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明天見。”我對那個女孩兒說。可惜的是,我不知道這個“明天”到底有多遠。
我和安娜在一家快餐店裏坐了坐,我把錢包打開,發現裏面的錢只夠請她喝一杯飲料。
“你不介意和我一起分享吧?”我笑着問她。
她說:“當然不介意,親愛的。”
我們面對面坐着,安娜把兩根吸管插進玻璃杯裏,一根藍色的,一根黃色的。有那麽一會兒,我們兩個人好像只能看見眼前的這杯飲料,周圍的景象全部向後退去,冰塊沉在杯底,碰撞時會發出清脆的響聲。當我們把這杯飲料喝光時,安娜握住了我放在桌子上的手。
我從沒見過她這麽難受的表情,她不再是夏天時那個閃閃發光的女孩兒了。
“她開除你了,是嗎?”
“是的。”我補充道,“但這不是思勒女士的錯,是我的錯。”
安娜搖了搖頭,輕聲對我說:“這也不是你的錯,羅伊。”
誰對誰錯并沒有什麽意義。我抽出了我的手,對安娜說:“謝謝你陪我來學校,我想我該回家了。”
她仰起頭問我:“你以後還會接我的電話嗎?”
“當然。”我說。
“不會消失嗎?不會學壞吧?”
我想,我不會消失,最起碼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仍然會待在這裏。但是,我不能和她保證我不會學壞。因為,很久以前,我就不是一個好孩子了。
可是面對安娜時,我沒法這麽說。她是個讓我覺得非常溫暖的人。這溫暖就像寒冬裏的火柴,虛弱又珍貴,因為得來的太不容易,所以自然要用上全部的力量去接近。
我對她說:“我不會消失的,我也不會學壞。嘿,樂觀點,我真的不适合讀書,我會努力給自己找一份工作。”
我和安娜在街角告別,回到房東太太家的時候已經快晚上了。
住在對面的那對兄妹們今天沒有玩球,而是在蹲在院子裏,兩人頭靠着頭,正在玩一只幼貓。幼貓是黑色的,唯有四只爪子是白色的,看不出品種——可能也根本沒什麽品種可言。它細小的脖子被哥哥抓在手裏,妹妹則咋咋呼呼地拎起它的尾巴。幼貓的嗓子已經啞了,叫聲也很虛弱,我猜它最多不會活過明晚。
“回來!別玩了!”他們的母親打開窗子,大聲喊道。
兩個人丢下貓,哥哥牽着妹妹的手,趕緊跑了回去。我在街的對面目睹了這一切,盯着那只黑色的小貓看了一會兒,最終扭過頭,敲了敲房東太太的家門。我祈禱開門的不是她,而是那個大胡子男人。
可一打開門,她那張肥胖的臉就擠滿了我的視線。
“看看這是誰。”她朝我露出一個難看的微笑,肩膀聳拉着,整個人倚靠在門框上,“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小鬼。”
她朝屋內喊了一聲,大胡子男人還穿着一件十分可笑的圍裙,他見到我之後,說道:“謝天謝地,羅伊,你回來了,我差點就要報警了!”
“學校那裏是怎麽回事?”房東太太從兜裏掏出一根煙點燃,“你終于被開除了,是嗎?”
她的語氣裏全是幸災樂禍,我想繞過她,但是她太過咄咄逼人。
“不關你的事。”我說。
房東太太嗤笑了一聲,極為不屑地說道:“你只會說這一句話了,小鬼。怎麽不關我的事?如果你沒再上學,那麽你就不應該繼續住在我的房子裏,我可沒有那個閑情逸致再看見你這張死人臉了。”
大胡子男人為難地拉了她一把,勸道:“羅伊還沒有吃飯,先讓孩子吃飯吧。”
“閉嘴!”房東太太甩開他的手,“這是我的房子!這小鬼就是個讨債鬼,你可千萬別把他當做你兒子了!”
我看着房東太太,忽然發覺最近一段時間裏,她過得不錯。
她的臉色沒有那麽蒼白了,反而透出了一種難得的紅潤,聲音高亢,整個人的精神比以往好了許多。她在遭遇了一個又一個暴力的男人之後,終于遇上了一個看起來還不錯的男人,起碼到目前為止,是這樣的沒錯。而我,仍然是她看不順眼的那一部分。在她被另一種磨難所折磨的時候,她折磨我。而當她生活得越來越好時,她還是折磨我。
我與他們吃了最後一頓晚餐。
大胡子男人依舊做了一大鍋我看不出原材料的炖菜,這次我嘗了嘗,竟然意外地發現味道還不錯。
“好吃嗎?羅伊,這是你第一次吃我做的菜。”男人看起來還挺高興的。
“還不錯。”我實話實說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太餓。
房東太太說:“你得說謝謝,我看你永遠不懂得說謝謝,你沒有禮貌,就像個野蠻人一樣。”她一邊吃一邊說話,一不小心,勺子微微傾斜,湯汁撒到了桌子上。
“真倒黴。”她咒罵了一聲,男人連忙去給她擦幹淨。
“小心點,親愛的。”他帶着近似于讨好的語氣對她說道。
說實話,我不太明白為什麽這個男人到底看上了房東太太哪一點,他完全可以不用這麽做,而是像之前的那些家夥一樣,假裝對她好幾天,随後再搶走她身上的錢。然而他選擇住了下來,每天變着花樣去做菜,小心翼翼的态度在某種程度上簡直令我作嘔。
我僵硬地吃完了這頓飯,胃裏有了東西之後,我終于能夠喘口氣了。随後,我一言不發地回到了自己的地下室。牆上有一個簡易的燈泡,我摸索着,把它按亮了之後,環顧了一下四周。
牆角的蜘蛛網越來越大,為數不多的幾件衣服全都胡亂地堆放在一把椅子上。一張床,一張斷了腿的桌子,一個裝垃圾的小桶。這裏就是我住了九年的地方,真不敢相信。
我彎下腰,從床下拖出了一個棕黃色的舊皮箱,沒有多餘的裝飾,把手處甚至有些地方已經開始爛了。它的外殼變了顏色,我摸了一把,上面布滿了厚厚的一層灰。但我不在乎,因為這是我媽媽的箱子。我打開箱子,把自己想要的東西全都放了進去——這不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因為我壓根就沒多少東西要收拾。
我在床上安靜地坐了一會兒,這一刻我突然感覺很累,我想就此躺下,一睡不醒,哪怕是在這個逼仄又陰暗的地下室。
但我不能,我得離開這裏。
我深吸了一口氣,拎着我的箱子重新返回了客廳。房東太太像一座小山一樣窩在沙發上,電視裏正播放着晚間新聞,大胡子男人則站在廚房裏洗完,顯然,他們都沒料到我還會再次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羅伊,你這是……”男人迷茫地睜大眼睛看着我。
房東太太一瞬間坐直了身體,她的鼻翼動了動,沒有說話。
“我要走了。”我平靜地說道,“我被學校開除了。”
“我不會再住在這裏了,史密斯太太。”我看着她,難得叫了她的名字。
“哦,所以你真的被開除了,嗯?”半響,她才有些讪讪地說道。
“憑什麽開除你!我去找你們的老師!”男人跑到了我的面前,義憤填膺地大聲說道。
“不用了。”我對他說,“我想史密斯太太有一點說的沒錯,我不是你的兒子。”
男人立刻漲紅了臉,辯解道:“我沒有把你當成我的兒子……”
晚間新聞的女主播停下了她的微笑,天氣預報插播了進來,上面說,本地區會迎來新一輪的寒流。
我攥緊了拳頭,繼續對房東太太說道:“我知道你很讨厭我,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給你添麻煩。我知道你和那個警官的約定,你會讓我在這裏住到我高中畢業……但是現在我被開除了,所以我得提前離開這裏。”
“祝你好運,史密斯太太。”我停頓了一下,最後說道。
要知道,我能和房東太太心平氣和交流的機會并不多。我說的磕磕絆絆,但是無傷大雅。她像是一頭沉默的、年老的巨獸一樣,一動不動地聽我說完,最後幹巴巴地對我說道:“很好,你現在可以滾了。”
我并不意外,我點點頭,也朝那個男人說道:“再見,先生,感謝你做的菜。”
“羅伊,其實不用這樣,你可以……”他看了看房東太太,試圖挽留。
“再見。”我又重複了一遍。
我頭也不回地沖進了夜色裏,我聞到了淩冽的冷空氣。
過了馬路,沒走多遠,我聽見了一聲貓叫。我停下腳步,眯起眼睛,在黑暗裏仔細找了找,最後在一個垃圾箱的角落裏看到了它。
全身黑色,四爪雪白的幼貓。
它蜷縮着,眼睛亮亮的,在經歷了人類小孩無情的折磨之後,它居然還沒死。
我想了想,最終還是蹲下身,将它整個撈了起來。它整個身體微微顫抖着,我把它放進了我的懷裏。
“喵。”它叫了一聲,但是卻沒力氣再掙紮。
“走吧。”我對它說,“我帶你去一個新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