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午後,就算高懸着晃眼的太陽,料峭的寒風一卷起黃沙,空中就像鋪開了一張巨型的網,籠罩着下方一切的事物,什麽也看不真切。
“瑞瑞,呃、不,是景将軍……”愛卿急急地改口道。
“末将在!”
“朕之前說過,是要來南校場檢閱新軍的吧?”愛卿的聲音聽起來有種悶頓感,就像捂住嘴巴在說話一樣。
“是。陛下現在的位置是在南校場沒錯。”
“那麽,朕也說過不需要特別的待遇了?”
“對。您說要與将士們站在一起,而他們就在您的正前方。”景霆瑞那低沉悅耳的聲音,響起在愛卿的頭頂上方。
“景将軍!”愛卿的秀眉皺了起來,“雖說這兩樣全是了,可是這、這根本不對啊!”
“哪裏不對呢?”景霆瑞問。
“全部都是!朕現在的樣子,真的好古怪啊!”
愛卿忍不住咆哮出來,好在風沙大,旁人也聽不見他的抱怨。
“朕哪裏像是在檢閱新兵操演?更像是堆在馬背上的雪人啊!”愛卿一把扯下了蒙在臉上的錦織帕子。
他和景霆瑞共騎一匹黑得發亮的駿馬,叫做黑龍。起初愛卿還很高興,可是沒想到來到校場後,景霆瑞也沒讓他下馬,依然是維持來時的姿勢。
這也罷了。
愛卿會怨憤地說自己像雪人,是因為來這裏之前,景霆瑞命小德子把最厚實的披風給皇帝穿上,于是,一件江南進貢的雪綢面子貂絨裏子的披肩,裹在了他的身上。
而披肩裏頭,愛卿已經穿了一襲防風寒的缂絲貂裘罩衫,再裏頭便是龍袍、蠶絲棉的夾襖、以及亵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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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三層、外三層的一裹,他整個人都是圓滾滾的,腰都不見了。
景霆瑞卻還說不夠暖和,讓小德子拿頂風雪帽來,這一頂夾着棉花絮的雪綢滾金邊帽子,做工雖是極好的,但也太大了。
愛卿戴上之後,連腦袋都跟煮熟的湯圓一般,又白又大,更別說他還穿着一雙雪貂絨的馬靴呢!
“您這樣就足夠暖和了。”但景霆瑞很滿意,動作敏捷地抱他上馬,一起趕赴校場。
校場的風沙果然很大,景霆瑞就給他蒙上一塊帕子。新兵如棋盤上排列整齊的雲子,列成四大方陣,每個人都拿着嶄新的兵器,穿着最輕便的黑底紅襟邊的行軍服,卻沒有人在寒風中發抖,還氣勢恢宏地齊聲呼喊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愛卿就更坐不住了,想要下馬去,可是景霆瑞的手臂牢牢地箍緊在他的腰上,沒有一點放手的意思。
就算是非常喜歡景霆瑞,愛卿也實在是忍受不住,因此埋怨了起來。
“您就這麽想下去嗎?地上涼着呢。”景霆瑞的語氣裏透着猶豫,其實也不是非得在馬背上閱軍不可,只是一會兒還有馬上戰鬥的表演,加上火箭火炮,他擔心從未近距離觀看這些場面的愛卿,會感到害怕。
他若表現出恐懼而後退的話,士兵們會誤解皇帝是個軟弱之人。
這是其一的原因,其二嘛,景霆瑞不否認,他就是想抱着愛卿。
愛卿的身上散發着一股很好聞的墨寶香氣,小時候的他,抱在懷裏只有一點點,十分地幼小可愛,讓景霆瑞抱上一天都不會感到膩煩。
現在,愛卿已經十六歲了,自然是少年的身形,抱起來就更加舒服,就像會上瘾似的,雙臂根本不願放開。
而今天,炎也不在,不會有人對此嚷嚷些什麽,新兵們權當将軍在保護少年帝,也不會有任何的異議。
總而言之,他可以乘機抱着愛卿,滿足自己的私欲。
但景霆瑞沒想到愛卿卻不想要這樣,他不安分地扭動着腰,踢動着腿,鬧着要下馬。
黑龍不太愉快地刨着鐵蹄,發出喀噠、喀噠的響聲。
“好,末将知道了。”景霆瑞嘆了一口氣,松開了手臂,跳下馬背後,又把愛卿抱了下來。
“這披肩太厚,朕都不好走路了。”愛卿下馬之後,滿臉雀躍的表情,他自作主張地解掉披風的紅寶石搭扣,丢給了景霆瑞。
景霆瑞的心裏頓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果然,愛卿像脫衣服過了瘾似的,又把裏頭的罩衫給脫了,明黃缂絲單金龍袍露了出來,他還把風雪帽給摘了,露出一頂薄金嵌頂級翡翠的羽冠。
他的模樣就像在內殿處理政事那樣,穿得十分清涼。
“将士們都穿那麽少,沒理由朕穿得那麽暖,讓人笑話。”愛卿義正言辭地說,景霆瑞沒辦法違抗聖意,只有把他脫下來的披風帽子,都放在黑龍上了。
爾後,愛卿強忍住風沙刮過臉龐的刺痛,走進黑壓壓的方陣的中間,深吸了口氣後,大聲說道,“爾等乃大燕精兵,為保衛皇宮,無冬無夏,日夜操練,真是辛苦了!”
這聲音雖并不渾厚有力,但十分宏大,就連景霆瑞也吃驚愛卿能把氣提得這麽足!
“——為皇上效力,吾等萬死不辭!”士兵們異口同聲地回應,如同雷聲滾過校場上空。
愛卿十分感動,他大步地穿梭在列隊之間。和以往的皇帝只是在點将臺上閱兵不同,他從頭到尾,從左到右,一一審視了年輕的士兵們,并且說道,“朕感謝你們!有你們保衛着朕,朕才能安心于國事,為百姓分憂。”
“皇上聖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士兵們都惶恐不已,尤其那些才入宮的。他們從未目睹過龍顏,也沒有那樣的機會,如今得以近距離地面見皇帝,而且皇上還如此親切地與他們說話,感謝他們的辛勞,一個個都感動極了,紛紛下跪謝恩。
“衆将士免禮!”
愛卿微笑着說,景霆瑞則緊随在愛卿的身後,待他檢閱完全部的士兵後,宣布操演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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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
“咚咚咚——!”
校場塔樓上的巨鼓擂響了,這聲音悠長而肅穆,震憾人心!
一千餘步兵手持铮亮的紅纓槍,一聲嘹亮的“喝!”,動作齊整地邁出右腳,往前猛地刺出一槍!
“喝喝——!”緊接着,他們猛地回旋身體,攻擊後方的假想敵人。
這一招一式是如此犀利,又一氣呵成!愛卿不由自主地往前踏出一步,為他們的威武而心生贊嘆!
随着鼓聲節奏的變動,步兵不時轉換陣型,或左右包抄夾擊敵人,或列隊嚴密防守,讓愛卿看得是目不暇接。他不時問景霆瑞,這是什麽陣勢?那個武器又是做何用的?
愛卿的兵書是讀了不少,可兵書上講的都是理論,一到實際操練時,就要因事制宜,即根據不同的戰場形勢,制定不同的攻防陣型。
所以愛卿感到無比新奇,他也很好學,将景霆瑞教給他的,全都記到了腦子裏。
步兵之後,便是鐵蹄聲隆隆,震撼大地的騎兵隊上場。他們威武的方陣隊型,靈活機動的反應,讓愛卿又一次大開了眼界,情不自禁地大喊了一聲,“做得好!”
步兵、騎兵之後,火炮箭弩也隆重上場。風沙滾滾、馬蹄聲、火炮聲,愛卿雖從小生長在深宮裏,被衆人疼愛着,可看到這樣刀槍如林的場面,他卻一點都不覺得害怕,還非常自豪,他多麽想有一天,自己也能騎在駿馬之上,為護衛大燕馳騁沙場啊。
正所謂男兒志在四方,他的父皇經常出征,戰功赫赫,他的爹爹也是一代名将,如果他只會被炎、被景霆瑞保護着,那麽他有愧于做大燕的皇帝!
“皇上……”景霆瑞則在一旁默默地關注着愛卿,這場操演是他特意為皇帝安排的,他想要愛卿知道,皇宮的禁衛軍有多麽厲害,哪怕是新兵也已經能奮勇殺敵,他們并不只是在禦花園裏巡邏、站崗罷了,他們有着捍衛皇帝生命與家園的真本事。
而皇宮的生活固然是墨守成規,卻也是他最安全的處所。
“景将軍,快看!那是宋統領!他就要突破封鎖了!”炮聲的轟鳴再大,愛卿也沒有伸手捂過一下耳朵,風沙再猛烈,他也沒有背過身去躲避。
注意到愛卿勇敢沉着的表現,景霆瑞在心裏不禁感嘆,“卿兒不愧是真龍天子,雖然是第一次親臨真刀真槍的操練,眼睛裏卻沒有一絲的怯意。”
宋植正騎在馬背上,揮舞着大刀,率領士兵沖上對手的堡壘。哪怕沙包上正燒着烈火,馬兒依然在他鼓勵下一躍而上,潰散“敵營”防線,俘虜“敵首”——一面藍色的令旗,大獲全勝!
此時鑼鼓喧嚣,喊聲震天,士兵們的熱情如同火海一般,讓愛卿的眼眶都有些濕潤了。
“皇上!”宋植騎着快馬,如箭般飛馳而至,手裏拿着那面令旗,飛身下馬,單膝跪下,把旗幟高舉過頭頂,獻給了愛卿。
“宋統領,辛苦你了!”愛卿雙手接下。此時,宋植又顯得十分激動地道,“禀皇上,弟兄們的本事都是景将軍教出來的,弟兄們說了,很想乘此機會再見識一下景将軍玄妙的箭法!”
“皇上面前,末将豈敢獻醜。”景霆瑞躬身道。
“哎,景将軍,朕也想瞧瞧你那傳奇的箭術!”愛卿笑着,字正腔圓地道,“大燕乃強兵之國,父皇曾說過,騎射是用兵的重中之重,乃大燕立國之根本。因此,景将軍,衆将士盛意邀請,你就不要推辭了吧。”
這話說得極響亮,加上愛卿那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景霆瑞沒有推卻的理由。
“末将遵旨!”景霆瑞抱拳,爾後又對宋植道,“取我的弓箭來。”
“是!”宋植快馬離去。
“——萬歲!”
“皇上!請容臣等伴駕!”校場的入口處,突然響起一片呼喊之聲,愛卿驚訝地回頭一望,正是朝中那班老臣。
他們聽聞皇上在南校場檢閱禁衛軍,就趕緊地來了。
“都免禮吧,衆卿家剛錯過一場精彩的操演,不過,還有壓軸好戲!”愛卿微笑着,讓臣子們随侍在旁。
老臣們都感動極了,還伸長脖子往校場裏張望,“方才聽說了,景将軍您要親自下場去,試一試身手?”
“正是如此。”景霆瑞彎腰應道。
“遙想當年,您在太上皇舉行的游園會箭藝比賽上,只射了三箭,便技驚四座,獲太上皇的格外青睐,以十歲的稚齡,成為宮內的帶刀侍衛。這在大燕皇宮,可是前所未有的啊。”撫着銀須,翰林掌院學士,七十高齡的王坤大人如此嘆道。
“王大人過譽了,不過是些陳年往事。”景霆瑞對于這番誇贊奉承的話,表現得很平靜,甚至是有些冷淡了。
愛卿就很感興趣,因為他打小就聽宮女談起景霆瑞初入宮時的情形,什麽弓不虛發、百步穿柳,他的箭法高超得讓在場的武将都啧啧稱奇,也讓父皇龍心大悅!
愛卿真想親眼目睹那時的盛況,只是那一年,他才一歲,就算瞧見了,也記不得了。
“皇上!景将軍!各位大人!”宋值騎着快馬回來了,讓愛卿驚訝的是,後頭還跟着兩個侍衛。
他們需要合力擡着景霆瑞的弓箭戎裝,可見那把将軍弓有多麽沉重。
大臣們都早有耳聞,如今有幸目睹,都想親手摸摸那把傳說中的“将軍弓”,還有那特制的、超長的、簇尖極銳的羽箭,但不知是否因為景霆瑞的氣勢太懾人,沒人膽敢伸手過去。
愛卿饒有興味地看着那雕刻着精細虎紋的巨弓,注意到弓弦竟然和成年男性的手指一般粗細,很驚訝地揚起眉梢。
若沒有拔山扛鼎的力氣,別說射中目标了,連弓都未必拉得開!
不但愛卿很敬佩,大臣們也發出驚嘆聲,反複說着,“這真是太厲害了!”
可是景霆瑞對此充耳不聞,自顧準備妥當,只是在下場試射前,他先向愛卿鞠躬示意,才騎上黑龍,躍向校場內。
頓時,旗幟飛舞,士兵們的呼喝震天!
景霆瑞右手舉起弓,那動作輕盈得就像手裏拿着的,不過是普通的竹弓那樣,衆将士又是一番熱烈的歡呼。
愛卿望了望四周,有燒黑了的沙袋堡壘,還有被炸碎了的戰車,而它們的後邊,才是一個箭靶,看起來距離非常遙遠,都看不清靶心。
景霆瑞放下巨弓,将士們也立刻止住了聲音。一時間,校場裏安靜得只剩下風在呼嘯。
“吱嘎、吱嘎。”
一臺銅鐵鑄造的火炮給推了出來,愛卿之前就已經見識過它的威力,校場上可埋數人的大坑就是它給炸出來的。
“等等!這是什麽意思?”看到景霆瑞不緊不慢地驅策戰馬,竟然轉了個身,停在了炮口的正對面,與火炮不過兩百步之隔,愛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皇上,危險!”老臣們看到皇上要下去校場,慌忙阻攔。
“你們別攔着我。”愛卿可着急了,都忘了該自稱“朕”。
這猛烈的炮火可是能把鐵戰車都炸個粉碎,可不是鬧着玩的!
“景将軍!”愛卿忍不住高呼。
可是火炮手已經點燃了引線,所有人都跟潮水似的往後退,表情是既緊張又惶然,怕都怕死了,哪裏還有興致欣賞!
愛卿被大臣、內監們密實地保護着,他被迫站在最後頭,只能踮起腳,擔心不已地看向校場。
“砰!”地一聲巨響,一團黑煙升起,內裏充填着黑火藥的彈丸以肉眼根本無法捕捉的速度飛上天空,直擊向景霆瑞所處的位置。
已經是生死關頭,可是景霆瑞也好,還是他胯下的黑龍,全都如鐵鑄般待在原地不動!
直到炸彈幾乎逼向他的眼前,景霆瑞才運力拉弓搭箭,只聽得“嘣”地一聲,繃緊的弓弦猛烈一彈,近四尺長的箭矢如流星射出,銀芒閃過衆人的眼前!
“叮!”銳利的箭尖與鐵彈丸正面相擊,霎時迸射出火星!
“要爆炸了!快跑!”有人驚恐地喊!
而那支箭竟然穿透彈身,它的勁道是那樣強,硬是将鐵炮彈一分為二,火藥四散,與鐵箭摩擦,無數火焰吐蹿而出,就跟放焰火似的炫目!
而鐵箭即便是摧毀了炮彈,飛速亦絲毫不減,把風沙都一劈為二,再射中千步之外的箭靶!且箭尖正中靶心,五尺厚的木盤竟應聲而裂,箭簇最後紮入沙地裏,沒入大半!
塵埃落定,最強烈的喝彩聲驟然爆發,士兵們簡直沸騰起來了,槍矛、旗幟猛烈揮動,就連平時一本正經的老臣們,竟然也都劈啪地鼓着掌,争先恐後地跑下場去了!
他們搶着給景霆瑞道喜,誇贊他的箭藝已經是天下無人可及的了!
景霆瑞卻依然是神情冷酷,或者說他的臉就跟手裏的弓一樣,永遠是那麽硬邦邦的,完全無視大臣們的各種拍馬。
他越過湧動歡呼的人群,望向愛卿站立的位置,卻見他竟然轉身離去。
“什麽?”景霆瑞微微動了動身子,黑龍似乎察覺到了主人煩躁的心情,仰脖嘶鳴了一聲,倒讓好些大臣散了開去。
對這匹英俊神武的黑馬,他們同樣是又敬又怕的。
“全都退下,禁衛軍還需要繼續操練。”景霆瑞的話就像一盆冷水,澆在那些興奮過頭的大臣身上,他們的笑容明顯僵硬在了臉上,但又很快掩去了這種尴尬,笑着稱是,并往回走了。
他們也直到這時才注意到皇上不見了,趕緊地上轎、上馬地去找皇帝了。
“冷靜一點。”景霆瑞伸手撫摸愛馬的頸背,可是這話與其是在安慰黑龍,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卿兒刻意躲着我也不是第一回了,所以我不用那麽介意,他可能只是被炮火吓到了。”景霆瑞在心裏如此解釋。可是,他很清楚之前炮火對仗時,愛卿并沒有走掉,他根本不可能因為這一枚炮彈就吓得掉頭走人的。
想到這裏,景霆瑞手裏的弓又一次地攥緊,他發現自己的心情是越來越煩躁、跌宕起伏,根本無法冷靜下來。
因為愛卿每躲開他一次,他也就越想把他抓緊在手裏。
哪怕他是天子也一樣。
“我這難不成是想謀反嗎……”景霆瑞苦澀地想。也對,對皇上抱着這樣赤裸的欲望,和謀反沒什麽兩樣吧。
要知道,對皇帝不敬是株連九族的死罪!
“将軍?”宋植來了,他在等待景霆瑞下命令。
“全軍重新列隊,再練。”景霆瑞說,拉緊缰繩,把自己在校場上弄了個完全汗濕才作罷。
【下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