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書名:嗣子嫡妻
作者:魚丸和粗面
文案
爹爹本事大脾氣小不納妾,娘親溫柔賢惠會馴夫,兄長過目不忘兼妹控,作為全家最受寵的那個,羅炜彤只負責活得幸福自在。
本以為就這樣幸福一生,誰知卻在姻緣上出了大問題。
兜兜轉轉,最後她嫁給個衣冠禽獸。
更慘的是,禽獸還身懷狼子野心。
最慘的是,她也被禽獸帶着慢慢黑化。
被他寵溺着呵護着,一步步走向全然不同的錦繡人生。
內容标簽:
搜索關鍵字:主角:羅炜彤、周元恪 ┃ 配角: ┃ 其它:
編輯評價:
出身公侯之家,随外放父親在外的羅炜彤,生來便是人生贏家。誰知這一切在入京後陡然變化,仇視她的太夫人,還有莫名其妙從嫡出變成庶出,一切似乎都透露着風雲詭谲。好在她大腿足夠粗,不僅有剽悍娘親,還有男主時不時來幫忙,她只需躲在其後安然看戲,閑來逗逗跳梁小醜,日子不能再精彩閑适。
作者以輕松的語調,将宅鬥與感情升華融于一處,雖是宅鬥文,但讀來有種田文的輕松,值得一閱。
☆、初相見
樓船行駛在寬闊的江面上,正是油菜花開時節,兩岸千裏沃野一片金黃。
Advertisement
“娘親快看,外面油菜花開得多好,比華首寺後山栽那片桃花林還要明豔三分。”
說話的少女身着一襲朱色襦裙,腰間只系一條銀線勾芡的大朵牡丹腰帶,赫赤色衣襟越發襯得她肌膚賽雪。尚未及笄的年紀,稚嫩小臉尚看不出傾國傾城或颠倒衆生之色,只是劉海下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卻是說不出的慧黠。
徐氏滿面寵溺,纖指點點女兒腦袋:“桃花林可是弘真大師心頭好,這話若傳到他耳中,你中意的那些個桃花酥、桃花釀怕是再也別想瞧見。”
“大師為人慈和,斷不會與我一小女子計較這般瑣事。”
徐氏垂眸,巧妙掩下愁思。尋常官宦人家女兒,怎會與山寺高僧這般熟稔。也就嬌嬌情況特殊,當年虧得大師仁善,若如不然,這孩子今日還不知是何種光景。
門後西洋鐘敲響,詠春端藥進來:“夫人、小姐,今日的藥煎好了。”
聽到催命鈴,羅炜彤賞花的喜悅瞬間消弭于無形。想她生為将門嫡女,爹娘疼寵、兄長上進,日子再喜樂安康不過。可水滿則溢、月盈則缺,每日她都要過同一關:喝苦藥汁子。
“娘親,女兒已然大安,此藥甚是浪費銀錢,還是免了吧。”
猶做困獸之鬥,羅炜彤心下疑窦叢生。在惠州時她結識許多閨中姐妹,唯她一人日日用藥。明明她體壯如牛,終年到頭不見傷風感冒,整日騎馬射箭亦不覺疲累,哪用得着喝藥。
“藥方乃大師所贈,大齊太祖曾言大師有妙手回春之大能。嬌嬌若少喝一劑,待回惠州大師把脈,娘親也無能為力。”
羅炜彤知曉,娘親絕不是在危言聳聽。自幼她便師從弘真大師,識字、習武、泡藥浴。大師神通廣大,熬好的藥她少喝一口都逃不過其法眼。一旦被抓,懲罰從來都是抄經。不過那可不是簡單的抄經,而是在銅錢孔洞見方的紙面上寫入四個鬼畫符般經文。
憶起往昔那幾度眼花缭亂、肩酸手疼的過往,她不由打個冷顫。喝藥之事全無轉圜餘地,當下只能從其它方面找補。
“女兒知曉娘親是為我好,可這藥着實太苦。”
知女莫若母,徐氏當機立斷:“待船靠岸,叫劉媽媽和詠春陪你下去散散心。”
“就知道娘親最是疼女兒。”
踮起腳尖在娘親香香軟軟的臉上親一口,捏緊鼻子灌下藥。漱口去掉殘留的苦澀,羅炜彤再次生龍活虎。等船一靠岸便天高任鳥飛,飛奔下甲板一頭紮進油菜花田。
劉媽媽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小姐,仔細腳底下。”
在船上還看不出什麽,走近了她才發現這油菜花竟格外高。以她目前的身量,弓下腰就能隐匿行蹤。
“劉媽媽,你去船上取只籃子,采點油菜花給娘親帶回去。”
“詠春,我要喝水。”
支開一老一少兩條尾巴,羅炜彤随意溜達。她倒沒存什麽叛逆逃家之心,只想一個人散心。
四周皆是油菜花,偶爾花上飛着一只小蜜蜂。跟着蜜蜂一路走,不知不覺就到了油菜花深處。平地上擱着幾只木箱,四周密密麻麻全是蜜蜂。養蜂人不在,聞着花蜜香味羅炜彤不自覺走進,常年習武的她卻聽到幾縷不尋常的呼吸聲。
有人躲在暗處!
在惠州時她聽爹娘說過,前些年有位昏君下臺。但他并未身亡,而是逃出金陵,居于暗處意欲重奪帝位。但他手下兵馬并不若爹爹那般有朝廷定期撥錢糧供養,走投無路之下,昏君一黨只得落草為寇,隐居山野。
會不會被她抓到一個?自幼習武她身手不凡,要是碰巧抓一個回去,也能幫到爹爹。
聽聲辨位,繞過蜂箱她看到暗處一團髒污的衣角。那位置極其隐蔽,若非她五感遠超常人,定是注意不到。衣服面料上雖滿是泥土,可上面精繡花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應該是銀線沒錯。
未曾多思考銀線涵義,揪着衣角下的靴子,趁他掙紮之前,雙手發力她把人拖出來。
剛包紮好的傷口肯定又崩開了,痛楚降臨剎那,周元恪簡直想學市井販夫走卒罵粗。想他堂堂錦衣衛鎮撫使,雖然在侯府內僞裝成酒囊飯袋,可在外辦差無須拘泥,他幾乎本色出演。這會雖然追殺先帝餘孽時受傷,但也不至于被人揪住雙腳死狗般拖出來。
習武之人一力降十會,單憑這身力氣,來人是位高手。緩緩睜開眼,當他看清面前“高手”模樣時,只恨不自己為什麽管不住好奇心,非要一探究竟。
面前俏生生的紅衣女子略帶打量的看向她,看身量不過十三四歲。平日未受傷時,這般纖細的小丫頭,他單手便能攔腰裹夾帶其飛檐走壁。如今虎落平陽竟被其反治,此事若是叫北鎮撫司那些同僚知曉,非得笑到把他逼回安昌侯府繼續做纨绔為止。
周元恪百感交集時,羅炜彤正低頭搓着手。原因無它,她注意到這人袍角下的靴子。依大齊律,只有官家在執行公務時才能着靴。過往她居惠州之時,所見市井之人多穿蒲鞋。
衣服乍看起來尋常,不過邊角銀線刺繡,定不是出自尋常人家。此處距金陵不過日餘,此人身份呼之欲出——一位渾身是迷的金陵官員,似乎還是名門望族之後。
爹爹還未入京,似乎她便闖下大禍。不過不知者不罪,君子坦蕩蕩,她應該還有補救機會?
“民女偶經此地,誤會官爺行徑。怠慢無理之處,還望多多包涵。”
周元恪只覺做錦衣衛幾年建立的強大自信轟然坍塌,他都這樣了,不照照銅鏡他也知道自己此時此刻有多狼狽。但一個照面,這丫頭非得絲毫不怕他滿臉血渾身傷,還有閑心辨識出他官差身份。
聰慧到令人驚訝,瞬間他記住了那雙如主人般慧黠的眼睛。
“無礙。”
“小姐,你在哪?”
“老伯,有沒有看到我家小姐,穿一身紅襦裙,眼睛很大很是靈秀。”
此起彼伏的呼喊聲從遠方傳來,羅炜彤以袖遮面。皇帝不急急死太監,明明這邊她都快應付好了,那邊詠春一嗓子吼出來,但凡有心之人查下渡口船只停泊記錄,立刻便知曉她身份。
“在下告辭。”
周元恪撐着站起來,躲在此處休息個把時辰,這會他恢複差不多。任務已然收網,潛伏于附近村寨的漏網之魚另有它用。頂着一身傷,露宿荒郊随時可能殒命,是時候想個法子回金陵。
在羅炜彤驚訝的目光中,幾個呼吸間,渾身是謎的官差沒入油菜花叢消失不見。凝耳傾聽,連他稍顯粗重的呼吸也一并消失。
幾乎同時,翠花氣喘籲籲地跑來,擰開竹筒遞給她:“小姐,水。”
就着竹筒潤下喉,羅炜彤走到蜂箱後。方才男人藏身之處,粘膩的蜂巢間斜落着一塊象牙白的腰牌。形狀跟她小時候拿來玩的爹爹那塊略有差異,材質卻大同小異。覆上帕子包裹收好,而後她又尋人找來蜂農,割下兩塊新鮮蜂蜜運上船。
“爹爹秋冬兩季最易犯鼻鼽,大夫囑咐您用點蜂巢。”
甩掉下人不見蹤影之事就在羅四海的開懷大笑中輕松揭過,用過晚膳羅炜彤回房就寝,剛進房門,直覺告訴她氣氛不對。
☆、麒麟玉
? 船艙內一片靜谧,圓桌上蠟燭燃着,一切都沒什麽異樣。正是這份平靜和空曠,才透露出幾分詭異。試問哪位大家閨秀房中,會沒個端茶倒水的丫鬟。
“出來吧。”
八尺高的頂豎櫃頂躍下一人,黑衣墨發,靈巧的在黑暗處翻滾,紮個千輕巧落地。昏暗地燭光下,黑衣人五官稀松平常,混入市井絕不會有人多做注意,只有那雙眼眸同他腰間繡春刀一般亮的驚人。
“官爺?”
羅炜彤小心試探,見他面上飛快劃過一絲着惱,心下定了七八。官靴、繡春刀還有神出鬼沒的俊俏身手,多半是在大齊能讓小兒止哭的錦衣衛沒差。
想到鎮撫司近年來的赫赫威名,她只覺一股冷氣順着脊背往上爬。佛祖保佑,她不過是下船看個油菜花,順手抓下“逆賊”,怎就幾乎将天捅破。
饒有興趣地看着對面少女色彩斑斓的臉色,大半個月來一直在外執行公務的周元恪難得放松,眉宇間不自覺舒展開。面上褶皺感傳來,他慶幸自己帶了面具。這丫頭膽大心細,和顏悅色可制不住她。
點頭,板着棺材臉,他朝對面伸手:“腰牌。”
羅炜彤緊緊袖子,她本打算将此物交給爹爹,未曾想晚膳後他與娘親便你侬我侬,只看得她要長針眼,這才急匆匆回來。
掏出袖間錦帕,尚未來得及擦拭,象牙腰牌表面還粘着一層蜂蜜。
“可是此物?”
男子伸手欲奪,她忙把手帕藏到背後,指指桌邊圓凳:“此處江水湍急,官爺有傷在身,一時半刻間恐怕下不了船,可否暫坐歇息,用些茶點,順帶為小女子解惑。”
周元恪興趣更濃,金陵城中官家千金多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視女誡、女則為至高信仰,他幾時見過這般豪爽做派的閨秀。可她又與一般鄉野村婦不同,言行合宜舉止有度,豪爽但不放-蕩。以禮待人,反倒有幾分男兒豁達。
當即他從善如流地坐下:“小姐請講。”
“先前之事,小女子多有得罪,這會給官爺賠個不是。容我多心,錦衣衛向來雷厲風行,遇事嚴懲不貸……”
羅炜彤貝齒輕咬,眼眸微垂,委婉道出心中擔憂。錦衣衛下設缇騎和诏獄,可自行逮捕、刑訊、處決官員,中途不必經有司許可。種種特權掌于手心,自是酣暢淋漓;可一旦處于特權屠刀之下,難免惶惶不可終日。
周元恪心下苦笑,錦衣衛真有這般神通廣大?若是如此,他早為安昌侯府清理門戶,也省得男兒讀書時的大好年華,日日聲色犬馬麻痹府中衆人。
“腰牌乃在下不慎遺失,小姐偶然尋得,完璧歸趙,在下銘感五內,怎會再做那恩将仇報之事。”
見他邊說邊起身拱手作揖,羅炜彤長舒一口氣。他能這般說,定是本心不欲多做計較。至于兩面三刀、緩兵之計,她想都沒往那處想。
當下錦衣衛權勢滔天,若他意欲報複,壓根無須任何隐忍。連理由都不用捏造,只需帶兵馬直接在金陵渡口抓人“協助審案”便是。
“官爺大度。”
笑吟吟地歸還腰牌,放松下來羅炜彤恢複本性。羅家在惠州也是積善人家,逢年過節施粥自不在話下,有客登門拜訪也是熱情招待。
“你我也算有緣,官爺旅途勞頓,何不坐下用些點心?”
圓桌上擺着四只汝窯瓷盤,盤中裝着蜂巢香芋角、椰蓉馬蹄糕、酥皮蓮蓉糕、煎蘿蔔糕。羅炜彤自幼有半數時間呆在華首寺,寺中素齋雖精致,但她更中意家中點心,百吃不膩。
故而即便上了船,娘親也囑咐詠春給她備着。這四碟剛出鍋沒多久,本是備着充作宵夜。如今同位錦衣衛分享,也沒指望他因這點小恩小惠心懷感激,她只願給人留點好印象,日後查案盡量不要牽扯爹爹。
上一刻還畏他如閻王,下一刻便招呼他用點心。他看得出,小丫頭是真心實意招待。這番做派,當真同金陵城中那些個大家閨秀不同。心下微動,有那麽一刻他後悔今晚未以真面目示人,順帶着竟隐隐有些期待下次相遇,當即他摸向腰間。
“不勞小姐辛苦。”
不吃就算了,正當羅炜彤打算送客之時,只見他以極快地速度伸手,轉眼間四盤點心統統揣入懷中。“咚”一聲往桌上扔個東西,他如下午在油菜花叢間般,幾息間銷聲匿跡。
東西落在四只盤子中間,羅炜彤捏起來,入手一陣舒适的溫熱。就着燭光看去,這是塊極佳的暖玉,雕刻成麒麟,握在手中大小适宜,垂于腰帶做玉佩脫俗,握于手心把玩亦合适。
看來那錦衣衛感謝是真,油菜花田事當真沒往心裏去。放下最後一絲擔憂,拉起床幔,詠春果然被五花大綁仍在裏面。抽出她口中手絹,解綁後小丫鬟滿臉氣憤。
“小姐,這次詠春失手,再練兩年我定能揍得他滿地找牙。”
羅炜彤失笑:“再練二十年你也不是他對手,算了,咱們還是先想想,明日怎麽跟娘親解釋。”
“此事還要告知夫人?”詠春滿臉驚訝,這讓夫人知道可了得,定要罰小姐做女紅。
羅炜彤總算知道,面對自己胡攪蠻纏時,娘親是怎樣的無奈:“此等大事,一着不慎便關乎爹爹仕途,自然不能有絲毫隐瞞。”
“還是小姐想得透徹,詠春先伺候您洗漱更衣。”
一夜安眠,心曠神怡的清早,羅氏夫婦被女兒一番話籠上層厚重的陰雲。
徐氏纖指揉着百彙穴:“嬌嬌識破那錦衣衛隐匿之處,而後交還腰牌,一報還一報,此事也算徹底揭過。壞就壞在事後你招呼點心,你可知那錦衣衛名姓?。”
羅炜彤回憶那腰牌,象牙上只在正中雕刻個數字“一”。
待她說完後徐氏皺眉:“這麒麟玉,還真是塊燙手山芋。”
藏在爹爹身後,羅炜彤低頭,無措地對着手指。
“娘,習武之人終日不得閑,最是容易腹中饑餓,女兒深有體會。過午見面時他滿身狼狽,唇角甚至殘留着蜂蜜。昨晚一見,他連衣裳都未曾換過,多數也未有機會進食。人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女兒也沒指望幾塊點心能收買到錦衣衛,只求他能對爹爹心存一絲善念。”
大馬金刀坐于堂中的羅四海,胡子拉碴略顯猙獰的臉上,那雙與羅炜彤如出一轍的大眼淚光閃爍,與他剛毅氣質極為不符。
“素娘不必太過擔心,嬌嬌也是一心為我這做爹的,無論如何為夫也能護咱們一家周全。為夫雖是個大老粗,但也看得出這麒麟玉是個值錢玩意。要那錦衣衛真惱了,直接拔刀砍人就是,哪會留如此貴重的東西。”
羅炜彤不住點頭,爹爹一語道出她心中所想。正是想明白這點,昨晚她才睡得格外香。
“我自知那錦衣衛并無惡意,他無惡意,防不了其他人有想法。”
羅炜彤坐到爹娘中間,端起專給她做那碗糖蒸酥酪小口挖着吃。乍聽娘親此言,她擱下勺子,擦擦唇角問道:
“其他人?”
徐氏似乎下了極大決心:“夫君,船隊後日便到金陵,也是時候跟嬌嬌說下文襄伯府境況。”
羅炜彤疑惑:“文襄伯府,就是兄長入京趕考時借住的曾祖父家?娘親,既然是曾祖父,那便是我們全家的親人,直接住下便是,為何要說是借住。”
徐氏橫了夫婿一眼,都是他把嬌嬌慣成這等少不更事的模樣。惠州城中數他官職最高,往來哪家千金不捧着嬌嬌。可如今他這四品都指揮佥事,放金陵城中連個大點的浪花都翻不起來。
羅四海無言,他自幼身份尴尬時日艱辛,承蒙徐氏不棄下嫁。對她及她所出兒女,感恩、彌補之心疊加,自然萬般疼寵。尤其是嬌嬌,在娘胎中便遭大災,他自是更多三分耐心。
“素娘,嬌嬌這般聰慧,這些事晚些說也無礙。”
羅炜彤越發好奇,到底是何事,能讓倭寇兵臨城下都巋然不動的爹娘面露愁容。
“娘親就告訴女兒嘛。”
徐氏皺眉,沉吟片刻緩緩開口。
☆、下馬威
? 羅炜彤一雙本就大的眼睛瞪成銅鈴,聽完娘親一早所言,她十餘年長在惠州羅府,所見所聞後得出那些對家族與至親的認知迅速坍塌。
原來至親間不只有相親相愛、相互提攜、休戚與共,更有爾虞我詐、疏遠算計、踩低捧高。
爹爹出身金陵文襄伯府,伯府內嫡庶各房,人員錯綜複雜,個號人物單名字便記得她頭昏腦漲。爹爹所在乃是庶長房一支,大周極為重視嫡長,庶長房的存在,說來又是另一段淵源。
文襄伯羅晉出生書香門第,雖然祖上出過舉人,但幾代下來早已家道中落。到他這代,前朝末代皇帝昏庸、天下民不聊生,以他落魄秀才之後,莫說要做錦衣玉食的大少爺,就連衣食也成困擾。
幸得城中藥房掌櫃愛才,供其吃穿讀書,且許以愛女為妻。二人成婚後,未過幾年太-祖揭竿而起,祖父投其麾下,獻檄文一篇,結尾處賦詩“粉身碎骨靈不怕,惟願萬民安太平”。文采算不得上佳,但恰巧太-祖單名一個“靈”字,因緣巧合下羅晉飛黃騰達,而後走上陳世美之路。待十年後天下太平,發妻攜子千裏迢迢赴京尋夫,稀裏糊塗就成了妾室,其所出嫡子跟着也成了文襄伯府諱莫若深的庶長子。
“就不曾有人為曾祖母主持公道?”
羅氏無奈地看着滿臉天真的女兒:“世間之事向來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再者深宅大院內,大門一閉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莫說此等陰私。此去伯府,嬌嬌自當謹言慎行。尤其是麒麟玉之事,切莫走漏半點風聲。”
“女兒曉得。”
見平素笑容明媚的女兒,如今小臉上滿是驚恐,羅四海第一個別扭:“嬌嬌也莫怕他們,不過是一群酒囊飯袋。如今爹爹官職比你大伯父還要高,咱們不怕他。”
羅炜彤疑惑:“大伯父可是嫡長,入朝為官定得伯府鼎力相助,怎會比不上爹爹?”
羅四海滿臉不屑:“伯府不過是名頭好聽,太-祖唯才是用,酒囊飯袋可不入眼。先帝倒是有意提拔遺老,可他……切,那慫貨不提也罷。今上不愧為太-祖親子,為政手段與太-祖一脈相承。你大伯父靠蔭封入朝,如今過去二十年,不過做到禮部儀制司員外郎。”
“員外郎,那也是從五品的大官……”
沒等說完羅炜彤便反應過來,爹爹可是正四品都指揮佥事。五品到四品看似差距不大,卻是大齊官場的分水嶺,許多官員窮其一生也跨不過這個坎。
徐氏耐心說着:“嬌嬌莫看陳氏姐妹家中爹爹在惠州城很有權勢,金陵可是天子所居之地,莫說從五品,你爹爹的四品也算不得高官。”
羅炜彤點頭,陳氏姐妹一嫡一庶,乃她閨中密友。陳伯伯官居惠州知州,名副其實的一州父母官。這會娘親提及,她卻想起平日交往時忽略的多處細節。陳家姐妹二人随嫡母外出應酬,嫡姐舉止落落大方,庶妹卻常犯些小錯,而後多是嫡姐三言兩語幫其遮掩過去。幾次三番過後,人人都覺得嫡姐大度懂事,庶妹不及嫡姐處多矣。
她與姐妹倆相熟,偶爾也聚于一處吟詩作賦。較之嫡姐,庶妹更顯才思敏捷。先前未曾察覺,如今聽聞文襄伯府諸多事端,她方才察覺其中諸多玄機。陳家庶女只怕才是真正的聰慧之人。同等境況下,自己能否做到她那程度?
當下她也不遮掩,将心下所思逐一說與爹娘。羅四海同徐氏聽聞,相視一眼,發覺彼此眼中錯愕:早知閨女通透,卻從未想到她竟能見微知著。
震驚後徐氏率先開口:“既然嬌嬌能想到這麽多,爹娘也不用多做囑咐。今日姑且記住一點,嬌嬌可不是那無甚依靠的庶女,你爹娘兄長俱在,莫說無差錯,就算偶爾行事稍有差池,也不是常人可随意欺淩。”
聽完娘親這番話,羅炜彤只覺頭頂陰雲陡然散去。文襄伯府是麻煩,可她有爹娘兄長撐腰,還怕被人生吃了不成。
可此事若如真娘親所說這般簡單,那提起伯府時,她與爹爹又是為何滿面陰雲。
将疑問和盤托出,羅四海正欲開口解釋,徐氏卻在飯桌下卻踢他一腳,面上不動聲色将糖蒸酥酪推到女兒面前:“快些趁熱吃。”
究竟是何事讓爹娘諱莫如深,臨近金陵的前一日,直至睡前羅炜彤都在思索這問題。
第二日天蒙蒙亮,號角聲傳來,樓船即将靠岸。
詠春遞過溫濕的布巾,伺候自家小姐擦臉漱口後,拿起榻邊衣物,抖落開剛欲服侍小姐更衣,就見劉媽媽急匆匆推開艙門。
“你這小蹄子,昨夜夫人如何交代的,一覺睡醒竟忘得一幹二淨。”
詠春拍下後腦勺,神色間滿是懊惱:“小姐,詠春倒是給忘了,昨夜夫人房裏王媽媽送來身新衣裳,說是按着金陵官家小姐所穿樣式臨時趕制,囑咐趕在下船前給小姐換上。”
羅炜彤往窗外看去,江面霧茫茫一片,遠處傳來挑夫號子聲。渡口船只甚多,船體沒于霧中,只隐約看得清船頭黃暈的油燈。
“時辰還早,無礙。”
金陵服飾與她平日所穿無太大差別,不過領口嚴實些、腰身纖細些、袖口寬闊些,穿上後整個人箍在衣裙內,走路步子稍大、坐姿稍不端方,就緊得全身難受。
端坐在飯桌前,今日早膳略顯簡單,邊吃着碧粳粥,餘光邊看着換上官服而明顯拘謹許多的爹爹,羅炜彤笑道:
“不愧是金陵,單這身衣裳也比惠州規矩大。”
飯桌上唯一适應良好的徐氏點頭:“文襄伯府可是頂有名的規矩人家,嬌嬌先從這頓飯開始習慣着。”
徐氏刻意加重“規矩”二字,羅炜彤唇角翹起。真要是正兒八經的規矩人家,祖父怎會淪為庶長子。想必是拿規矩做面皮,私底做盡晻髒事的人家。
食不言寝不語的一頓飯過去,對于等下入文襄伯府後如何拿捏分寸,羅炜彤已做到心中有數。她只需如早膳這般,舉止間不出差錯,其餘一應事項自有爹娘可依。
樓船靠岸停駐,自惠州帶來的箱籠早已歸置于甲板上。裹好披風,一家三口在丫鬟婆子簇擁下拾級而下,卻遲遲不見文襄伯府來人。
早先下船的羅順一溜小跑到跟前,紮個千沮喪道:“老爺,小的一早上岸,找遍渡口未見文襄伯府來人。”
“上岸繼續候着。”
吩咐完小厮,對着妻女羅四海頗為赧然:“府中人多事雜,應該是忘了咱們今日到,我看還是在渡口算找隊挑夫。”
徐氏面色絲毫未變:“夫君莫要多想,許是今日霧大,路上耽擱些時辰。”
見女兒也笑着點頭,神色間頗有安撫之意,尴尬之餘羅四海心下動容。縱然文襄伯府萬分不濟,但他有此明理妻兒,此生足矣。上峰早給他透過底,此番回京述職,有極大可能謀個京官。伯府不是久居之地,這次就算再難也要把家分了。
“爹爹、娘親,女兒倒是覺得,這是伯府給咱們的下馬威。”
嬌嬌怎會這樣說話?羅氏夫婦錯愕,随即釋然。雖然方才在船上二人嚴肅,可平素兩人對愛女算得上寵愛有加。只有足夠的寵愛,才能讓女兒在爹娘面前無所顧忌。直言祖父家不是為其一,将麒麟玉之事和盤托出為其二。
“嬌嬌所言也不無道理。”對待自家人徐氏也沒過多客套:“夫君,如今最好做兩手準備。家中也不差那幾兩銀錢,咱們先與碼頭管事講好,尋一隊可靠挑夫。稍後伯府人來,再推掉便是。”
徐氏這番話若直白說,羅四海定也無異議。不過此時轉個彎,他更覺得熨帖。自家夫人為何顧慮伯府臉面?說白了還不是為他。
當即打發下人去尋挑夫,同時管事羅忠上報消息:方才在船艙底發現一被打暈小厮,身上只着中衣。除此之外,船上一切正常,并無財物丢失。
“看來那人應當是僞裝成小厮下船。”
夫妻對視一眼,暫時放下這份心。囑咐下人封口後,那邊羅順也終于引姍姍來遲的文襄伯府接船之人來見。
來人一襲家丁青袍,嘴上青胡茬剛冒出來,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年紀。見到羅四海也不叩拜,只微微揖身:“見過二爺,今日府中九小姐滿月,府內一時半刻騰不出人手,老夫人囑咐小的先将二爺安置在渡口客棧。”
☆、初酬情
? 略帶涼意的春風吹來,吹散些許船上濃霧,也讓一家人看清面前文襄伯府前來接應的小厮譏諷的唇角。
羅炜彤皺眉,一口悶氣滑到喉嚨,眼瞅着就要悶不住噴薄而出,寬袖下上揚的手卻被娘親摁住,同時示意她稍安勿躁。而後她見娘親緩步上前,與爹爹并肩而立,面色平靜地開口詢問:
“妾身可記得老爺月前就往金陵送信,家書随公文走官道,難不成這會還未到侯府?”
徐氏話中的未竟之意十分明顯,凡事講個先來後到,收到信還不安排好人接應,理虧的可是伯府。
伯府小厮譏諷的唇角僵在臉上,這情況……怎麽跟臨來前夫人囑咐的不太一樣。想起這些年來府內傳聞:外放的二爺兇神惡煞動辄喊打喊殺,簡直是個混不吝;二夫人也是市井潑婦,當日嫁進來便攪得家宅不寧。
激怒這樣的二爺還不小菜一碟,今日接下這差事,他頗為自得。夫人承諾,只要在碼頭激怒二爺,最好讓他大庭廣衆下做出點出格之事,回府後就調他到二少爺院中做事。
絞盡腦汁,一計不成小厮又生一計,幹脆睜着眼說瞎話:“府中往來書信皆由門房管着,小人并不清楚。客棧已安排好,還請二爺、二夫人和小姐移步。”
小厮回話同時,先前引他上船的羅順湊到羅四海耳邊,小聲嘀咕道:“老爺,那客棧年久失修,桌凳上好厚一層污垢,只怕不是适合夫人、小姐的好去處。”
羅四海緊皺的眉頭舒展開,放在平時他早就捉住這放肆的小厮,亂棍打一通丢下船。可從船靠岸到現在,姍姍來遲的接應之人,舉止傲慢的小厮,這一切都在夫人預料之中。他正愁如何與府中那團糟心親戚撕破臉,沒曾想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
“二爺,馬上就是春闱,各地來金陵舉子衆多,一時半會客棧不好找。府中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找那處,雖然條件稍顯簡陋,但來之前夫人囑咐了,您暫且委屈會在那歇歇腳,待過午九小姐滿月宴一過,府中立刻騰出人手來接應。”
這會羅炜彤也瞧出端倪,爹爹就算出身尴尬的庶長房,那也是主子。莫說如今官袍加身,即便他是個白身,那也主仆有別,絕不是個小厮可以随意輕慢。
可從上船到現在,這小厮舉止太過刻意,分明是想激怒爹爹。為何要激怒爹爹?順着這條思路想下去,很快伯府的險惡用心便昭然若揭。爹爹官做再大,名義上也還是伯府庶子。若是一入京便對着伯府來人大發脾氣,常人聽聞後不會關注事件背後起因,只會覺得他為人狂妄。再往重裏說,居心叵測之人,難免不會編排他仗着官大,不把長輩放在眼裏。
這招雖然簡單,但深知爹爹性格的羅炜彤卻覺得,放在平日伯府早就成功了。想到剛才娘親及時拉住她,如今爹爹這般冷靜應該也該是娘親功勞。
碼頭上與伯府之人隔空過招,羅炜彤看清兩點。其一,伯府這點手段上不得臺面;再者,爹爹與伯府不僅僅是交惡,甚至有點你死我活的意味。
想明白後再看對面小厮,那張因挑釁而略顯陰沉的臉,此刻更是面目可憎。自腰間荷包中摳出一粒桂圓,捏在指尖瞄準他膝蓋骨。還沒等發力,就見前一刻還得意洋洋的小厮突然吃痛,撲通一聲五體投地狀跪在面前。
收回桂圓不緊不慢地剝開,塞進嘴裏便吃邊掩唇嗤笑。被娘親橫一眼,她忙吃完把核吐出來,目視前方那一隊即将登船的壯碩挑夫。
徐氏自然也看清來人,方才出聲後她一直站在原地,看猴戲般瞧着小厮一番唱念做打。她心裏跟明鏡似得,自己沒必要跟個奴才秧子對上。一條狗敢沖她汪汪叫,還不是借的背後主人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