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春雷滾滾,開春後已經不知下了幾場雨,愛卿眉心深鎖,暗想這雨絲都飄了一個上午,怎麽就不見停。

其實,雨停與否,對只能在禦書房內,伏案批閱奏折的愛卿影響不大,可他就是覺得怎麽自己心情煩悶時,連抹陽光都瞧不着。

愛卿坐在這高大殿堂的正中,即使有着恢弘的禦案、寶座,托金盤的寶象,以及鎏金雕龍屏風、紫檀書架等等裝飾,這書房依然大得可聽見檐下雨水滴答的回響。

“皇上,奴才給您上點禦膳房新制的果脯吧……”小德子見愛卿眉頭皺着,便上前讨好地道。

“随意吧。”不等小德子說完,愛卿就應道,翻開了手邊的一本奏章,禦案上的奏章雖然有一尺多高,且還有兩堆,但基本都已經批注完了。

倒也不是愛卿的動作有多快,而是這些奏章都是在他休息養病時累積下來的,景霆瑞都代為批注完畢,現在他只需要過目而已。

大部分是奏請聖安的折子,排下來便是各部的奏事,以及減免開春稅賦之後,各地縣府謝恩的折子。

愛卿想到景霆瑞是因為幫自己處理政務,才沒有能一直守在龍榻邊,心裏的怒氣頓時消減了大半。

“以前就幫朕罰抄,現在則是幫着處理奏折。”愛卿看着上頭的“禦筆朱批”,這筆跡不但和自己寫的如出一轍,就連想法也類似。

這樣得力的幫手,除了景霆瑞,滿朝文武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位了。

“瑞瑞的心思,真是讓人難以琢磨。”要在以前,愛卿絕對不會這麽想,也不管旁人怎麽評價景霆瑞是一個寡言冷酷的人,在他的心裏,瑞瑞是除了父皇和爹爹之外,最疼愛自己的人。

“是因為我現在是皇帝,所以瑞瑞的态度才變得這麽古怪?”愛卿感到十分頭疼地想,“登基之前,他還說會支持我、保護我,現在就冷落我,真是太過分了!”

“皇上。”正當愛卿愁眉苦臉之時,小德子湊近叫道。

“吵什麽!”愛卿托着腮,沒好氣地道,“朕說了,你要上什麽點心都随意。”

“不是這個。”小德子小聲地禀報,“奴才是要去禦膳房的,只是剛出門,就遇見等着觐見的景将軍,就進來通傳一聲。”

“什麽?他怎麽來了?”因為愛卿在批折子時,不喜有人打擾,所以吩咐了門口的太監,若無傳召或急事,不準放任何人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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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景霆瑞就在外頭,愛卿的心頭立刻突突直跳,就開始莫名地緊張了。

“說真的,我又沒有對不起他,是他無緣無故地對我生氣……”愛卿自我安慰着,故作鎮定。

“景将軍送來了奏事處,新呈上來的折子。”小德子笑了笑道,“奏事處的人本事可真大,竟然敢差景将軍來跑腿。”

“照你這麽說,他不是特意來見朕的,而是為了公務啊。”愛卿難掩失望地道。

小德子眨了眨眼睛,心裏直嘆,“奴才都把話說白了,怎麽皇上還是不明白,這擺明了是景将軍借着由頭來看皇上啊。”

“真氣人,朕不見他!”愛卿一拍桌案,當機立斷道。

“那奴才先行告退?”小德子還要去禦膳房取點心呢,但凡是皇帝要吃的東西,他都是親力親為的。

“等等!”愛卿道。

“奴才在。”

“你出去的時候,如果他還在,就讓他進來吧。”愛卿極不自然地翻着已經看過的奏折,“反正朕也沒什麽事……”

“奴才明白,奴才這就去。”小德子笑着,很高興地退了出去。

“微臣給皇上請安!”景霆瑞确實是帶着裱着黃绫的折子進來,愛卿看了他一眼,明知他跪在青磚地上,卻裝作沒聽到,翻着手裏的奏本。

景霆瑞也不說話,自顧跪着,約半柱香後,愛卿嘆了口氣,放下本子道,“你起來吧。”

“謝皇上。”景霆瑞不緊不慢地說,起身的時候,黑眸看向桌案,愛卿立刻低頭回避,雖然心裏抱怨着,“我幹嘛躲他啊?!”可就是不敢直視景霆瑞的眼睛。

“唔……朕還有好些折子要批,你有何事要奏?”愛卿覺得景霆瑞正望着自己,心想,“他難道不知道臣子不能這樣盯着皇帝嗎?”

但是,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景霆瑞确實沒有遵從過那一套繁冗的禮節。現在追究這個,也太晚了吧。

“關于,開鑿東部運河一事,微臣已經和工部的諸位大臣商議,決定在今年夏季汛期之前動工。”景霆瑞奏事時語态沉穩,條理清晰,聽得愛卿不由擡起頭來,望着他。

“這事之前的奏折裏也提到過,開鑿東部的大運河,既能方便東部山林裏的石材、煤炭、木材運輸到南方,又利于戰時運送邊防糧饷,是極好的事。但它關系到兵部、工部、戶部,還有運河沿岸各縣府,工序繁瑣,真沒想到你們這麽快就有了決議。”

愛卿驚喜地道,一擡手,一旁伺候的小太監,就走到景霆瑞跟前,把他手裏的奏折接了過來,呈上去給皇上看。

愛卿翻開奏本,浏覽了一遍後,不禁點頭贊道,“此事涉及邊防穩固,以及東南兩地的商貿,是宜快不宜慢,你辦得極為妥當。”

“謝皇上。”景霆瑞抱拳。

“呃!”愛卿的臉上卻一熱,暗想,“我怎麽在誇他了?”不過一碼事歸一碼事,景霆瑞辦事确實又快又好,讓人想不誇都難。

他原以為,這開拓大運河的事,起碼要商議上一年半載,各部的尚書大臣才能确定下來。

“微臣還有一事奏明。”

“講。”愛卿看到景霆瑞的手裏沒折子了,焦躁地想,“這回他總該說到朕了吧。”

“你們先退下。”愛卿還相當體貼地,讓殿裏的內監、宮女都退至外頭。

“是。”景霆瑞頓一頓,然後說,“自北鬥禦醫随太上皇、太後出宮,太醫院院使一職就一直空缺,微臣想以新調任入宮的軍醫呂承恩補缺。還有,臣想加強明德門、延興門、延平門的巡邏防守,因此将趙廷易、孫凱、周木誠這三人升為百騎長,望皇上恩準……”

景霆瑞說的人,愛卿通通不認識,也不在意,太醫院院使也好,還是守城門的百騎長,誰當不都一樣,他耐着性子,只是想聽聽景霆瑞還有沒有別的話要交代。

在景霆瑞表示,以上便是此次觐見的全部內容後,愛卿放在桌上的手,就捏成了拳頭。

“……謝皇上,微臣告退。”得到皇帝的許可之後,景霆瑞行完禮,就起身要走。

“等等!”愛卿叫住了他,還一臉嚴肅地站了起來。

“是?”景霆瑞停住了腳步。

“你來,除了這些話,就沒有別的要和朕說了?”愛卿覺得心裏很委屈,鼻頭酸酸的,他都給他臺階下了,景霆瑞竟然還不理他。

“別的?”

“那晚的事,你打算怎麽辦?”愛卿皺攏眉頭,直接挑明道,“沒錯,是朕對你下了藥,可是,那晚吃虧的人,明顯是朕啊,你難道還要氣朕……?”

“是皇上您辜負微臣在先。”沒想,景霆瑞顯得冷淡地打斷道。

“朕哪裏有?!”愛卿本想好好地和景霆瑞說話的,此時,怒火又蹭地燃起,被人誤會的感覺果然很難受。

“是皇上您先忘了與微臣的約定。”景霆瑞也擰起了眉頭,斷然道,“微臣沒有做錯事情。”

“你……”愛卿氣得臉色都白了,咬牙道,“好!那你說,朕到底答應了你什麽?”

“……”景霆瑞略微蹙眉,沉默不語。

“快說啊!這是聖旨!”愛卿氣惱地用力一拍桌案,“你是想抗旨嗎?!”

“恕臣難以遵命。”景霆瑞抱拳道,一副頑抗到底的樣子。

“你真不想說?好!”愛卿指着飄着雨絲的殿外,怒斥道,“出去跪着!直到你肯說出來為止!”

景霆瑞規矩地躬身行禮後,就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

他跨出朱紅的大殿門檻前,正好遇到小德子端着一碟西域蜜汁貢棗進來,小德子本想和景将軍搭話,卻聽得裏頭“砰!”地一聲,茶盞摔碎在地,吓得他忙不疊地趕了進去。

景霆瑞望了望裏頭,微微地嘆了一口氣,就來到殿前空曠的,鋪着石磚的廣場上,面朝着禦書房的大門,雙膝跪了下去。

他這一跪,可真是驚煞了所有人,要知道,皇上平時最寵信的臣子非景霆瑞莫屬!

雖說景霆瑞确實是天下罕見的文武全才,可是大多數人,尤其是文官都認為,他的極度受寵,只是出于皇帝的私心。

可不是嗎,景霆瑞等同于陪着皇帝一起長大的,這層關系,簡直比親兄弟還要親,而皇上又是極重感情的人,也難怪會重用景霆瑞了。

皇上親口處罰景霆瑞,就跟太陽打西邊出來一樣,讓人難以置信。所以,不到半個時辰,這消息就不胫而走,讓整個皇宮都炸開了鍋。

“難道朝上要出大事情了?!”滿朝官員頓時惶惑難安。大臣們甚至覺得這“大事情”指不定跟自己有關,有的人還審視起自己上表的奏折來……

+++++

春雨淅瀝下的太醫院,就跟蒙着一層霧霭似的,陰涼得很。

“聽說皇上在禦書房處罰景将軍了,弄不好,怕是要砍頭呢。”

太醫院的年輕學徒,從外頭進來,身上還沾着雨水,卻按耐不住地先彙報這一令人震驚的事情。

“什麽?!”

一直唠叨着“宮裏頭的事,你們少管。”的老禦醫,這回也瞪圓了眼睛,胡須一抖地問,“此事當真?”

“千真萬确!景将軍在禦書房外都跪了兩個時辰了,這人都濕透了!有人去勸了,可皇上說,誰也不準替他求情!”小學徒立刻來了勁,繪聲繪色地說着,他路過勤政殿時,聽到太監們正在議論的事。

“據說,連賈大人都去求見皇上了,想問景将軍到底是犯了什麽罪?但是皇上三言兩語,就把賈大人給打發了出來。聽說皇上的臉色可難看了,所以說,這回景将軍是性命難保了。”

“景将軍十歲入宮,深受太上皇喜愛,向來是我行我素慣了的。”一旁,一位四十歲上下,正捧着藥典研究的中年太醫感嘆道,“常常得罪人而不自知。這回是皇上,就有苦頭吃了。”

“可不是嗎?不過,話說回來,小的倒是挺佩服景将軍的,”小學徒振振有詞地說,“比起那些仗着官威,任意差遣、刁難我們的官爺們,景将軍的為人要正派得多。”

“這倒是,他看着讓人膽寒,卻不難伺候。”太醫贊同地點頭。

“你們聊夠了沒?”一直蹙眉,沉默着的老太醫發話了,“今日的活都還沒做完呢。”

“是!馬上就去!”小學徒正點頭時,外頭有人來了。

一個身穿官衣、卻十分面生的年輕禦醫,以及兩個內務府的太監,身穿綠袍,官位不低。

“這位大人是……?”老禦醫趕緊起身相迎。

“這位是新上任的太醫院院使,叫呂承恩。”內務府的大太監道,“人給你們領來了,好生相處着。”

“是。公公慢走。”

老禦醫與諸位同僚齊齊躬身送走了太監,那位叫呂承恩的新大夫倒也不拘謹,朝屋內的同僚們微笑着點點頭,向老禦醫行個大禮,便放下随身攜帶着的桐木大藥箱,翻看起桌上擺着的厚《藥簿》。

各宮各所要用的藥以及禁忌,都記錄在上頭。

“呂承恩……莫非是那個行軍的大夫?”老太醫心裏思索着,“聽說景将軍的部下中,有一個世代為醫的能人,用的方子大多是祖傳的秘方。就行醫而言,年紀還很輕,和景将軍一樣是二十五歲,還經營着回春堂,這家皇城老字號大小的藥鋪。”

“怎麽?晚生的臉上有髒東西?”呂承恩眨了眨那雙不大也不小的眼睛,語氣溫和地問。

“呃,不,你請便,有什麽問題不懂,盡管問老夫。”老禦醫立刻擺出官場上那一套,面帶笑容,客客氣氣,心裏卻又有些戒備。

“是。”呂承恩倒是很受落,坐在一張梨花木圈椅裏,開始專心研究起藥簿來。

“應該是他沒錯了。”老禦醫心想,“果然景将軍要在太醫院裏安插自己的親信,只是沒想到,他會舍得把這麽有名的軍醫撥過來當差。”

太醫院說得好聽是為了伺候皇帝,但事實上,各宮有什麽人身子不妥當,都要派他們出去問診,是一塊好處撈不着,壞事總攤得上的地方。

那些親王、大官們,身上的舊疾一犯,就當是太醫們的疏忽,盡拿太醫來撒氣,自己卻又不按時服藥!

想到這裏,老太醫就忍不住嘆氣,好在,他就快告老還鄉,不用在這裏熬着了。

最重要的是,他心裏頭還揣着一件密不可宣的大事,就是皇上前些日的風寒,得的實在是有些蹊跷。

因為怎麽看,他身上一片片的青紫痕跡,都是肌膚相親之時弄出來的。

這風寒到底是怎麽得上的,似乎不用深想,就能知道答案。

但是,既然景将軍說了,皇上得的是風寒,他就得這麽說。不然,幾個腦袋也不夠景将軍砍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夫就閉緊嘴巴,平平安安地度過這最後的幾個月吧。”老太醫想到這裏,倒也高興呂承恩的到來,這照顧龍體、命懸一線的事情,可算是有人接手了。

至于景将軍被皇帝罰跪一事,也不是他能過問的。老太醫想着,定了定神,專注于手頭的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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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傍晚,殿外的雨聲越來越大,廊檐下的風好似走馬一般,橫掃着窗棂,發出“喀喇喇”的震響。

愛卿坐在鎏金的雕龍寶座上,面色沉郁,小德子手握着拂塵,靜悄悄地守在禦座旁,偶爾,他會擡頭偷看兩眼。

“小德子。”

“奴才在!”

“是什麽時辰了?”

“呃……”小德子算了算道,“回皇上,已近酉時,您可是要擺駕長春宮?再過會兒,奴才該給您傳晚膳了。”

皇上的午膳就沒怎麽用,這送來的果脯點心也是原封不動,小德子還真有點憂心聖上的龍體,畢竟這才大病初愈呢。

“朕不餓,他可有說了什麽?”愛卿皺眉問道。

“皇上,奴才已經吩咐了外頭,只要景将軍肯開口,就立刻進來通報,可是您看……”這都一下午了,都沒有侍衛進來過。

小德子的話沒說完,因為皇上的臉色是越發地鐵青了。

“可惡!他是存心和朕過不去嗎!”愛卿咬牙道,心裏是不痛快到了極點!

如果只是生氣也就罷了,随着外頭小雨變大雨,風聲呼嘯的,愛卿的心裏更多的是擔心。

這鐵打的人這麽折騰,也是要得病的吧。

“你出去問問。”愛卿交代道,“只要他肯說,哪怕是只字片語,朕就立刻赦免了他。”

“遵旨。”小德子火速地去了。

烏雲蔽日,大雨滂沱,小德子雙手用力握着油紙傘柄,也很快被橫掃的風雨打濕了身上的衣袍。

景霆瑞跪在那裏,如同殿門前的銅香爐般任憑風雨澆灌,卻毫不動搖。他膝下的石磚地聚積着泛着漣漪的水窪,整個人就跟泡在水裏似的。

“……?”意識到有人來,景霆瑞擡起眼簾,冰冷又急驟的雨水,立刻澆入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之後,他才看清來者是小德子。

“将軍,奴才是來傳谕旨的。”小德子得用吼的,才能把話音穿過這密集的雨幕,傳達給近在咫尺的景霆瑞。

但是小德子的話都還沒說完,景霆瑞就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再講。

“景将軍!做人不能這麽要強,得識時務!”小德子是好說歹說,費了不少唇舌,可就是勸不動景将軍,他根本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地要跟皇上鬥氣了。

小德子見此狀,也不好回去複命。想皇上派他出來,就是為了說服景将軍別再抗旨吧。

“唉!這可如何是好?”小德子感到很棘手地朝禦書房那邊望了望,沒想到皇上正立在大殿的檐下,翹首望着這邊呢!

而且,他似乎看到了景将軍在搖頭拒絕,所以氣得摔袖,轉身回去了殿內。

“将軍,您是何苦來的。”小德子忍不住對景霆瑞嘆氣道,“您不但害了自己,也苦了皇上啊!”

景霆瑞依然沒有說話,小德子手中的油紙傘都快被大雨給掀翻了,他唯有跺跺腳,回去了禦書房。

不出片刻,谕旨來了,皇上擺駕回長春宮,這院裏的侍衛、宮女通通撤走,只留景将軍一人在這罰跪。

在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全都跟随皇帝離去之後,天也黑了下來,伸手不見五指,景霆瑞被淹沒在這黑漆漆的雨夜之中,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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