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這不是我的血……”
“什麽?”布萊恩抓着我的手,好像沒聽清。
他的手心滾燙,熱度從兩只手相握的地方源源不斷地進入我的身體。
我耳朵裏嗡嗡作響,想開口說話,嗓子裏卻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
布萊恩注視着我,伸出手環住我的肩膀,微微低下頭,對我說道:“不要急,慢慢說,你沒事了,你現在很安全。”
他的話像一劑強有力的鎮定劑。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扭頭指着身後的便利店,說道:“不是我的血,有個男人死了。”
十五分鐘後,警察和救護車趕到,阿爾瓦先生也聞訊而來。
“老天!”阿爾瓦先生朝他的便利店裏看了一眼,難以置信地說道。
“先生。”
“羅伊,你沒事吧?”阿爾瓦先生也被我的樣子吓了一跳。
“我沒事。”我回道。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說謊。我努力控制着不讓自己發抖,但是好像怎麽樣都沒法完全冷靜下來。
一名警官朝我走了過來,他面色沉重,眉頭緊皺:“所以……報警的人是你?”
“是我。”我說。
我盡量用最簡潔的語言描述一切,從這個男人渾身是血莫名其妙地沖進便利店開始說起,再到他停止呼吸,這段時間只有短短幾分鐘——太快了。越過警官的肩膀,我看見醫護人員正在用擔架擡走那個男人的屍體。白色的布料将他整個人全部遮住,他的右手垂了下來,指尖處還在滴血。
“……就是這樣,我所知道的就是這麽多了。”
便利店裏有監控錄像,他知道我沒必要說謊。
警官用手安慰性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你一定非常害怕,孩子,但是恐怕還得請你跟我們去做筆錄。”
“哦,這太糟糕了。”阿爾瓦先生不滿地咕哝了一句。
“我陪你去。”此時,布萊恩走了過來,看着我說。他走開了一會兒,好像是去跟誰打電話,我沒太在意。
“您是……?”阿爾瓦先生好奇地問道。
“一個朋友。”我不太确定這個說話是否準确。
“是的。”布萊恩接受了我的說法,“我陪羅伊去做筆錄,這麽晚了,您需要休息,先生。”
阿爾瓦先生仍然有點兒遲疑,換了誰都得這樣——布萊恩一看就不是這裏的人,他的氣質太過出衆,風度翩翩,在人群裏相當顯眼。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我都跟他天差地別。
有誰會認為我們兩個是朋友?我自己都有點懷疑。
我和布萊恩坐上了警車。這不是我第一次坐警車。在我母親剛剛消失的時候,我曾經在街上短暫地流浪過一陣子。那時候,也是一名警官把我送回了房東太太的家。
“你知道嗎?”上車之後,布萊恩忽然小聲地對我說道,“其實我還有點緊張。”
“為什麽?”我下意識地問道。
布萊恩看了看坐在前排的警官,又湊近了我一點,他說:“我從來沒坐過警車,我一直是個遵紀守法的良民,聽說一些警官非常地……不友好。”他嘴角微微揚起,在我看向他的時候對我無聲地笑了一下。
我:“……”
前排的警官回過頭,幹咳了一聲,說道:“先生,你好像對我們有些誤會,那些胡亂編造的電視劇真是害人不淺。”
過了一會兒,我才有點後知後覺。他在試圖用玩笑的方式分散我的注意力,好讓我別再那麽緊張。
“給。”布萊恩從口袋裏掏出一顆巧克力,放在我的手上,“吃點甜食會對你有所幫助。”
“謝謝。”我剝了糖紙,把那顆巧克力塞進嘴裏,是果仁味的。
巧克力在我的舌尖融化開來,我的心跳終于慢慢恢複了正常。
街上沒什麽車,一路都非常順利。
我偏過頭,假裝自己在看車窗外面的景色,但是天知道我根本什麽都沒看清,我只是借着玻璃的反光在看布萊恩。他微微低着頭,像是在思考着什麽。布萊恩将雙手随意地交疊着,我看到他左手的小拇指上戴了一枚銀色的尾戒。每一次觀察他,我都會有一些新的發現。
做筆錄沒有花費很長時間,警官問我的問題與之前的差不多,只是必須得走個流程。
令我稍微有些苦惱的一點是,給我做筆錄的是個女警官,她在見到我之後立刻對她的同事痛罵了一頓。
“他還是個孩子!你們就不能給他換一件幹淨的衣服?”
“沒有時間,凱特……”
“好吧,孩子,告訴我你的名字。”她溫和地對我說道。
我依次回答了她的問題,在我說出年齡的時候,她稍微停頓了一會兒,“你的監護人呢?”
“工作忙,我媽媽去了別的地方,請別聯系她,女士,我沒事的。”我對她撒了謊,只是想盡快地解決這件事。
女警官接受了我的說法,沒有太過深究。做完筆錄,她對我說道:“好了,趕緊回家吧,羅伊。”
我點點頭,跟着她走了出去。
布萊恩站在大廳的一角,他把外套脫了,搭在手臂上,正在和一名男警官說話。看見我出來了,他立刻朝我走了過來。
“結束了?”布萊恩問。
“結束了,他們說我可以走了。”我回答道。
布萊恩點點頭,示意我跟着他走。
我們走出警察局,在臺階上站了一會兒。我擡起頭看了看表,發現已經接近十一點了。
“你接下來要去哪兒?”布萊恩說。
“原路返回。”我說。
他點點頭,沒立刻接話,而是伸手在外套口袋裏摸索了一會兒,摸出了煙和打火機。
“便利店已經被暫時封鎖了,你去不了。”
“我可以去阿爾瓦先生的家裏暫住。”
“阿爾瓦先生只有一件可憐的小單間,你去了恐怕沒有位置。”布萊恩懶洋洋地說道,并且點燃了他手裏的煙。
“那我回家。”我說。
他偏了偏頭,似乎非常感興趣:“回哪兒?據我所知,你已經離家出走了,羅伊。”
“誰告訴你的?”我感覺自己的聲音變冷了。
“別緊張。”他說,“我只是給阿爾瓦先生打了個電話,但是他好像說漏了嘴,我希望你別因此責怪他,他非常關心你。”
我:“……”
我當然不可能去怪阿爾瓦先生的多嘴,如果沒有他,我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會在哪兒。可我也打從心底不想讓別人知道我的事情,尤其是布萊恩。我說不出原因,但就是不想讓他知道我的生活。
這是布萊恩第一次在我面前抽煙,煙霧背後,他輕笑了一聲,然後接着往下說:“所以,你先住在我家吧。”
“什麽?”我沒聽清。
“住在我家。”他又重複了一遍。
布萊恩的公寓離這裏并不遠,幾乎是在市中心最好的地段。公寓在十八樓,我們進來的時候,值班的人員被我的樣子吓了一跳。
“先生,您沒事吧?”
布萊恩走上前,跟他解釋了一番,然後才轉頭朝我說道:“快點兒,羅伊。”
黑夜裏,我像是被操縱的木偶一樣,失去了理智。而操縱着我的線,就攥在布萊恩的手裏。直到他開了門,彎腰從鞋櫃裏給我找出一雙新的拖鞋時,我才意思到自己竟然真的跟着他回家了。
“怎麽了?”布萊恩把外套放在沙發上,按亮了屋子裏的燈,而我,則有點不知所措地站在他的家門外。
“沒什麽。”我搖搖頭。
屋內很明亮,裝修的風格以簡潔的灰色系為主。客廳裏有一個透明的魚缸,藍色的背景燈下,一群熱帶魚自在地游來游去。我盯着門框看了許久——只要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踏入了一個新的世界。我問我自己,是否能夠承受住“越界”後所帶來的後果?
這個問題就如同投入深海的小石子一般,永遠無法得到回應。
“羅伊。”布萊恩耐心地走到我面前,他的身上還有着一股淡淡的煙草味,“你在害怕?你不用害怕,我沒有惡意。”
我有點兒迷茫地擡起頭看着他,他深灰色的眼睛裏只有毫無保留的坦然。
“你為什麽……”我不自覺地皺起眉頭,“要對我這麽好?”
“因為我們是朋友啊。”布萊恩毫不在意地說道,“進來,我要關門了。”
去他媽的朋友,我不信。
但我最終還是邁入了布萊恩的家,在被推進浴室的時候,我還在不停思考着這個男人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些什麽。
布萊恩給浴缸放好了熱水,又拿了一堆新的洗漱用品給我,關上門的時候他囑咐道:“好好洗個澡,新衣服我給你放在外面的籃子裏了。”
說實話,我從沒在這麽豪華的浴室裏面洗過澡,更別提這種奢侈的浴缸。
但我身上的衣服實在是太過狼狽,在血污和幹淨的熱水面前,我很沒骨氣地就妥協了。我把自己脫光,緊接着讓熱水漫過我的身體,四肢和骨骼仿佛一瞬間都松軟了下來。我感覺我的身體被打開了,有什麽東西順着這狹小的空隙一點點鑽了進來。
我又向下滑了一點,低頭能看見水面上正倒映出的臉。那是我的臉,在這一刻,那樣子顯得再熟悉不過,同時又很陌生。片刻之後,我的臉消失了,我看見了布萊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