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喀噠、喀噠噠。”
炎是被奇怪的聲音弄醒的,揉了揉惺忪的雙眼,望了望對六歲的他而言,實在是大得不得了的寝殿。
這裏是錦榮宮。四歲時,他離開育嬰堂,父皇賜給他這座依山而建的宮殿,正如它的名稱,這兒不但有着大片的青翠竹林、盛開着牡丹的庭院,就連家具擺設也極盡奢華。
同住在這宮裏的人,有保姆嬷嬷、伴讀太監、掌燈太監、漿洗、清掃宮女等将近五十人。
但炎平時見得到的,也就是保姆,以及陪他一起讀書的小太監。別的人,都是散在各個角落,各司其職。
漫長的一日結束,在炎入睡之後,保姆以及宮女都是退到隔壁的屋子裏,有門簾隔開着彼此。
炎已經習慣了獨自睡覺,自他懂事起,父皇就是見不着面的,因為總有大臣要與父皇議事。
而他的“母後”也不在身邊。
以前,每當他吵着要見“母後”時,父皇就會來見他,并告訴他,應該叫“爹爹”才對,還要他記住爹爹的名字叫“柯衛卿”。
對于爹爹的樣貌,炎記不起來,只記得有這麽一個男人,很疼他,總是抱着他,親昵地叫他“炎兒”。
父皇告訴他,爹爹現在不在宮裏,但總有一天會回來,回到他們父子三人的身邊。
而為了那團聚的一天,父皇現在要做很多很多的事,他要讓“爹爹”名正言順地成為他的“母後”。
對于這些事,炎即便是聽了,也似懂非懂。不過他和父皇一樣期待這一天的到來,但在這之前,他只有和自己作伴。
除了年長一歲的皇兄愛卿,別的人都不敢和他玩,見了他,磕頭都來不及。
所以,聽到這“喀噠噠”的聲音,炎也沒有想過去找人來,而是好奇地望向聲音的來源,一扇關閉着的,面朝着山林的窗子。
那裏不該有人在,炎知道守衛是站在大門口的,太監們也都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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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風了?”炎一骨碌地爬起來,殿內只留了兩盞絹絲座燈,到處都是黑漆漆的,他從來都沒覺得原來夜裏是這麽暗的。
然而,他并沒有聽到大風呼嘯的聲音,相反,殿裏靜得都能聽到燈芯燃燒的劈啵聲。
“喀、嗒嗒!”突然,窗戶整個地震動了一下,炎一下子愣住了,牢牢地盯着那裏。
肯定有人在那裏!炎這麽認為,于是大着膽兒爬下床,正要走過去時,腦袋裏突然想起一件事。
“小樹林那邊好像在鬧鬼……昨晚給小阮公公撞見了,這會兒人都不大好呢!”這是白天兩位宮女站在門廊下,悄悄說的話。
“可不是,那只鬼可兇了!青面獠牙的!”應聲的宮女,臉孔都吓白了,随後,她們就看見了炎,就趕緊行禮,快步離開了。
炎不知道什麽是“鬧鬼”,只覺得那是不好的東西,要不然,宮女姐姐為何這般害怕?
難道,現在窗戶會動也跟“鬧鬼”有關?
炎十分地好奇,雖然覺得四周冷嗖嗖、黑漆漆的!心裏有些害怕,但他還是慢慢地走向窗子。
等靠近了,炎才發現自己太矮了,都夠不着那朱紅的窗臺,于是,他去搬來一只小木方凳。
他踩在上頭,一手扒拉着窗沿,踮起腳尖,食指往窗戶紙上戳了一個小窟窿,那烏溜溜的眼眸就往洞眼裏瞄了瞄。
這不看還好,一看真是吓懵了他!
外頭比殿內還要黑,大片的烏雲籠罩着鈎子一般的月亮,和白天看到的蔥茏小樹林不同,那兒黑暗得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洞穴——有什麽東西在裏頭飄來飄去!
那黑色的一團看不到腳,卻極快地從這一頭飛到那一頭,還會突然停住,這就是宮女所說的“鬼”吧!
“嗚……”炎吓得倒吸一口冷氣,渾身上下就跟壓了石頭似的無法動彈,直到妖怪消失在樹林裏,他才往後挪了挪腳跟,卻踩了個空,仰面朝後跌倒,後腦撞上了的地磚,“咚”的一聲,他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
“二殿下!殿下醒了!”
炎才轉了轉腦袋,就聽到耳旁一個極響亮又熟悉的叫喚聲,應該是保姆嬷嬷。
有人扶着他坐起來,他扭頭一看,是老得胡須都白掉的禦醫,正笑眯眯地瞅着他呢。
“我……”炎動了動嘴皮子,覺得好渴。
“真是擔心死奴婢了。”保姆嬷嬷這麽說,還用手絹抹着淚花,“您怎麽就睡到地上去了呢?還怎麽都叫不醒。”
“禦醫大人,殿下他不是得了夜游症吧?”不等炎回答,保姆嬷嬷就心急地問老人,“這可怎麽辦才好?!”
“不是,你先別急,二殿下的身子從小就很結實,這怕是夜裏貪玩,所以不小心摔了一跤吧。”老禦醫摸了摸炎的後腦,疼得炎咧了咧嘴,卻沒有叫痛。
“你看,殿下的後腦勺處鼓着一個包,得服兩帖消腫祛瘀的藥。”禦醫絮絮叨叨地說道。
“我不是貪玩,也不是什麽夜游症!”炎為自己辯駁道,“我是看見鬼了!”
他這話一出,所有人的臉色都一變,保姆嬷嬷嚷嚷道,“別瞎說了!宮裏頭哪裏來的鬼?”
“昨天小菊她們在說,小阮撞了鬼……”炎的話還沒說完,保姆就失聲笑道,“呵呵,小阮那是為了偷懶不幹活,所以瞎編出來唬人的,他的話,殿下怎麽能信啊。”
“瞧瞧你們,把殿下給吓的,全都拖出去,掌嘴二十!”保姆嬷嬷轉身,很不客氣地訓斥道,“皇上要是怪罪下來,這殿裏的人可都是要掉腦袋的!”
原本陪在寝殿裏的兩位宮女,吓得立刻跪下,磕頭如搗蒜地說,“奴婢們知罪,再也不敢胡言亂語!”但是一個面色陰沉的老太監上來,二話不說,就把哭哭啼啼的宮女給帶了下去。
很快,炎就聽到那劈啪作響的,狠扇耳光的聲音。
“禦醫大人,麻煩您給殿下開藥方子。”保姆嬷嬷笑吟吟地對禦醫道,“這事兒還需要您多擔待着……”
言畢,她伸手握住了禦醫的手,似乎塞了什麽東西給他。
“二殿下不是什麽大事,下官自然不會去叨擾皇上的,你就放心吧。”禦醫欣然接受保姆嬷嬷的禮。
炎轉過身,躺回了床裏。一直都是這樣,保姆嬷嬷也好,還是禦醫、太監,他們總是這樣待他。
——好?是很好。可是,他總覺得與他們隔開得老遠,這大殿裏,似乎永遠只有他一人在,沒人會關心他在乎的事情。
“炎兒怎麽了?”在保姆嬷嬷送禦醫出門時,就有個嬌小的人影急匆匆地跑進來。
“太子殿下!”保姆嬷嬷以及一幹人等,全都跪下了。
“我聽說炎兒摔着了,就趕過來看看。”七歲的愛卿大睜着烏黑澄澈的眼,臉蛋是粉撲撲的,嘴唇如花瓣一般柔嫩,長得比小姑娘還俏麗。
“哎喲,是誰去千歲面前嚼的舌根,驚擾了殿下!”保姆嬷嬷伸手一攔,阻擋住愛卿的去路,“二殿下是摔了一跤,但不礙事,現在已經睡下了。”
“我想進去看看他。”
“可是……”保姆嬷嬷還想說什麽,忽見太子侍衛正盯着她,這侍衛年紀不大,目光卻尤為犀利,竟讓她讪讪地縮回手,讓太子進去了。
愛卿一路小跑去到寝殿內,看到炎正躺在床上,額上還敷着毛巾,還沒開口叫“皇弟”,眼淚就先撲簌簌地掉下來。
“我、我聽說你摔跤了。”
“嗯。”炎點頭,坐起身,覺得很不可思議,摔的明明是自己,疼的卻像是皇兄。
“哪裏疼嗎?皇兄給你吹吹……”愛卿一邊掉着眼淚,一邊看着炎。雖然是同胞兄弟,年齡只差了一歲半,可是兩人的輪廓并不十分相像。
炎記得父皇說過,愛卿長得最像爹爹了,于是爹爹也是這麽好看的小人兒嗎?就好像是米粉團子捏出來似的,到處都是軟軟香香的。
“我不疼,皇兄你就別哭了。”炎安慰道。這是真的,他剛才還覺得腦袋後面一抽一抽的刺痛,但看到皇兄,竟然就不痛了。
“那麽,到底是怎麽回事?”愛卿又問,“你平白無故地,怎麽就跌了一跤?”
“就是……”炎想說這裏鬧鬼,可是看着那張随時都會大哭一場的面孔,他搖了搖頭,“沒事兒。”
愛卿卻是一臉的不相信,“今晚,哥哥陪你睡吧。”
“什麽?”
“你是晚上跌倒的,說明夜裏得有人陪着。”愛卿此時倒很有兄長的模樣,“我來陪你。”
“不用了。”炎搖頭,然後對那個總是冷面站着的,好像影子一般的侍衛道,“景霆瑞,你護送皇兄回去吧。”
“屬下聽太子的吩咐。”沒想到,他冷漠地拒絕了。
“哼!”
“你別讓瑞瑞送我走。”這樣嗚咽着,愛卿眼看又要掉淚了,“別趕我走嘛……”
“好啦!你要留下,就留下吧。”炎皺着小眉頭,一本正經地說,“可別再哭鼻子了。”
“嗯、好!”愛卿連連點頭,破涕為笑,“皇兄會陪着你,保護你的!”
“還不知道是誰保護誰。”炎很有男子氣概地反駁道。
不過,他對于愛卿願意留下來,暗暗地感到高興。只是,他堅持不要景霆瑞留在寝殿內。
景霆瑞倒也沒說什麽,一個躬身後,就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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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爽的夏夜裏,愛卿就躺在炎的身旁,笑嘻嘻地給炎講故事,什麽月宮仙子,桂樹下的小白兔,炎從沒聽過這些,好奇地問,“皇兄,這是誰告訴你的呀?”
“是瑞瑞啊!”愛卿笑得眼睛都快不見了,“瑞瑞講故事可好聽了!我總是聽着聽着就睡着了。”
所以,他這是在哄弟弟睡覺呢。
“那都是騙小孩子的。”炎輕捏了一把皇兄圓潤的臉蛋,“你老聽這些,所以傻傻的。”
“我不傻!”愛卿生氣地坐起來,撅起櫻桃似的小嘴,“炎兒,這些都是真的!月宮裏是有一只在搗藥的小兔子。”
“我才不信。”炎也坐了起來,手裏比劃着道,“月亮就跟盤子一樣大,而且還會缺角,兔子不掉下來才怪。”
“……”愛卿似乎被說服了,很認真地考慮起來,小聲地說,“可能它很小呢?特別特別小的兔子,就跟蝸牛一樣。”
炎想說什麽,“咔嗒嗒!”的一陣響聲傳了過來,他倏地挺直了腰。
“怎麽了?”愛卿伸手在炎的眼前晃了晃,覺得他很奇怪。
“別出聲!”沒想到炎反而用手捂住他的嘴,極小聲地說,“會把鬼引進來的。”
“鬼?”愛卿沒聽過什麽是鬼。
“就是會害人的東西。”炎解釋着,“宮女姐姐們就是那樣說的,已經讓一個太監生病了。”
“什麽?!”愛卿烏溜溜的大眼睛裏寫滿了驚惶。
“——咔嗒!砰咚!”
像是窗子被撞開的聲音,好像有什麽東西飄進來了,兩個小人都吓得渾身一凜,愛卿想叫瑞瑞,又怕反而會招來鬼,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
就在這時,那個詭異的東西靠近了床,殿內燭火昏暗,只能望見是黑乎乎的一團。
“我們快逃!”炎小聲說。可是怎麽逃?架子床靠着牆壁而設,那東西就在帷帳外。
“別、別怕,皇兄在這裏!”愛卿把小被子蓋在炎的身上,“我引開它,你逃。”
“什麽?”
“我、我會保護你的。”愛卿這麽說,明明淚水都在眼眶裏打轉,卻神奇地沒掉下來,他忍着害怕,擠出一個笑容,“你一會兒要跑快點。”
從來不覺得皇兄是個厲害的人,因為他可愛哭了,但炎忽然覺得皇兄就是皇兄,有着比自己要大的膽量。
“你不怕?”
“怕,不、不是,我不怕。”愛卿直搖頭,“它要敢欺負你,我就和它拼了!”
愛卿做出一副哪怕是用咬的,也要和惡鬼大幹一場的架勢。
就在愛卿哆哆嗦嗦地坐直身體,往床帳外頭張望時,那一團黑影就猛地撲進床裏!
“啊啊啊!”
“救命!”
愛卿也好,還是炎全都伏下身子,抱頭慘叫。不同的是,愛卿整個人都撲在了炎的身上,大聲哭嚎着,“別傷害我弟弟!”
很快,一陣風刮了進來,帷帳飛起,一個身影穩穩地落在他們的身旁。
“殿下!”景霆瑞的聲音,響起在他們的頭頂。
“瑞、瑞瑞!有鬼!”愛卿擡頭,急忙喊道。
“是這個嗎?”景霆瑞的手裏拎着一團渾身棕色、四肢卻長滿黑毛的東西,在燭火下看的話,鼻頭尖尖的,更像一只小怪獸。
不過,它瞪着圓圓小小的眼睛,似乎比愛卿他們還要驚恐。
“這是一只小狐貍。”景霆瑞溫柔地說,“可能是殿裏放了很多水果和糕點,它想進來偷吃。”
可不是嗎?皇上總是禦賜水果和點心給兩位皇子,保姆嬷嬷怕皇子晚上肚子餓,所以吃不完的,并不會立刻撤走,還是擺在殿裏。
“狐貍?”愛卿驚訝極了,立刻就忘了害怕,站起來道,“好可愛啊!讓我抱抱!”
“不行,它是野狐貍。”景霆瑞說,“會撓傷殿下的。”
“它可愛什麽?”炎插嘴道,心有餘悸,眼角裏挂着淚呢,“它沒長腿!我昨晚看到它亂飛來着!”
“是有腿的!”愛卿連忙拉着弟弟說,“炎兒你看,它腿上的毛是黑色的,肚皮上的毛是灰白的,唔……晚上看起來,是跟沒有腿一樣。”
“嗯……?”炎定睛一看,那小狐貍被景霆瑞拎着頸後的背毛,四腳都蜷縮起,乍看就跟一團毛球似的,但它不但有腿,還長着蓬松、黑亮的毛。
“讓我摸摸嘛?就一下。”愛卿還在跟景霆瑞撒嬌。
“好吧。”景霆瑞從來都拗不過他,“只是摸一下而已哦。”
雖然那樣說,愛卿不僅摸了小狐貍的腦袋,還摸了它軟乎乎的肚皮,最後又讓弟弟來摸,告訴他,這小東西一點也不可怕,還拿來糕點喂狐貍吃。
就這樣一直折騰到大半夜,才把小狐貍放回樹林裏去了。
這只小狐貍似乎嘗到了甜頭,直到長大前,都會回到這扇窗子前,拿爪子拱一拱窗戶,炎就會放它進來,愛卿也會來。
它高興的時候,就跟狗一樣四腳朝天,翻出肚皮,不過,它跑得可比狗快多了,一溜煙就能不見影兒。
愛卿和炎最後一次見到小狐貍時,它已經長得很大,很威武,屁股後頭還跟着和它一模一樣的一只小狐貍。
它們站在山崗上,一同望了望這邊,就回茂密的林子裏去了。
“它不會再來了嗎?”炎對此十分地留戀。
“因為它有了重要的小狐貍要照顧啊。”愛卿以一副十足小大人的口氣說道,“炎兒,你別不開心,你有我,我會照顧你的。”
炎擡頭看着愛卿,不由想到了那一夜,明明皇兄自己怕得直哭,卻依然牢牢地抱着他。
炎開始明白,對他來說,誰是最重要的人。
并不是整日忙着朝政的父皇,也不是已經忘記長相的爹爹,而是這個一直守護在他身旁的皇兄。
“嗯。”炎點頭,握住愛卿那雙溫暖的小手。
好像也是從那個時候起,炎再也沒覺得寝殿很大、很空曠。即使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那是美好得似彩虹一樣的童年。
“我身邊的每個人都戴着面具,包括我自己……”對着唯一的親信薩哈,炎突然感慨道,“只有皇兄是最純真的,別人對他好,他記一輩子。對他不好,他卻眨眼就忘,從不記仇……皇兄是我的全部,我願意為他奉獻一切。可是……許多時候,我都是無能為力,因為他……并不需要我。”
“殿下。”薩哈想要安慰主人,但是半天也說不出話,因為他的主人不需要任何人來垂憐。
“天快亮了,我們去接皇兄回來吧。”炎忽然放下酒杯,起身,已經沒了那副多愁善感的樣子,聲音冷靜地道,“是時候,該好好地勸一勸他了。”
他向父皇發過誓,要好好守護愛卿的帝位與江山。不,這不是為了父皇!而是為了卿兒。就算卿兒會傷心、會怨他,他也要撥亂反正。
“就算沒有景霆瑞在,你還有我啊,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的!”炎在心底吶喊道,個中苦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屬下遵令!”薩哈下跪說。爾後跟在炎的身後,兩個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一片幽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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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醒了嗎?”景霆瑞的手撫摸過愛卿的額頭,捧住那清瘦了的臉頰。
“嗯,”愛卿睜開眼睛,他依然枕靠在景霆瑞的大腿上,“可是朕不想起來。”
“皇上住在牢裏可不行。”景霆瑞笑了,指頭輕刮了一下愛卿的鼻頭,“微臣會盡快出去的。”
愛卿一骨碌地翻起身,但很快咧嘴“哎喲”地叫一聲。
“很疼?”景霆瑞急忙問。
愛卿卻紅着臉,對他連連擺手道,“沒什麽啦,朕不小心閃到腰而已。”
“對不起。”景霆瑞壓抑了這麽久,才碰到愛卿,做得确實有些過火了。
“把衣服給我。”愛卿低着頭說,連耳廓都紅透了。
景霆瑞撿起脫在地上的夜行衣,輕輕拍落上頭的草穗和塵土,才伺候愛卿穿上,還用手指梳理了他的烏黑、光滑的長發。
“瑞瑞。”
“臣在。”
“有個事情,朕想和你商量。”愛卿小心翼翼的口吻,讓景霆瑞好奇。
“什麽事?您說吧。”景霆瑞紮好了愛卿的長發,束成了一個圓髻。
“唔……其實,你不必這麽辛苦,我們也可以效仿父皇和爹爹啊。”愛卿轉過來,正對着景霆瑞說道。
“恕臣愚鈍,沒聽明白您的意思。”景霆瑞注視着愛卿道。
“就是……如果你願意公開地成為朕的寵臣,”愛卿下定決心似的道,“這樣,針對你的發難就會少很多吧?”
“這是誰教你的?”景霆瑞微微皺攏眉頭,問道。
“沒有誰。”愛卿搖頭,“不過,朕和青允師父在一起時,他說了一些當年的事,朕才知道爹爹當過父皇的男寵。但父皇并不是故意讓爹爹難堪的,他這麽做,是不想爹爹鋒芒太露,惹來禍事。那個時候,父皇才登基,還有趙國維這個大奸臣在,不過,沒有人會在意、傷害一個‘娈寵’的,所以父皇才在誕辰宴上,指名爹爹侍寝……”
“然後……?”景霆瑞問,眉心依然皺起。
“然後,朕就想到了你,以及我們現在的處境。這件案子若不是賈鵬從中作梗,你早就已經洗冤獲釋了。”愛卿不是笨蛋,那麽多證據擺在眼前,卻不能結案,當然是有人在使壞。
“賈鵬與你素來無冤無仇,朕能想到的,只有他很嫉妒你的才幹,所以才想要為難你。”愛卿并不知道,自古以來,宰相等文臣和兵部有着表面和善,背地各自割據勢力的事,這在朝裏是很常見的。
“朕真的不想看到你被人欺負,所以,你不如……”愛卿想要讓景霆瑞,公開地成為自己的寵臣,就像當年的爹爹一樣。
“皇上。”景霆瑞打斷道,“您能這般為微臣考慮,微臣真的很感動,只是今時不同往日。賈鵬固然可惡,但他的心畢竟向着您的,這點微臣還是知道的,他和想要謀權篡位的趙國維有着不同之處,而微臣的現狀也與太後當年面臨的不同。”
“你的意思是……不樂意嗎?”愛卿聽不明白,只覺得自己的提議很不錯啊,可是他想了好些時候才想通的呢!
“是。微臣還有一個意思——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景霆瑞臉上的淺笑,簡直能迷惑衆生,“比起躲藏在‘男寵’的身份裏,微臣更願意直面敵人,有什麽比手刃敵人更要痛快的呢?”
“呃……”愛卿從前就覺得,瑞瑞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其實,景霆瑞在當太子侍衛時,就沒什麽人敢招惹他了。
也許就是這種敢愛敢恨、從不委曲求全的性格使然吧?他從來不會因為自己只是一個小小的太子侍衛,就在宮裏頭低聲下氣、束手束腳,更何況現在他已經是将軍了!
這讓景霆瑞看起來這般地光彩奪目,讓人心動不已。愛卿卻不知道,若幹年後,他也會成為景霆瑞的“敵人”,處處受制于他,兩人的關系是一落千丈!
“可是,你就不想和朕光明正大地相處?”愛卿眨了眨眼睛,他雖然敬佩景霆瑞敢于跟宰相等人對着幹的勇氣,卻還是不死心地問。
“等什麽都不需要顧忌的時候,才叫‘光明正大’。”景霆瑞說道,“微臣想要的身份,可不只是您的寵臣而已。”
“哦。”愛卿似懂非懂地點頭,反正瑞瑞說的事都是對的。
“現在這樣也很好吧,”景霆瑞輕撫着愛卿的頭,笑道,“比起在寝殿裏,您在外頭似乎更敏感呢。讓微臣頭疼下一次,是不是也該在外邊露宿。”
“你、你別亂講!朕一直緊張得要命!才不是什麽敏感!”愛卿聞言,立刻伸手捶景霆瑞的胸口,景霆瑞輕聲笑着,輕松地握住了他的雙手。
突然,他斂起笑容,側身擋在了愛卿的身前。
“怎麽了?”愛卿問,踮起腳,有些緊張地左右張望,可他并沒有聽到可疑的腳步聲啊。今晚的相聚,雖然好幾次差點被巡夜的守衛發現,但都是有驚無險的。
“不管有什麽事,您都別出來。”景霆瑞說,握了握愛卿的手後,快步走出牢門。
“幹什麽呀?”愛卿想要追出去,可是景霆瑞已經“喀嚓”一聲地鎖上了。
幾乎與此同時,牢房前面的走道上,不知怎地冒出了六道黑影,他們全都穿着夜行衣,面覆黑巾,只露出一雙雙猙獰的眼睛來,他們逐漸靠近,步伐輕盈、整齊,每走一步,腳下都是猩紅的印子。
愛卿這才聞到,那濃烈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其中一人連手上也都是鮮血。
他蠻不在乎地往衣襟上擦了擦,表示那不是自己的血後,手裏的尖刀就筆直地指戳向景霆瑞,對着同伴下令道。
“——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