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羅伊。”有人搖了搖我的肩膀,我側過頭,看見安娜一臉奇怪地看着我,“你在想什麽?一直在走神。”

“沒有。”我努力笑了一下,裝作什麽事都沒有的樣子。

安娜并沒有在意,她翹了上午的課,準備陪着我去一趟學校。我們避開了早高峰,周四上午的地鐵內空空蕩蕩,一節車廂內只有寥寥數人,我和安娜并排坐在一起,地鐵帶着我們向前飛速駛去。

“昨晚怎麽樣?”安娜問我。

“我……睡得還行。”我有點兒不太确定地說。

安娜說:“那就好,等會兒是先回家還是先去學校?”

“先去學校吧。”我想了想,回答道。

我不知道思勒女士有沒有去找房東太太告狀,也不知道對于我的一夜未歸,房東太太打算怎麽罵我。這些事情昨天還在痛苦地困擾着我,現在已經自動退縮到了角落裏。我腦海裏不斷重播和回放的都是今天早上朱利安在浴室嘔吐的場景。這是我第二次親眼看見這玩意兒,他一定是和愛德華一樣,可能還是從尼克那裏弄到手的。

那到底是什麽?

我不太清楚。

我從沒聽過有哪一種“藥”會讓人吐出一大堆看起來這麽惡心的東西。除了嘔吐以外,它的副作用還有哪一些?我想起那一天在尼克的閣樓上,他對我吹噓這東西可以帶來的種種快樂。我開始像克裏斯擔心朱利安一樣,擔心起尼克來了。

老天爺,希望他還沒有陷得太深。

地鐵在我的胡思亂想中行進得飛快,又過幾站,溫和的電子合成女音提醒我們到站了。

我先去了一趟教室,我一走進去,就像進入了一場無聲的黑白電影——真想把我那些同學們的表情給拍下來留念,他們每個人都在同一時間閉起了嘴巴,不約而同地看向我,就像看着瘟疫或是魔鬼。

比爾的座位是空的,他沒有來。

我走到我的桌子旁,抽屜裏空空如也,我的背包也不見了。

“東西呢?”我盡量平靜地問了坐在我前排的一個女孩兒。

她好像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咽了下口水,小聲道:“在思勒女士那裏。”

“謝謝。”我說。

“羅伊。”女孩兒神色複雜地看着我,我看見她在緊張地擺弄着她的手指,她的嘴唇動了動,像是想對我說些什麽,但是最終她沒能做到。

我對她點點頭,說:“明天見。”

走出教室後,那個女孩兒還在望着我,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窗臺上的那幾株植物。才一天不到的時間裏,其中的一盆植物就已經有些蔫了。我的心裏突然升起了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我走在通往思勒女士辦公室的走廊上,突然覺得這畫面有點似曾相識。就像是多年前做過的夢一般,它深埋在我的身體內部,根深蒂固又暗無天日。現在,它等到了破土的這一刻。

“你來了,羅伊。”思勒女士一點兒也不驚訝我的到來。

她與昨天完全不一樣了。她的慌張和憤怒消失殆盡,面對我的時候,就像看着一個塵埃落定的死刑犯。

“思勒女士,您應該……”安娜站在我的旁邊,似乎想為我辯解。

“我沒聽說過羅伊還有姐姐。”思勒女士摘下她的眼鏡擦了擦,随後又戴上。

“我不是,我只是羅伊的一個朋友。”安娜說。

“那麽,你不會不知道羅伊做了什麽吧?那個可憐的孩子現在還在醫院裏,這件事情給他本人和他的家長都帶來了非常大的傷害。”思勒女士嚴厲地說。

“但這是有原因的。”安娜說,“羅伊不會無緣無故地去打他。”

思勒女士一直平緩的聲音終于有了起伏,“……我不管那是因為什麽,羅伊都不應該對他的同學下這麽重的手!”

她說的沒錯,我在心裏想。

安娜似乎還想說點兒什麽,但是我阻止了她。

“讓我和思勒女士單獨說一會兒話吧,安娜。”我對她笑了笑,“謝謝你。”

思勒女士的辦公室是我經常光顧的地方之一,我對這裏并不陌生。

她是個非常嚴肅的女人,辦公室內整潔得令人發指,唯一讓我覺得舒服一點兒的地方大概是她身後的那面窗子。窗子半開着,我能看到碧藍的天空,今天的天氣還算不錯。

我看着安娜走了出去,辦公室裏只剩下我和思勒女士兩個人,我一直僵硬的身體總算是可以微微放松一點了。有安娜在場,我能感覺到我和思勒女士都沒有說出真正想說的話。

雖然她一直試圖改變我,但是過去的思勒女士對我說話時,總會不由自主地帶上一點兒救世主般的憐憫,這次沒有,她的眼神告訴我,這次是不一樣的。

我不知道她對每個壞孩子是不是都這麽上心,她和我的關系總是時好時壞,有那麽幾次,我甚至快要被她說服了——也許我真的能夠好好學習,好好生活,畢業後能夠在這個社會裏找到一份看起來稍微體面一點兒的工作,然後在很多年後傻乎乎地捧着一束鮮花,對她說“你拯救了我,如果沒有你,我無法想象我現在的生活是怎樣的。”

我不是思勒女士試圖拯救的第一個人,我也不知道在這之前是否有過成功的案例,但我在沒有走進她的辦公室之前就已經有了一種預感,我麻木地等待着她給我的最後一句判決。

良久的沉默之後,思勒女士輕輕嘆了一口氣,她說:“羅伊,你被開除了。”

“啊。”我只發出了一個簡單的音節,毫無意義,沒有情緒。

我知道這一天終于來了,心裏甚至湧現出一種不合時宜的解脫。

然而,思勒女士像面具般冷酷的表情随着她的這句話竟然意外地崩塌了。她蹙起了眉頭,臉上露出一種我無法形容的痛苦:“不該是這樣,還剩下幾個月了……”

還剩幾個月,我就可以從學校畢業,但是我卻沒能堅持到那裏。

“你知道我是考不上大學的吧?”我問她。

思勒女士說:“我知道,但是我想讓你畢業,我希望你能夠在這裏拿到一份證明,這對你來說會很重要。”

“你知道我在這裏過得不快樂,你知道我的生活是怎樣的,你知道比爾罵了我媽,所以我才動手打他的嗎?”

思勒女士停頓了一下,說道:“我知道前兩者,但我不知道比爾罵了你的母親。”

我朝椅背上靠了靠,手臂環在胸前,冷笑着反駁了她:“不,你以為你知道,但你其實根本什麽都不了解。這世界上并沒有什麽所謂的同情,只有當你切切實實地變成我之後,你才能明白我到底是什麽感受。”

“我是一個沒有希望的人,我是一個怪胎,但這不是我的選擇。我活着,我不知道生命的意義是什麽,所以我僅僅是活着。那些讨厭我的人可以怎樣罵我都無所謂,他們唯一不能去說的是我的母親。”

“思勒女士,你拯救不了我的。我是活在爛泥地裏的人,陽光已經到不了我的所在之處了。請別把開除我當成是你的錯誤,這只是事物發展的規律。所以,別難受。”我收起了冷笑,又換上一副我自認為純良無害的語氣。

思勒女士的嘴唇顫抖着,她隐藏在鏡片背後的眼睛裏好像已經積累起了水汽。

“不管怎樣,我感謝你,思勒女士。”我站起身,“希望比爾能快點兒好起來,但我沒法付給他醫藥費,這是我惹得最後一個麻煩,從現在開始,你可以松口氣了。”

思勒女士也站了起來,她越過桌子,似乎想要來擁抱我:“羅伊。”

“再見,思勒女士。”我悄無聲息地往後退了一步,雖然我不排斥女人的擁抱,但是卻意外地不想讓思勒女士觸碰到我。

我從思勒女士那兒接過我的背包,安娜在外面等我。

“怎麽樣,親愛的?”

“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吧,我請客。”我對她笑着說。

安娜沒有說話,她看了我一會兒,随後理解地點點頭:“好。”

我和她沿着原路返回,思勒女士和我的談話并沒有花費多少時間。路過垃圾箱的時候,我叫住了安娜,“等等。”

“你要做什麽?”

“我要扔掉一點東西。”我說。

随後,我打開背包,将裏面所有的課本都倒了進去。我不再需要它們了,我想。扔完之後,我覺得我的心裏好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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