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在布萊恩的家裏睡了有生以來最滿足的一覺,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了。

公寓裏空蕩蕩的。牆壁上懸挂的時鐘指針在轉動,發出輕微的聲響。我睡在客房裏一張柔軟的床上,身上蓋着一條厚重又舒适的毛毯。我光着腳,皮膚與這些紡織物接觸的時候,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心感。

我睡得太沉了,沒有聽到任何布萊恩離開時發出的響動,但此刻我又清楚地知道,他現在不在這裏。

——布萊恩不在這裏。

這個事實讓我能夠稍微喘上一口氣,因為直到現在,我還是沒能搞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過了一會兒,我從床上坐了起來。屋內的暖氣很足,我穿着單薄的睡衣走來走去,也并不覺得冷。

雖然是客房,但是空間很大,擺設看起來也像是主人精心挑選過的。

我四處找了找,卻沒有找到自己原先的衣服,只好就這樣穿着睡衣走了出去。

客廳裏很安靜,主卧和書房的門關了起來,我沒有靠近。魚缸裏的背景燈在白天看起來不是很亮。我不确定布萊恩有沒有給它們喂過食,但是我聽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如果你一直給它吃東西, 它會把自己撐死。所以,我只是上前看了一會兒,便走開了。

我在洗手間裏停留了一陣子,刷牙,洗臉。洗手池前的臺子上放着不少東西。男士洗面奶、剃須刀、須後水……我用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水珠,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

還是老樣子。

但是精神似乎好了一點兒。

臺子上還有一些瓶瓶罐罐,裝着五花八門的膠囊和藥劑。我随手拿起來一瓶看了看,标簽上面寫着一連串我不認識的文字。有點兒像法文,又或者是俄羅斯語。很快,我便對這些藥品失去了興趣。

這很正常,在很多時候,一個合格的成年人必須通過藥物來維持平日裏的生存與冷靜。房東太太也有一個巨大的藥箱,裏面放滿了各種維生素和止痛片。上了年紀後,誰也不能離開這些小藥丸。

桌子上沒有紙條,哪兒都沒有紙條。

布萊恩沒給我留下任何一點訊息或指示。

我在冰箱裏找到了一袋面包和果醬,吃了一點兒東西後,我感覺胃裏不再空落落的了。接着,我給阿爾瓦先生打了通電話,詢問他關于便利店的事情。他的精神還不錯,最起碼從聲音來聽,他似乎沒被這件事擊垮:“來了不少人,羅伊。有些不太禮貌的記者想進店裏拍照,被警察攔了下來。”

我問:“那男人到底怎麽了?”

阿爾瓦先生:“不知道,親愛的,看起來不像貧民窟裏的人。”

“但也不是什麽有錢人。”我接道,“有可能沒有一份正經的職業。”

阿爾瓦先生笑了笑:“沒錯,所以就算他死了,恐怕這則新聞也并沒有什麽好播報的。”

我想起了被我關在雜物間裏的那只小黑貓,阿爾瓦先生告訴我,他已經暫時把小貓接回了他的住處。

“花了我不少力氣,真是個淘氣的小家夥。”阿爾瓦先生道。

“還要多久警察才會離開?我應該早點回去。”我說。

阿爾瓦先生思索了一會兒,說道:“一時半會便利店都不能開張。羅伊,你并不用這麽着急回來,你在你朋友那裏過的怎麽樣?”

我說:“我很好,先生,多謝關心。”

我的确很好,因為這間公寓的主人到現在還沒有出現。

阿爾瓦先生沉默了片刻,緩慢地說道:“你可以随時給我打電話,任何時候。”

我想,我聽出了阿爾瓦先生的用意。他沒能完全信任布萊恩,換了其他人,也會覺得可疑。

“我會的,我沒事。”我說。

我想了想,又補充道:“我覺得布萊恩不會傷害我。”

這是個十分大膽的想法,需要一定的勇氣才能說出口。

“啊,是的。”阿爾瓦先生說,“我看得出來,他對你很好。”

此時,我聽見了大門處傳來了一陣響動。

我幾乎是立刻就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像是觸電似的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

他回來了。

布萊恩回來了。

我又能見到他了?

但是幾秒鐘之後,推門而入的人并不是布萊恩,是一位看起來十分嚴肅的中年女士。她穿了一身卡其色的套裝,黑色的頭發被優雅地挽在腦後。她進來後脫了鞋,熟練地從鞋櫃裏拿出一雙拖鞋穿上。

整個過程中,我就像個沒禮貌的傻子一樣盯着她看。

她換好鞋,把手裏拎着的東西放在地上,挑着眉朝我看了過來。

“您……好?”我有點兒不知所措,先她一步打了招呼。

她上下打量着我,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腳上。她對我說:“穿鞋,羅伊,你這樣是會生病的。”

我沒想到她會說出這麽一句話,也沒想到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叫莫妮卡,平時會負責少爺的生活起居。他現在還在上課,待會就能趕回來了。”她一邊說,一邊給我拿了雙拖鞋。

我抓住了一個關鍵詞,迷茫地問道:“少爺是誰?”

莫妮卡看着我,似乎在确認我是不是故意的,片刻後,她解釋道:“布萊恩·凱斯。我的工作就是為他服務。”

我真的從沒在現實生活裏聽過這個稱呼,初次聽見的時候甚至覺得有點兒滑稽。但是莫妮卡的表情告訴我,她并沒有在和我開玩笑。

“嗯……所以……”我不知道如何接下去了。

莫妮卡并沒有太在意,她說道:“少爺讓我給你買了點東西。”

“什麽?”

她把那幾個袋子拎了過來,拆開包裝,對我說道:“衣服。”

我驚愕地看着莫妮卡把袋子裏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來——不止有羽絨服和牛仔褲,連毛衣、保暖內衣、圍巾、襪子都準備了。她把這些一股腦地塞到我的手上:“換一下。”

我:“……”

我有些呆滞地走進房間,睡衣脫掉一半,才回過神自己到底在做什麽。

新買的衣服有一種特殊的味道。就算莫妮卡已經提前把衣服上的标簽拿掉了,我也能猜到這些一定不是什麽地攤貨。

我出來的時候莫妮卡正在接電話,“是的,我看到他了,馬上就好。”

“轉個身。”莫妮卡挂了電話,指揮着我,滿意地點點頭,“看起來還挺合适的。去吧,少爺在樓下等你。”

我感覺自己的喉嚨幹澀不已:“他在樓下?”

“是的,快去。”

她又拿了雙短靴,讓我換上。接着,我被她催促着推進了電梯。

“不要讓少爺久等了。”莫妮卡說。

我走出電梯,并沒有看見布萊恩,只有一輛黑色的車停在我的面前。

車窗搖了下來,有個男人朝我招了招手,“羅伊!”

他穿着黑色的西裝,但是沒打領結,白色襯衣最上面的扣子也沒扣,看上去休閑了許多,身上沒有那種在課堂上面對學生時所保有的冷淡與疏離。事實上,當我回想起與布萊恩的幾次見面,就會發現他對我的态度一直很溫和。我說不出為什麽,我總覺他應該不像是一個愛笑的人,然而,我卻見過他的不少笑容。

我坐上車,關上了車門,外面的噪音一瞬間被阻斷了。

車內暖氣開的很足,布萊恩說:“熱,要不要把圍巾拿掉?”

我點點頭,摘了圍巾,他接過我的圍巾,随手将它扔到車後座上。

“安全帶。”他小聲地說。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順利地給自己系上安全帶。我沒怎麽坐過車,只在電視裏面看過這種橋段。布萊爾當然沒有湊過來幫我,他只是耐心地等着我。之後,他發動了車,開到了街上。

“你這樣好多了。”他突然對我說。

“什麽?”我扭過頭,看了看他的側臉。從側面看過去,能看到他的鼻骨挺立,硬氣又有點兒淩厲。

他沒立刻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嘴角略微向上揚了揚,讓人幾乎無法察覺。等待紅燈的時候,他才轉過頭,說道:“昨天你的樣子把我吓壞了,但你今天看上去真的很乖,莫妮卡挑衣服的眼光不錯。”

我沒能和他對視很久,紅燈改變了顏色。

我感覺我的耳朵有些發燙。我愣了一會兒,開口說道:“能聽歌嗎?”

“當然。”布萊恩說,擡手開了電臺。

電臺裏播的歌我沒有聽過,是一個女人唱的,嗓音就像貓一樣。

“Norah Jones.”布萊恩說,“看來大家都是俗人,喜歡的東西差不多。”

我非常不贊同他的說法,我覺得他跟“俗”沒有任何關系。

“這首歌叫什麽?”我問他。

“Don't Know Why.”布萊恩說。

“我沒聽過。”

“那你喜歡聽什麽?”他饒有興趣地問道。

我想了想,最終答道:“Imagine Dragons.”

他點了點頭,評價道:“啊,像是你這個年紀喜歡聽的類型。”

我沒有問他要帶我去哪兒。也沒問他的身份,他的來歷。我全身上下、裏裏外外都穿着他給我買的新衣服,坐在他的車裏,跟他聽同一首歌。我覺得這麽多年來一直彌漫在我眼前的霧氣,終于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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