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這座城市迎來了寒流,第二輪的降雪在我離開房東太太家的那天晚上如約而至。

街道冷清,店鋪關嚴的窗戶如同一個個黑漆漆的洞穴。我沒有離開太遠,幾條野狗結伴從我的左側跑過,它們小跑的時候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我沒朝它們的方向看過去,只是停在原地等待它們先我一步消失在街角。

“真危險。”我用手托了托懷裏的小貓,低聲對它說。

我沿街一直走,終于找到了一張空的長椅。剛坐下,旁邊長椅上躺着的男人就擡起頭對我說道:“離家出走了,小鬼。”

他用的是肯定的語氣,但我沒有理他。

乞丐在這個街區并不少見。

從前,我在街上亂轉的時候,經常能看到這些人。不知道為什麽,我挺喜歡這些人的,雖然他們其中的大多數人什麽都不做,每天只會待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但我就是挺喜歡他們的。我甚至給我眼熟的人偷偷取了外號,諸如長發、紅豬、黑夾克這類只有我自己明白是什麽意思的外號。

但是現在太黑了,我不知道跟我搭話的是哪一位,也許哪一位都不是。

男人沒有得到回應并不生氣,重新找了個位置蜷縮好,咕哝了一句:“下雪了,快回家。”

我把皮箱放在雙腿中間固定住,身體朝椅背上靠去。

我沒有家。

從我母親消失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有家了。

我在非常短的時間內就适應了在外流浪的日子,這得多虧那一晚睡在我隔壁椅子上的男人。

他在第二天叫醒了我,“你不能這樣睡,不然第二天你就成了一具屍體也說不定。”

我還沒睡醒,眼睛有些睜不開,整條腿像是被浸在冰水裏,有些語無倫次地回道:“哦……你好,早上好……”

“你可以像我這樣。”他好心地拉下一點衣領,我看見他往衣服裏面塞滿了報紙,“這樣可以幫助你保暖。”

我學着他的樣子也拉下了衣領,那只黑色的小貓正在我的胸口上睡得正香。

“好吧,看來你還需要保留一點位置。”男人善意地笑了笑。

我和這個不認識的乞丐閑聊了幾句,随後他說要去另一個地方轉轉,我們便在路口分別了。我花了一些時間找了些舊報紙,把這些舊報紙揉成紙團,塞進衣服裏。我身上的錢還夠我用上幾天,我需要為自己盡快找到一個工作。但我覺得,找工作的過程可能不會那麽順利。

汽修廠在招學徒,我過去應聘,意料之中地碰了一鼻子的灰。

“就是你?”一個手拿扳手的男人走了過來,“應聘?”

“對。”我點點頭,“我看見你們貼了招收學徒的海報。”

男人說:“是的,我們貼了……你從前摸過什麽車嗎?”他上下打量着我,扳手從左手換到右手,再從右手換到左手。

“沒有。”我說,“我不會,我可以從頭開始學。”

男人不置可否:“每個人都可以從頭開始學。”

“請你,給我這個機會。”我看着他的眼睛,認真地說道。

男人不說話,看了我一會兒,舔了舔嘴唇,用一種讓人不太舒服的口吻說道:“我說,你多大?念完高中沒有,從哪兒來的?我怎麽沒在這一帶見過你?”

我皺起了眉頭:“這些問題很重要嗎?”

他笑了,“嘿,怎麽不重要了?我們不能招一個來歷不明的人,你離家出走了?”

“沒有。”我幾乎換上了一種乞求的語氣,“但我不上學了,請讓我試一試吧。”

他思考了一會兒,身後有人在喊他,“喂,你在搞什麽!”

“我在……面試?”男人大笑了兩聲,随後轉過頭,遺憾地對我說道,“我很抱歉,孩子。你年齡太小了,我們不用童工。再說了,你看起來并不适合幹這一行。”

我深吸了一口氣,沒再堅持:“好的,再見。”

“等等。”他在背後喊我。

我回過頭看他,他用手指了指對面,說道:“你可以去那裏的餐館試一試。”

“謝謝。”我順着他的方向看了過去,對面陰暗的窄巷裏,一些三無的小餐館亮着它們浮誇的霓虹燈。

這裏已經非常靠近貧民窟了。我一邊走一邊想,也許我能把這只小貓送給尼克。冬天太難熬了,我沒法一直帶着它。但願尼克能喜歡它,他的閣樓雖小,總歸要比外面暖和。

我像是碰運氣般地胡亂走進一家餐館。

“歡迎。”老板娘坐在角落裏,氣若游絲地說了句,兩只眼睛沒有離開電視。

我覺得我現在的樣子肯定非常傻,但還是硬着頭皮說道:“你們這兒招人嗎?”

她轉過頭來看我,是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眼神像鷹,并不是太和善。

“你能做什麽?廚師,還是服務生?”她問我。

“服務生。”我答。

“不會做菜嗎?”老板娘沒有死心。

“不會。”我聳了聳肩,又多加了一句,“我可以學。”

老板娘看上去有點兒失望,她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對我說道:“抱歉,你可以去別的地方碰碰運氣。不過,要小心,孩子,這個地方太混亂了。”

我跟她道了謝,又去了另外幾家餐館,那裏面的人提出的問題都大同小異,我得到的回答也總是“抱歉。”走到巷子盡頭的時候,一個穿着紅色大衣的女人攔住了我。

“嘿,找什麽呢?小可愛。”她對我笑着說道。因為離得太近,我聞到了她身上濃郁的香水味,那味道實在是太重了,我剛想說話,鼻子忽然一癢,忍不住扭頭打了一個噴嚏。

“喵喵。”我懷裏的小貓動了動,穿着紅色大衣的女人臉上露出了一絲尴尬,随即又快速地被她用笑容抹去了。

“我找工作。”我回答道。

“什麽樣的工作?”她用手指勾了勾頭發,問我。

“餐館,服務生。”我說。

“這裏可沒有餐館了,親愛的。”她說,“但是最後一家店,我們也提供吃的,你要不要來試一試?”

她揚了楊嘴角,對我露出一個暧昧不明的微笑,我想,我知道她是做什麽的了。

在尼克住着的那棟小樓裏,有不少和眼前的女人從事着相同職業的女孩兒,她們比她更年輕,卻未必有她神秘性感。

我也笑了下,對她搖了搖頭:“不,謝謝。”

“天很冷,不是嗎?”她仍然沒有放棄,“你的貓也需要食物,恰巧,我很喜歡小動物。”

“這不是我的貓。”我認真地想了想,“我只是順路撿到了它,并不負責它的死活,再見。”

“嘿!”

當我走出一段距離之後,這個女人在我背後喊了我一聲,我回過頭,她卻突然伸手讓大衣敞了開來:“你真的非常不懂情趣,親愛的!”

她的大衣下面,什麽都沒穿,是一片雪白的身體。我加快了腳步,在這個女人的笑聲中跑開了。

瘋子。

哪兒都是瘋子。

我在雪地裏停了下來,回頭望去,有一行深深淺淺的腳印。

太冷了,我想。我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沮喪地發現,我還是得去找尼克,他差不多是現在我唯一可以依賴的人了。我想念他的閣樓,想念他的笑聲。我站在路邊,給尼克打了個電話,但是我沒有打通。我又嘗試着撥了幾次,但是得到的結果都是一樣的。

“尼克,尼克……快接電話,該死的。”幾次嘗試後,我放棄了。

我突然想到那天在洗手間裏,愛德華對我說的話:

“你以為我沒有試過嗎?可他消失了。”

尼克去了哪兒?

後來那段時間裏,他發生了什麽?

我決定自己去看一看,我現在所在的地方離他住的地方并不遠。沒過一會兒,我就路過了那天他給我買牛奶的便利店。我實在是快要凍僵了,進去暖和了一下,才能繼續向前走。

我拖着我的箱子走到那幢小樓前,這裏還跟原來一樣。

“尼克!”我在他住的地方停下,“你在嗎?尼克!”

我等了一會兒,無人回應,我甚至把耳朵貼在了門上,裏面連最輕微的呼吸聲都沒有。

“我說過,他消失了。”一個人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我轉過頭,驚訝地說道:“愛德華?”

“嘿,是我,你還記得我。”他從陰影裏走了出來,突然彎着腰劇烈地咳了兩聲,“別費心思了,我找不到他,你也不可能找到的。”

“你……你到底怎麽了?”我遲疑地問道。

他就像骷髅一樣,他的臉頰凹陷得厲害,一絲血色都沒有,兩只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層灰色的陰翳。

“我怎麽了……我怎麽了……”他重複着我的話,然後拿掉了他的帽子。

他的頭發也開始掉了。

“你還看不出來嗎,羅伊?我快死了。”愛德華的聲音聽上去十分空洞。

他不像是在讨論自己,仿佛在說一個跟他沒什麽關系的人。

“如果我死了,就是因為你的朋友。”他接着往下說,“他賣給我那種東西,他是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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