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聽見來自頭頂的一聲怒吼,夾雜着房東太太的哭喊聲,生生将我從睡夢中驚醒。
“你不能這麽對我!你不能!”房東太太斷斷續續道。
男人的聲音十分高亢,讓我想起某種只要有人經過,就會龇牙咧嘴發出咆哮的托萊獵犬。這種獵犬醜陋不堪,身材修長,眼睛向外凸出,腥臭的口水總是從它們的嘴角滑落,往往它們在哪兒待了一會兒,哪裏就會出現一小塊水漬。
“你就是個婊子!這點錢是想打發要飯的嗎?”男人說。
随後的動靜讓人更加不安了。房東太太像一只被割破喉嚨的雞,不停地尖叫着,拳頭砸在肉體上發出悶悶的聲響,男人瘋狂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抽屜被人暴力地拉開又合上,發出一陣讓人頭痛的“砰砰”聲。
我絲毫不懷疑這個男人如果想,就能把這棟房子給拆了。
“你會遭報應的。”男人離開前,我聽見房東太太說道。
大門被人狠狠關上,我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下午三點二十二分,繼續睡午覺不太現實,而且我有種預感,房東太太今晚并不會讓我好過。
所以,還是趁現在溜出去吧。
從狹窄黑暗的地下室裏出來,經過一片狼藉的客廳時,我得分外小心,以免踩到一些會割破我腳趾的瓷器碎片。房東太太此時正蜷縮在沙發上,披頭散發地睜着眼睛哭泣。她是個身材肥胖的女人,一頭亂糟糟的紅色卷發,腫脹的四肢像那種被煮開的白色香腸。
她看見我了,嘶啞道:“你要去哪兒?小鬼。”
我說:“不關你的事。”
她短促地笑了一下,看着我說:“你是個雜種!混球!你怎麽不去死!就跟你那個婊子媽一樣,怎麽不去死!”
我也看着她,又重複了一遍:“不關你的事。”
她張嘴朝我所在的方向吐了一口吐沫,道:“滾!”
于是我拿上我的滑板,滾了。
如你所見,這就是我的生活環境。不用任何人提醒,我也知道這是一攤狗屎。
我的母親十年前帶着我來到這個國家,暫居在這裏。剛開始,她總是十分樂觀地對我說:“嘿,羅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會在這裏有個新家。”她同時打好幾份工,我不上學的時候就一個人坐在路邊的公園長椅上等她下班。房東太太那時對我們還很親切,偶爾會給我們母子送一些自己做的蘋果派和小蛋糕。她有個漂亮的女兒,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
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很久。
一年後,我的母親消失了,給房東太太留下了一筆錢“請”她照顧我。房東太太并不想收留我,當即破口大罵,把我趕了出去。我在街上流浪了幾天,在垃圾桶裏翻找食物吃,有人報了警,一位警官将我送了回來。
“這不是我的孩子。”她嫌棄地看着我,像看一條髒兮兮的野狗。
“當然,我知道,但是這孩子……”警官皺了皺眉,欲言又止。
他們具體談論了什麽,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與那位警官談過之後,房東太太留下了我。她把我從二樓的房間裏趕到了地下室,并警告我說:“你最好不要給我惹麻煩。”
不惹麻煩。這條幾乎貫穿了我童年的法則像種子一樣深深根植在我的內心裏,我也的确這麽做了,可有時我不去招惹麻煩,麻煩卻主動找上了門。譬如學校裏的那些壞學生總是有辦法知道誰最容易欺負,我上了他們的黑名單,因為我是從別的地方來的,沒媽,住在一個黑漆漆的地下室。
我帶着傷口和淤青回來的時候,房東太太并不在意,她很少關注我,我也盡量在她的面前減少存在感。她的底線很清楚,只要我沒死,其餘的事她不管。
又過了幾年,她的那個漂亮女兒跟一個男人私奔了,她自己因為工作上的失誤而丢了飯碗。随後,房東太太開始喝酒,與一些不認識的男人厮混。有一些男人還不錯,有一些男人則非常糟糕,他們與她約會,目的也差不多,都是為了錢。但失去了女兒和工作的房東太太仍然不肯覺悟,或者說,她其實知道這些男人的目的,只是假裝不知道而已。
現在她獨身一人,而我,永遠不可能成為她的夥伴。我很難去定義我和房東太太之間的關系,但我知道她的心底無比堅定地認為我是一個寄生蟲。
一個已經長到十七歲的寄生蟲。
我所在的街區治安并不是特別好。這裏遠離富人區,離這座城市的貧民窟很近。十一月,天氣很好,大片大片的雲漂浮在空中,我呼出一口氣,看見對面一家的兄妹正在草坪上玩球。他們顯然也注意到了我,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卻不敢向我打招呼。
“不能和史密斯太太家的哥哥玩。”有一次我聽見他們的母親低聲警告着。
這片街區的人都知道我,知道房東太太家裏的情況。這些可憐的人自身無法跳出這個沼澤,只能閉着眼睛假裝沒有我們的存在,像對待病毒一樣對待我們。所以,我很難在這裏交到朋友。對此,我也不是很在意,我的朋友有兩種,他們都不住在這兒。
我把滑板放在地上,手插在衛衣的口袋裏,心不在焉地往前滑。這塊滑板是房東太太的漂亮女兒送給我的。這女孩兒曾經瘋狂迷戀粉紅色,所以這是塊粉紅色的滑板。她買來後玩了幾天便失去了興趣,這塊滑板就跟那些雜物一起被放進了倉庫。我問房東太太能不能把它送給我,她先是冷笑了一聲,随即給了我一個響亮的耳光。
“不許提要求。”她說。
“給他吧。”她女兒說。
“如果你給這個不知好歹的小鬼開了個頭,他的要求會越來越多。”
“不會的,羅伊,你只要這個滑板,其他的都不要,對嗎?”她女兒問我。
我說對,于是在挨了一記耳光之後,我得到了這個滑板。這是我很長時間以來得到的唯一一件禮物。
對于滑板,我幾乎是無師自通。我很喜歡它,卻也因為顏色的原因遭到了不少嘲笑。好在過去了這麽多年,那種可怕的粉紅色終于褪去了,它變成了一種髒兮兮的灰和暗紅,我在路上玩滑板的時候也自在了許多。
滑出兩個街區以後,路上的人多了起來。我将滑板夾在胳膊下面,努力不去在意路邊上叫賣的那種熱乎乎的熱狗,然而我的肚子發出了一聲不合時宜的叫聲,這讓我有些難過。
我很餓,但是沒錢。然而比起饑餓,我更不願意跟房東太太待在一塊兒,尤其是她和那些男人吵架之後,我不願意去面對一個瘋狂的酒鬼。
“小夥子,來一份?”賣熱狗的男人看着我。
我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冷着臉說:“不了。”
為了防止自己做出類似于“當街搶熱狗”這種丢人的事情,我進了一家商場,在一樓的休息區找了個位置坐下,百無聊賴地看着人群。
有一對情侶在角落裏偷偷接吻,推銷化妝品的女孩兒在給客人試妝,幾個婦女結伴經過我的面前,她們在讨論超市最新打折的商品。
所有人都很匆忙,而我不在其中,我只是單純地找個地方打發時間而已。
這時候,有人給我打電話,我有些驚訝地拿起手機,看到屏幕上是一個熟悉的名字:安娜。
“喂?”我接了電話。
“羅伊!”對面的女孩兒大聲道,“你現在在哪兒?”
我說了我的地址,安娜說:“離我很近,要不要過來玩。”
她那邊很吵,我問:“你在哪兒?”
“星樂公園旁的布魯斯咖啡店。”她說。
我說:“如果你請我吃飯的話,我就去。”
她像是在對旁邊的什麽人說話,聲音小了一些:“他說請他吃飯就來……”那邊有人哄笑了一陣,安娜對我笑道:“沒問題,請你吃飯!”
我站了起來,對她說:“給我十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