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夜裏,景霆瑞留宿宮內,按照禮制,官員是不可以留宿在宮內的,不過每個月當值的大臣,能夠在朝房的偏殿內入住,以便随時聽候內侍傳達皇帝的谕旨。
而兵部尚書得到太上皇的授意,在前朝偏殿的西南側,修建了一座長方形的,有大門、儀門、正堂、後院、花廳,甚至帶有獨立庫房的別院。
提名為“青銅院”,為兵部的書房。
前院中樹立着一柄巨型青銅長劍,也是太上皇命工匠鑄造的,劍柄上刻着“保家衛國”四個蒼勁大字。
院落的宮牆外栽種着高大濃綠的羅漢松,就像哨崗,外人怎麽都窺視不到裏頭。
與嘉蘭國的戰火正盛時,煌夜允許武将在兵部書房內歇息,而皇上的一些軍事信函,也統統被送往此處,經過加密處理後,再送出宮,由專人送達前線。
景霆瑞在宮裏時,入住之所自然就是這棟麻雀雖小,卻五髒俱全的青銅院了。
此時,屋內的燭光都亮着,景霆瑞坐在一張雞翅木、雕刻着君子蘭的羅漢榻上,大腿上遮蓋着一條黑白相間的虎皮,一位兩鬓斑白、滿臉皺紋的老禦醫正在為他診脈。
“孫太醫雖比不上北鬥,但也是宮中最好的太醫了。”有個人站在燭火的暗處,抱着胳膊,這麽不鹹不淡地道。
叫不來北鬥,是因為他早已随太上皇和太後離宮,目前也是下落不明。
“末将感謝皇上的關心。”景霆瑞回過去的話,也是不冷不熱,“不過,我真的沒事,親王,時候不早了,您還是請回吧。”
“哼!你以為我願意來?要不是皇上不放心……非得再找一個老禦醫來看看你,我才不想來呢!”炎走出帷帳下的陰影,他才十五歲,卻生得高高大大,眉眼、嘴唇、五官輪廓都像極了年少時的煌夜。
“回親王殿下,經下官診斷,景将軍是龍精虎猛、鋼肌鐵骨,又得皇上庇佑,”老太醫顫巍巍地抱拳,打斷了他們的話,“雖墜入冰河,但無大礙。容下官再去開一劑活血驅寒的湯藥,到了明日早上,将軍腿部的麻木症狀就會消失的。”
“有勞孫太醫了。”炎微微笑了笑,他對下人的态度一向友善,而後命随侍的小太監,跟太醫出去抓藥。
待屋內的人都出去後,炎收斂起笑容,橫眉冷眼地睨視着羅漢榻上,這個從來都不茍言笑的男人。
“你以為本王看不出來嗎?”炎冷冷地道,“你這招‘苦肉計’使得可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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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不知您在說什麽。”景霆瑞瞥了一眼面色愠怒的炎,轉開視線,态度十分冷淡。
“哼,以你的輕功就算不掉進河裏,也能輕松地飛回岸上,何必泡在冰水裏受罪!”炎對此嗤之以鼻,接着說道,“我知道你在算計什麽,皇兄雖然說沒溜出宮去,但這宮裏也不是什麽太平的地方。你這般舍身救他,想必皇兄一定非常感動,他有一陣子都不會到處亂跑了。唉,皇兄就跟個孩子似的……你也能安心地做你的‘大将軍’,以完成父皇賦予你的使命了。”
“親王殿下,首先,皇上的事輪不到你我來置評與管束。”景霆瑞低沉而不悅地道,“其次,就算是巫雀族也沒有兄弟通婚的風俗吧。”
“你——!”炎氣得額角都蹦青筋了。
“您知道我在說什麽,該自我約束的人是您,您對皇上也太過依賴了。所以,與其說皇上是個孩子,倒不如說您該回去好好反省下自身。”景霆瑞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混賬!真該讓皇兄看看你的真面目!”被戳中痛處的炎,簡直是惱羞成怒,他一掌就擊在了身旁的殿柱上,掌印硬是陷進去三分,木屑紛紛掉落。
但是,他并沒有沖動地去揍景霆瑞,而是咬了咬牙關,轉身大步地走了出去。
景霆瑞見到此狀,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其實炎說得對,皇上是有點孩子氣,不過,該說到底是同胞兄弟嗎?兩人的行為如出一轍。
如果說炎孩子氣的行為,他可以完全無視,那麽愛卿的,就真真讓他頭疼了。
“聖上……”景霆瑞放在膝蓋上的手,握成了拳頭,他并不是像炎說的那樣,對愛卿使用了苦肉計。
因為他根本辦不到!
那時,看到皇上突然摔向冰河時,他的腦袋裏是空白一片!
雖然事後想想,他當時确實可以施展輕功,把愛卿安全地抱回岸邊,可那時候他是如此焦急,很擔心自己稍有不慎,就會讓皇上跌落水中,吃盡苦頭。
正是由于他壓根不敢冒險,于是采取了最蠢但也最保險的辦法,站在齊肩深的水裏,把愛卿托舉起來。
不單是這一次的事,還有上上次,皇上在麒麟山上迷路,讓他幾乎出動了全部的禁軍搜山尋找。
但其實麒麟山就在宮苑內,雖然樹林密實了些,但路并不複雜,也無危險的野獸,皇上就算迷路了,也能找到路下來的,這只是早晚的問題。
結果卻被他弄得很大陣仗,朝野內外的人都知道了,景霆瑞發現自己只要遇到有關皇上的事情,就會變得十分蠢笨。
“也許今晚需要反省的人,不只是炎,還有我自己。”景霆瑞又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
“唉……睡不着啊!”愛卿躺在既寬敞又柔軟的紫檀木龍榻上,翻了一個又一個的身,居然也沒掉下去,這床真是大得很。
他屈起胳膊撐着腦袋,看着淺金色的紗帳外,昏黃的燭光靜靜搖曳,還可以看到小德子和其他當值的太監,全都守在他的龍床外,規規矩矩地低着頭,端着茶盞、帕子和筆墨托盤,一絲不茍。
以前,他還是太子的時候,若是半夜裏還在翻來覆去,小德子定會掀開簾子,嬉皮笑臉地說,“還不睡呢,殿下,小心明早變貓熊哦。”
可是現在,不論他弄出多大的動靜,只要不是跌下床,或者他傳人伺候,就不會有人冒然進來打攪。
所有的人都是這般恭敬,甚至稱得上是誠惶誠恐。
在上朝時,愛卿原以為那些官員會和他做太子時一樣,他提出的事情,總有人反駁,但現實是不論他說什麽,做什麽,一衆大臣都會舉起手中的玉笏板,齊聲說道,“吾皇英明,爾等不及萬一!”
就算是愛卿自己也不知道英明在何處?因為他在朝上讨論、處理的都是普通的折子,現在天下太平,并沒有多少棘手的案子。
但既然大臣們這麽說,他也權當是了。
朝上的政務都處理得如此順當,後宮的事情就更不用說了。他現在想去哪裏,再也不需要向嬷嬷報備。
就算這些日子裏,他時常玩“失蹤”,大臣和言官們也沒半點怨言,還說這是皇帝後宮之事,外臣不好幹涉。
是啊,皇宮即是皇帝的家,一個人在自個家裏怎麽歡騰,旁人是怎麽也管不着的!
愛卿原本已做好要與各大臣争鬥的苦日子,但沒想到現在遠比當太子時要自由得多,還有他們進貢上來的,數不盡好吃、好玩又稀奇的玩意。
讓他也忍不住地心生感嘆,“原來當皇帝是這麽痛快的一件事啊!”
父皇和爹爹又都不在宮裏,這天下真是他一人獨大了。光是想到這一點,就有種莫名的爽快感。
只是,這樣的暢意并沒有持續太久,吃都吃了、玩也玩了,在大臣們面前的威風也耍夠了,總覺得心裏缺少了點什麽。
是皇弟們不再找他玩了嗎?沒錯,他的吃喝玩樂,通通都是自娛自樂。炎有他自己的事要處理。天宇、天辰說讨厭在皇帝面前,要遵從那一套套的規矩,都不怎麽露面了。
柯柔粉粉的一團,是最可愛的了,教習嬷嬷正教她讀書識字呢。他也不好老是去打擾。
而這皇宮一到夜裏,就大得瘆人,明明是他出生的地方,怎麽太陽一落幕,就特別地空曠寂寥?
許是父皇不在的關系吧,這長春宮以前都是父皇和爹爹出雙入對的身影。
而在太子殿時,有景霆瑞和他形影相伴,他從來都不會覺得寂寞。
“瑞瑞……”愛卿煩躁地翻了個身,面朝着天,看着那雕飾着龍鳳花紋的天棚,眼睛卻漸漸地模糊了,什麽也看不清。
想起白天他凍得失去血色的面龐,想起他最近連正眼也不看自己一眼,愛卿的心就難受極了。
閉上眼睛,一滴熱熱的淚珠就滑下面頰,明明說過不再哭的,可現在他真的忍不住!
“為什麽自從登基之後,瑞瑞就對我若即若離?是我哪裏做錯了……?”愛卿吸着鼻子,百思不得其解。
其實他會到處亂闖,弄得人仰馬翻,只是想引起景霆瑞對自己的關注罷了。
要在以前,景霆瑞一定會說,“請別那樣做,太子殿下,皇上和微臣都會擔心的。”
或者是,“如果您覺得悶,微臣來陪您好了。”
可是現在,景霆瑞除了一句,“末将懇請皇上回宮。”就沒有別的話了。
這和別的臣子沒什麽兩樣。繼位前,兩人之間的親昵與彼此扶持,仿佛都是自己在做夢。
這種陌生至極的疏遠感,讓愛卿如坐針氈,渾身都不舒服!
他越是想要抓緊景霆瑞,就越是弄巧成拙,今日還害得瑞瑞墜河,他這個君主,真是做得太糟糕了!
“不要救我就好了啊,就讓我這樣的笨蛋掉河裏嘛。”用手背擦拭着滾滾落下的眼淚,愛卿在心裏嘀咕。
“現在這樣算什麽呢?救了我,卻還是一樣的冷淡!”
愛卿忽然坐起身,重重捶了一下枕頭,仿佛那是景霆瑞健壯的肩膀,然後又覺得不解氣,狠狠地咬了一口。
但是,看着紅綢枕頭上清晰的牙印時,他又不由自主地後悔起來,伸手将枕頭撫平。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瑞瑞,你別生我的氣,我再也不會亂跑了。”
“你答應過,會好好地守着我的啊。”
“瑞瑞,你厭倦我了嗎?”
……
愛卿仿佛無法忍受這揪心的寂寞一樣,蜷縮起雙膝,将枕頭緊緊地摟在懷裏。
從小到大,在他的世界裏,除了家人,景霆瑞就是最重要的。失去他,就像七魂沒了六魄,怎麽都不對勁。
“好熱啊……”不知道是不是他衣着單薄的關系,愛卿覺得身上一陣冷又一陣熱,而且心跳也變得非常快,呼吸急促。
“這是什麽?”
他的左胳膊上突然浮現了數條纖細的,宛如工筆繪畫一樣的紋路,從白皙的胳膊肘一直延伸至肩膀,看起來就像溪邊華麗綻放的彼岸花,又像是夏季璀璨的煙火。
“嗯?”就在愛卿萬分驚訝地盯着它時,那美麗又奇異的“花紋”忽然消失了,也許是他一直在哭的關系,所以眼花了吧?
愛卿揉了揉酸脹的眼睛,并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也不想半夜三更地去驚擾禦醫,弄得全皇宮震動,他只是想念着景霆瑞,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
翌日,天空繼續放晴,愛卿頂着一雙哭腫的核桃眼,去上早朝。
好在鎏金龍椅高高在上,而臣子見君都是俯首低眉、恭順有加的,所以除了小德子,沒人能看見他那雙可笑的眼睛。
清了清嗓子,愛卿把所有的政務都理了一遍,無人再啓奏後,小德子朗聲宣布,“退朝!”
“吾等恭送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餘音還在殿上缭繞,愛卿就跟火燒屁股似的,三步并作兩步地直奔出金銮寶殿。
他現在誰都不想見,以免醜态外露——
可是事與願違!
“皇上,請您留步,末将有事啓奏。”景霆瑞在散朝後,并沒有離去,而是跟炎一起,追也似的跟在了愛卿的身後。
聽到是景霆瑞的聲音,愛卿不由得停下腳步,可是不願扭過頭去,只能裝出無事的樣子,“嗯?”
“皇兄,您今日說話的聲音怎麽聽起來沙沙的,可是夜裏受了寒涼?”炎的語氣是充滿了擔心,所以他們才一起過來的。
“我、不,是朕好得很,朕要去書房批折子了,你們若無要事,就都退下吧。”愛卿依然背對着他們,但是很潇灑地擺了擺手,還真有一副身為九五至尊的架勢。
“皇上!末将還有事……”景霆瑞依然從左邊靠近了,感覺到那魁偉、略帶壓迫感的身影,愛卿趕緊把頭扭向右邊。
然而,炎是從右邊走近的,吓得他又趕緊往左邊轉頭,于是,他倉惶的視線一下子落入了景霆瑞那深邃又犀利的眼眸裏。
“哇!你別看!”愛卿想要捂住眼睛,但景霆瑞的動作更快,他的手一下就扣住了愛卿的下巴,往上擡起。
“您的眼睛……?”
“景霆瑞!你好放肆,竟敢抓着皇上的臉!”炎的怒火,或者說妒火騰地燃起。不過,正因為景霆瑞扳起愛卿的臉,也讓他看到了那雙紅腫的、我見尤憐的眼睛,心裏又萬分心疼。
“朕、朕……”
景霆瑞那張極為端正的臉龐近在咫尺,愛卿的腦袋裏亂成一團,都不知作何解釋才好。
“您變成小白兔了呢。”景霆瑞憐惜地說,指尖輕撫愛卿哭紅的眼角,“昨日您受了驚吓,所以沒睡好嗎?”
景霆瑞的語氣是如此溫柔,因為他是真的有在反省自己對愛卿的疏離态度。
在登基之前,他想過将來要無時不刻地陪在愛卿的身邊。但是,因為他手握禁軍與禦林軍的指揮權,宮內所有的門戶安全、執事人指派等,也都歸他管轄。如果太親近皇帝了,尤其是愛卿在做什麽事前,都喜歡問過他的意見,已經讓炎和大臣們有諸多怨言。
他們說他是“挾天子以令天下”,仗着和皇帝關系好,在宮內橫行霸道。景霆瑞擔心再這樣下去,會影響愛卿身為帝王的威信,所以他才不得不疏遠愛卿。
可是,看到愛卿昨日差點遇險,景霆瑞就顧不得這些事了,若真有臣子敢散播謠言,對皇上不敬,他會暗中解決掉的。
一味地後退并不能保護愛卿,帶去的反倒是傷害,這是他從冰冷的湖水中學會的道理。
從現在開始,景霆瑞想更好地陪着愛卿,再也不故意疏離了。
想清楚這件事後,景霆瑞的心情立刻變得輕松許多。他果然不喜歡事事被動的局面,所以下朝後,他選擇立刻回到愛卿的身邊。
卻沒想到看到愛卿如此憔悴的模樣,心疼和擔憂立刻溢滿了胸膛。
“朕都說沒事了,你們兩個別小題大做了!”愛卿以前總像小貓一樣,喜歡黏在景霆瑞這只“大黑貓”的身上,求他抱着、寵着,可現在卻很幹脆地推開了景霆瑞的手,還往後退開兩步。
景霆瑞的眉心微微擰起,他的不愉快是顯而易見的。
炎卻笑了,輕聲說了一句,“活該被讨厭!”
“說吧,你有何事要啓奏?”既然被看見了窘狀,愛卿也就不再隐藏了,雖然心裏是覺得快丢臉死了。
“今日巳時,城門衛軍在城南校場集合操演。左右參領各有近三千人馬參加,大部分都是最近招募的新兵,末将以為皇上您若能親臨檢閱,可鼓舞新兵士氣,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操練新兵嗎?”愛卿一聽兩眼就放光了,他還未曾上過戰場,可是非常向往那一統千軍的豪邁氣概。
“南校場連根草都沒有,皇兄你去了,只會吹一臉的風沙。”炎在一旁酸酸地道,“其實操練也沒什麽可看的,都是一群淌着汗臭的男人,大聲喊打喊殺罷了。”
炎出言阻止,是因為他午後要與他的門客談古論今,他去不了校場。
“哎,皇弟此言差矣,朕是皇帝,當然要去鼓舞士氣啊!”愛卿笑眯眯地看着景霆瑞,“這事就這麽定了吧,還有,朕不用特殊待遇,将士們在哪,朕就站哪裏。”
愛卿擔心武将們會讓他待在瞭望塔上,雖說防風防曬,但是沒辦法近距離觀看操演。
“末将謹遵聖旨!”景霆瑞下跪道。
“嗯。”愛卿想到這是他登基以來,景霆瑞第一次邀請他一同去做什麽,心裏就樂開了花。
他喜上眉梢的樣子,同樣落入景霆瑞和炎的眼裏。從以前開始,愛卿就是心裏想什麽,都會表露在臉上,藏都藏不住。
“皇兄笑起來的樣子,真是傾國傾城,那些什麽江南花魁啊,真是差了十萬八千裏。”炎在心裏想到,要不是愛卿是皇帝,又是他兄長,他還真想緊緊地抱住愛卿呢。
炎在心裏想像着自己擁緊愛卿的畫面,然後,注意到景霆瑞也是用同樣熾熱的眼神,注視着愛卿時,他氣得扁了一下嘴。
“好了,既然是首次檢閱軍隊操演,朕要去準備準備。”愛卿說完,快活得就跟小兔子似的,蹦蹦跳跳的走了。
景霆瑞和炎恭恭敬敬地送別皇帝,注意到景霆瑞嘴角挂着笑容,炎譏诮道,“原來你也是會笑的啊,宮裏的人都說,景将軍雖然長得俊,可卻是千年寒冰雕的呢。”
“我是人,當然會笑,只是要看對象是誰罷了。”景霆瑞說這話時,又恢複到平時冷漠的、生人勿近的樣子。這才是他的本性吧,炎這麽認為。
“哼!誰稀罕你笑。”撂下這句話,炎幹脆利落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