生情,而男人則反之。她這樣分析着,把原來在生什麽氣,都忘記了。她回到家,家裏滿滿都是親戚,來分刮奶奶的遺産。本來也沒多少錢,鬧得面紅脖子粗,簡直要打起來。束河在屋裏氣不打一處來,沖出去,對父母吼道:“才多少錢,值得這樣鬧麽?”姑姑說:“是啊,錢又不多,要是小薇嫁個好人家,還稀罕這麽一點?”說完轉過來看束河,說:“咦,你不是找了一個開奧迪的麽?又談崩了?”衆人都望着束河,有點看不上她的表情,好像值得她的底細似的。她就賭這口氣,說:“當然沒有,他已經向我求婚了,我媽媽也知道啊。”衆人又望向束河的母親,束河的母親得意極了,終于扳回了臉面,說:“是啊,都來過我家了,還問我要多少聘禮,我說,我嫁女兒又不是賣女兒,不要不要。”衆人感到遺憾,說:“哎,真是的,應該敲一筆的。”巴不得她是他們的女兒,得嫁個合理的價錢。束河說:“奶奶的錢,我們不要了,你們分了吧。”束河的父母瞪她一眼,怪他自作主張。束河說:“下個月我婚禮,大家就留着這錢給我趕禮吧。”說完大家都笑了,一團和氣。

算了一個好日子,束河同張哲成去民政局扯證。束河寫下自己的名字:“王若薇。”張哲成伸過腦袋來看,說:“咦,這名字是誰?”束河說:“是我啊。”

“哎呀,原來你也在騙我,連名字都騙我。”

束河只是笑。原來他還不知道她叫“王若薇”。那一剎那,她感覺同他結婚的那個是死去的人,新的她,還在堅強地活着,什麽時候想走,就從她的身體裏走出來,是佛教書裏寫的,“肉體只是一間房子”罷了。扯完證,束河的父母懸着的一口氣終于落了下來,說:“可算沒在親戚面前丢臉,話都放出去了。”束河站在民政局門口,很想哭。張哲成拉着她走,她遲疑了一下,問:“去哪兒?”張哲成後所:“回家吧。”

束河坐在顏子樂對面,沒有把這些事說過他。她不要顏子樂以為她不幸福。她說:“還沒有辦酒席,所以連許子夏也還沒說。”顏子樂“哦”了一聲,手搭在嘴唇上不說話。束河說:“今天叫你出來,是有話想對你說,這話放在我心裏放了好些年,覺得不說出來對不住你。”

“對不住我?應該是我對不住你的。”顏子樂知道她結了婚,一下子沒了底氣,再拿不了什麽來壓她,她已經是別人的人了。“對不住你,我一直在騙你。”束河手裏握着咖啡杯,埋着頭說。是像做錯了事的孩子,顏子樂不曉得她在胡說八道些什麽,問:“你騙我什麽了?”束河說:“其實,一直以來,我愛的不是你,是另外一個人。”

“誰?”顏子樂擰着沒,問:“你愛的人是誰?”他想,她又要玩什麽把戲?以為她還要引他吃醋,挽回他的心。

“我說出來,你別笑我。”

“不笑你,你說,我很想聽。”他哄着問。他倒是很想聽聽他能編出一個什麽樣的故事來。

“那一年,我剛認識你那一年,你在學校很紅,好多女生向你示過好,你知道為什麽嗎?”

顏子樂想了想,他還真不知道。那一年,他突然在學校裏紅起來,每隔一兩天就會收到女生送的禮物,他自己都感到奇怪,是桃花運來了還是他突然長帥了,他到現在也沒想明白。也懶得去想,他是具有這般魅力的。他問:“為什麽?你知道?”

“嗯,因為,那一年《古惑仔》很紅。”

那一年《古惑仔》很紅。每一個不安于室的小夥子都希望自己變成陳浩南,每一個情窦初開的少女都希望自己有個陳浩南一般的男朋友。束河也不例外。她把交補習班的錢拿去買了全套《古惑仔》的錄影帶,每當吃晚飯時都會挨個問家裏人晚上會不會去打牌。如果去打牌,她就會一邊做作業一邊看《古惑仔》,百看不厭。如果去打牌,她就會一邊做作業一邊看《古惑仔》,百看不厭。她的同學莉莉也是“古惑仔迷”,經常托人從香港買回一些娛樂雜志,裏面通常都會有好幾版關于鄭伊健的最新消息,兩人常在上課時傳小紙條讨論那些消息的真實性,“聽說他喝邵美琪在談戀愛?!”“OH,NO,他們一點也不般配,他适合黎姿!”“不,他适合周慧敏!!!”他們每天放學後都會到學校附近的小賣部問老板有沒有進鄭伊健的布黏膠或海報,在回家的路上兩人都面色凝重沉默寡言,其實心裏都在幻想着自己穿着漂亮的衣裳(而不是大籠大垮的校服)遇到壞蛋的調戲會突然出現一個陳浩南打着打火機帶着一幫小弟來營救你。有一天,這個願望還真的實現了。莉莉在看校籃球比賽時不小心踩到一個高年級女生的腳,那女生叫嚣着要打她。一個巴掌還沒扇下去,便有人出手相救,抓住了她的手臂。那人叫顏子樂,他說:“美女,欺負小同學是不對的,你媽媽沒有教過你嗎?”莉莉都看呆了!天!他長得好像陳浩南啊。她轉身就跑,不明就裏的人還以為他是被這陣勢給吓跑了,其實她是跑去找束河。她氣喘籲籲地找到束河,說:“哎呀,他出現了。”“誰?”“陳浩南。”

他們悄悄地從人群的縫隙中看他,束河捂住臉說:“天哪,好像呀。”

那一刻她就愛上他了。

顏子樂知道這一切差點沒把嘴裏的咖啡噴出來。怪不得好多人第一次見他,就說他好面熟,包括蘇九久的朋友錦繡,也說對他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原來如此。他倒是一點也不覺得。等心情平靜下來以後,他嘆口氣說:“叫我說你什麽好?”束河難為情地笑,說:“我也就是一個《古惑仔》迷。”顏子樂說:“這麽說,我只是一個替身咯?”簡直有些荒唐,無理取鬧。束河還沒答他,他就不耐煩地揮揮手,說:“得了,我真想揍你。”看了她一眼,又說:“幸好沒選你。”蘇九久是真愛他。至少從沒聽她說他長得像鄭伊健的事情。束河說:“嗯,你選對了人。”說完釋然地笑,終于把心裏的包袱給放下,整個人都輕松了不少。偏頭看窗外,熙來攘往,穿深色衣服的人經過,便從玻璃上映出,顏子樂有些哽咽。她也不回去,給他時間來消化悲傷,終于輪到了他來悲傷,愛的天平總算是放平了。她用手撐在下巴上看,像是看一部戲的劇終。結局還不錯。

那天夜裏,她夢見一位穿着白色制服的服務生,推開她卧室的門,什麽話也沒說,徑直幫她打掃房間,她只是再一邊看,想,好了,下一個人可以住進來了。

她這才算是告別了那個為偶像而癡狂的青春時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