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子,做好了回去有骨頭啃,搞砸了也自會被人收拾,她沒必要髒了自己手。

如今萬事俱備,她走上前笑道:“看把你吓得,客棧也不是你一人能定下,老爺自不會怪罪。行了,還不快讓開。伯府貴人事忙,幸好老爺英明早有準備。”

被自家夫人誇得紅了臉,羅四海往前走兩步,不經意地踢開擋路的小厮。他如今這四品武官全靠戰場上真刀實槍拼來,這會雖然只用五成力氣,也足夠踢飛人。小厮在彈到船舷上,落地後捂着腰趴在那,痛得起不了身。

“忠叔,你來安排。”

羅府官家羅忠招呼三、四十位挑夫貼邊過去,免得驚擾到夫人小姐。羅炜彤這邊舒服了,貼船舷的小厮可遭了秧。濃霧還未散開,甲板上視線不怎麽好,人高馬大的挑夫依次走過,每過一人便踩他胳膊一次,直踩得他手臂沒了知覺。

“夫君這又是何必?”羅氏無奈問道,臉上卻無丁點不滿。

羅四海滿不在乎:“爺是男人,總不能眼睜睜素娘和女兒受了委屈,站在一邊無動于衷。”

徐氏上前為他擦擦汗,羅四海就着她帕子低頭,濃霧中兩人眉眼間滿是情真意切。

眼見爹娘又開始膩-歪,離二人最近的羅炜彤忙別開眼,心下卻是愉悅。爹爹雖然乍看起來兇神惡煞,可一對上娘便百煉鋼成繞指柔。她打小看着,對未來夫婿隐隐有些期待。

正胡思亂想着,卻見船舷外隐約飄過一抹黑影,再定睛看去,除去龇牙咧嘴扶着船舷站起來的青衣小厮,哪還有其他人的影子。

管家羅忠行動有素,沒過多久箱籠已徹底歸置好。羅炜彤由詠春扶着,跟在娘親身後上了臨時租借來的馬車,一家人總算踏入金陵。

**

待車隊走遠,碼頭邊走出兩人。若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中看不清人臉,碼頭上多數人肯定瞠目結舌。

梁國公世子竟然跟安昌侯府那個纨绔站在一處,而且兩人談笑風生,看起來竟異常熟稔。

這不驚掉人眼珠子!

涼國公世子是何等英傑?出身高貴不說,連國子監祭酒窦大人都曾公開贊揚藍愈才思敏捷,若非礙于公府世子身份不能下場,參加春闱絕對是一甲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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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藍愈,周元恪則完全是反面教材。整日混跡于青-樓楚-館,酒-肆賭-坊,揮霍無度不說,為個花魁娘子争風吃醋之事時有發生。以至于兩人同樣都到了議親年紀,涼國公府門檻快要被媒人踏破,有閨女的人家都要避着安昌侯府門走。

這兩人勾肩搭背湊到一處,幸虧霧大沒人看清。

濃霧中周元恪靈巧地避過藍愈拉扯,扯下身上黑衣,裹着塊石頭纏兩圈,打個結扔到江心。

“少拉拉扯扯,我可沒你那斷袖之癖。”

藍愈也不急,站邊上看他換上平日穿那些衣裳。說來也怪,跟他一樣精瘦的少年,只不過換身衣裳,身材隐隐便顯得虛胖起來。呼吸再刻意虛浮點,臉上塗點脂粉調得蠟黃些,連那張本身英俊不輸于他的桃花面,也變得平庸中透着猥瑣。

想起周元恪處境,平心而論,若是兩人互換位置,他不一定能做到這般。

這樣想着他話語間便存了三分客氣:“教司坊那邊你熟,這大半個月德音遇到些麻煩,還得勞煩你走一趟。”

整理好衣服,周元恪長嘆一口氣:“藍愈,成國公當初犯得是何等大罪,你我都清楚。陛下向來眼裏揉不得沙子,涼國公為人再寬宏,也斷不會接受她做世子夫人,你還得早作打算。”

藍愈肩膀耷拉下去:“這些我自然明白,畢竟我與德音幼時訂過親,總得照拂一二,這次先勞煩你。”

“無妨,正巧我也有事要拜托你。”

求過周元恪多次,欠下數不清人情的藍愈答應得無比痛快:“但說無妨。”

待聽他說完後,藍愈碾碾腳下石子,官靴尖踢起一顆捏在手心,在他面前晃晃,意有所指地暧昧說道:“哦,那丫頭兄長也是個人物,周兄還得早作打算。”

說話這會功夫太陽升起,濃霧也散開些。周元恪無所謂地笑笑,拎着酒瓶晃晃悠悠往外走,哪還有丁點濃霧中的精明睿智。

☆、怒反擊(上)

? 随船而來的羅府下人濃霧中掌燈,幾十號挑夫扛着箱籠,前後綿延幾裏的隊伍,浩浩蕩蕩朝文襄伯府走去。

碼頭位于城西南,正處在伯府對角線方位。城內道路呈筆直的九宮格狀,一路到伯府,幾乎要繞邊金陵城大半地域。

羅炜彤坐在轎子裏,搖搖晃晃,時間一久難免昏昏欲睡。打個呵欠掀開簾子一角,外面天已大亮,濃霧也徹底散開。街上人流熙熙攘攘,乍見如此長的隊伍,無不往這邊瞅瞅看看。甚至還有調皮的孩子,梳着垂髫高舉冰糖葫蘆,邊喊着順口溜邊跟在兩側蹦蹦跳跳。

“金陵繁華果然更勝惠州。”

轎簾掀高點,只見兩側房屋皆有青磚所築,高大木門上各色銅鑄門神盡顯帝都氣派。單從巍峨的建築,她已能感知兩地巨大差異。所以對于此刻自家的招搖過市,她隐隐有些擔憂。

“娘親,咱們直接從碼頭雇人去伯府,城中人看到,自然知曉咱們被怠慢。可日後再提起來,未免讓人覺得過分招搖。娘親平日教導女兒時曾言家醜不可外揚,若是傳得人盡皆知,最後大多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如今這般,難道是另有打算。”

同一轎子內,徐氏頗為滿意地點頭。女兒看似跳脫,好在心思還算通透。雖然平常行事稍顯沉不住氣,但那也是未經歷練,日後見識多了自然會穩妥。

“嬌嬌想得沒錯。”

羅炜彤詫異:“那又是為何?”

徐氏拉起女兒手,長長嘆息後緩緩開口:“家醜不可外揚,這道理自是沒錯,可古人還有一言,重症需下猛藥。咱們居惠州時,嬌嬌也曾見夏日酷暑時節,廚娘将腐肉一一剜除。當日你還好奇問過,為何不放在那,等用時再一并切下。”

放下轎簾,羅炜彤稍作遲疑:“娘親是說,伯府就像那塊腐肉,從根子上已是藥石無靈。若是當斷不斷,甚至連爹爹都會被拖累。”

徐氏點頭,入京前她還對伯府抱有最後一絲期待,希冀他們能看在如今夫君出息的份上,自覺維持面子上的平靜。可碼頭之事卻讓她看得明明白白,伯府衆人還沉浸于僅剩空架子的榮耀中。

一邊苛待夫君,一邊還想讓夫君為他們當牛做馬,天底下哪有這等好事。遙想此刻在國子監讀書的長子,看看身旁可愛的女兒,再遙想伯府內大半生受盡苛待的太婆母,徐氏那顆讓夫君與伯府決裂的心不能再堅定。

**

朱雀大街文襄伯府內張燈結彩,正院前的空地上搭起戲臺,鑼鼓聲中武生粉墨登場,一套俊俏的武戲登場後,扯起嗓子唱響《長坂坡》。

正對戲臺的中央位置,伯府太夫人常氏滿是褶子的老臉此刻卻是滿面紅光。今日正主,滿月的伯府九小姐嚴嚴實實裹在襁褓裏,由三夫人抱着,坐于太夫人右側。

“娘快看,咱們小九笑得多歡實,定是知道曾祖母此刻歡喜,也跟着高興。”

太夫人身邊最是得意的常媽媽也是湊上來:“老奴看着九小姐這一個月來長開些,眉眼間竟是跟太夫人越來越像。”

常太夫人目光終于從武生花哨的功夫上挪下來,聽着三夫人和常媽媽捧哏逗趣,一會功夫便覺得曾孫女與自己簡直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當即金口一開:九小姐養在她房裏。

戲文戛然而止,左側的伯夫人與嫡長媳幾乎掩蓋不住錯愕。尤其是現任伯夫人秦氏,她嫁進伯府多年只育有兩子,伯爺其餘庶出子女不算,這倆兒子可是她心頭肉。無奈婆婆蠻橫,硬是将娘家侄孫女塞給幼子。有兒媳夾在中間吹枕頭風,成親這些年她一步步與幼子離心離德。

前陣淮河水災,小常氏之父因治水有功擢升工部侍郎,并借此事入了聖人眼。消息傳來她卻是身嬌肉貴起來,借着有孕連晨昏定省都免了。待孩子落地,太夫人那邊也寶貝成金疙瘩,這會又提出親自教養,阖府這麽多小姐,太夫人就從沒教養過別人,小常氏這是要登天?

世子夫人小秦氏給婆婆奉杯熱茶,輕聲細語地勸道:“娘,只要祖母與您高興,大爺和媳婦就高興。”

常太夫人耳尖聽到這話,扭頭誇贊長孫媳婦,順帶敲打兒媳。秦氏一口氣憋在嗓子眼,明知長子媳婦是自己相中的娘家侄女,也明知婆婆有意離間,卻還是忍不住心緒翻湧。

小秦氏福身謝過,話鋒一轉:“也不知府中派出去的人,這會有沒有安置好二弟一家。”

常太夫人面露不屑:“他算什麽貴客,回趟家門子用得着長輩高接遠送?不過是個莽夫,離封爵還遠着。”

嘀咕完她站起來,戳戳龍頭拐杖,目光滿是厲色地看着背後一衆女眷:“身為伯府之人,待日後飛黃騰達,也自當為伯府出一份力。人生在世誰沒個三災八難,到時有伯府支持,自立于不敗之地。”

正當衆人正要做出一番深受教化洗禮之态時,門房匆忙跑來:“太夫人,二爺回來了,老奴這便去回禀老爺。”

“哪個二爺?”

門房好懸停住邁往書房的腳,指指南面:“二爺如今已經到伯府門口,好多人擡着好些個行禮,擠在門口朱雀大街上。”

伯夫人秦氏面露擔憂,小秦氏走上前,體貼地扶住婆母胳膊,下巴不自覺往常太夫人那邊揚揚。秦氏見平素蠻橫的婆母此刻臉上青筋暴露,瞬間轉過彎來。這次二侄子一家回京,最愁的可不是她這已經繼承爵位的長房,而是硬生生把人生父逼成庶子的太夫人。

今日一早她敢順婆母意思派小厮去碼頭挑釁侄子一家,存的也是這心思。太夫人與庶長房,于嫡長房而言俱是壓力。雙方鬥起來,她也好隔岸觀火。

由丫鬟仆婦簇擁着,常太夫人走到伯府門口時,就看到那根十餘年未見的眼中釘肉中刺。還是那般滿臉兇神惡煞,眼神桀骜不馴。

一個卑微的庶孫也敢露出這等表情?單看着她便心生厭惡。

“給太夫人、伯夫人請安。”

羅四海跪拜下去,常太夫人端出一副高姿态。依祖制,兒孫向父母問安時需得磕頭跪拜。可這事就如新婦進門須得在婆婆面前立規矩,大丫鬟般捧臉盆、倒痰盂、伺候齋飯般,一般人家也就做做樣子,待跪到一半趕緊虛扶起來。

但她偏不,她就要這與自己毫無血緣關系的庶孫,如最低等的賤奴般匍匐于門外。殺殺他威風不說,順帶用西側院庶長房制住他,吩咐他多多幫襯府裏。

正當常太夫人設想四品官有哪些作用,又該怎麽用時,磕完頭的羅四海早已起身,在她猝不及防的目光中徑直走上前。

“孫兒此番回京,所帶家什略多,不知府中可有安排。”

安排?常太夫人看向秦氏,後者正估量二者會如何互相牽制,乍聽這話下意識回道:“不是住西側院?”

說完她也看到二侄子背後那略多的家什,目測後稍微怔愣。府中最寬敞的正院住着他們一家,老國公和太夫人居正院後福壽堂。東側院倒是能放開這些物件,不過早已由太夫人做主,撥給三弟一家。剩餘西側院年久失修不說,且早已擠着庶出幾房,如今是絕對放不開這些東西。

轉念一想,二侄子早年便住西側院,還能不知府中情況。此刻這般問,定是準備發難。想明白後,她幹脆随意扯謊。

“看我聽半天戲糊塗,太夫人早就吩咐,在西側院給侄兒一家收拾塊地方。”

羅四海拜謝,當即領着妻兒向府內走去,停在門外的幾十擡物什卻絲毫未動。眼見領路小厮顧左右而言他,他幹脆挽起袖子:

“這府裏我也不是客人,用不着這麽客氣。你還是快些回去伺候祖母要緊,我自己走便是。”

羅炜彤跟在爹娘身後進了侯府,入目便是一片雕梁畫棟,當真稱得上公侯錦繡之家。還沒等她驚訝于伯府富貴,向西轉個彎後畫風略有不同,此處略顯破敗,甚至連牆角泥子都缺一塊。

而她爹爹自打轉彎後,腳步卻是越發急切。她與娘親多少能趕上,後邊伯府衆人卻被落下一大截。跟在爹爹身後七拐八拐後,三人停在一個更為破敗的小院前。

說破敗還有些輕,小院木門缺了一角,牆頭一簇簇莠草迎風招展。若非親眼所見,羅炜彤實在難以相信,前面如畫中富麗堂皇的伯府內,還會有這般荒涼的小院。

只見爹爹上前敲門,聲音中帶着點哽咽。待院門顫顫巍巍打開,見着拿着鎬頭的老妪,他撲通一聲跪在那人腿下。

“祖母,不孝孫兒回來了。”

方才府門前下轎時囑咐她做做樣子便可的娘親,此刻卻是毫不猶豫地跟随爹爹跪在門前泥地上,一臉鄭重地吩咐:“快給你曾祖母磕頭請安。”

羅炜彤瞪大眼好奇地看着面前老婦,枯樹皮般的黝黑肌膚、身上的粗布衣衫無一不在昭示着她吃過多少苦。不過比起剛才府門前通身绫羅綢緞的太夫人,她的目光卻平和許多,看向一家人目光中的慈愛,能直直映到人心底。 ?

☆、怒反擊(下)

? 與在伯府門前走個面子,未等太夫人叫起便自顧自起身不同,羅四海此刻是真想給多為未見祖母正經跪一會,徐氏也有此意。

可老人哪舍得親孫子、素來滿意的孫媳還有小孫女跪地上。羅炜彤脆生生地喊出曾祖母,還沒等膝蓋觸到實地,就被一雙枯老的手扶起來。

“這就是嬌嬌吧,長得跟素娘當年一樣好看。好孩子快起來,你們倆也都起來。行那些虛禮作甚,等會叫府裏人瞧見可了不得。”

老人聲音中十足地輕快和喜悅,尤其當她說到“府裏人”時,并無絲毫懼怕之意,反倒透着股不在意。羅炜彤只覺這位曾祖母,外貌比她想象的要蒼老些,性子卻比預料中的苦大仇深差太多。

“老大、老大媳婦,孫子孫媳帶着曾孫女回來了。”

被老人拉着走進院子,只見房前空闊的平地裏全無花紅柳綠,而是被分成正方形的小塊。地剛翻了一小半,翻過之處露出下方顏色略深的土壤。再聯想方才開門時,老人手中緊握的鎬,三人也就明白了。

“曾祖母這是自己在院裏種菜?”

老人快言快語地答道:“那可不,反正我平常也沒什麽事,就在院裏種點菜,打發時間不說,吃着也新鮮。”

邊說着四人進了房,一股濃濃的藥味撲面而來。羅炜彤打眼掃下,房內家具有些老舊,其餘也說不上太差。不過比起剛路過的伯府前院,這裏委實太過寒酸。

屏風後面傳來一陣咳嗽聲,清瘦的中年婦人扶着一兩鬓皆白的男子緩緩走出。羅四海撲通一聲跪下去,這次老人倒沒扶她,只在羅炜彤和徐氏跟在後面一同跪下時拉一把,稍微一偏兩人齊齊跪在堂前蒲團上。

“爹、娘,兒子不孝,這些年讓你們受苦了。”

沒等一家多訴說兩句重逢喜悅,伯府衆人也終于浩浩蕩蕩地趕來。羅四海起身,就着徐氏帕子擦擦泛紅的眼角,大馬金刀坐于中堂,虎着臉直直地看向打頭的太夫人。

如果眼神能殺死人,太夫人此刻早已萬箭穿心而死。即便沒受到實質傷害,單是光天化日之下權威被如此挑釁,也足夠她怒不可遏。

“都看看,他這是什麽樣。咱們好心停下前頭那些事,全府人趕來招呼着。這孩子是對伯府有多大不滿,看起來竟是拿親人當仇人。”

伯府諸人一陣點頭,以三夫人小常氏為首,端茶倒水遞帕子,一窩蜂圍上來勸老太太寬心。小常氏向來與姑祖母齊心,這會率先開口。

“二伯想必是有些誤會,你的院子不在這邊,三少爺回京時祖母便命人收拾好了旁邊院子,就等着你們一家回來。”

“可不是,有誤會說開便是,咱們一家也該和和氣氣。”

站在羅四海身後,庶長房統共六人始終默不作聲。各種冠冕堂皇、不絕于耳的勸和聲逐漸低下去,本就不大的房間內擠得滿滿當當,這會一安靜,氣氛顯得格外詭異。

常言道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常太夫人在伯府門口下馬威不成,這會帶人壓制又絲毫沒有效果,饒是她跋扈大半生,這會也有些心下打鼓。這庶長子向來不馴,她會不會制不住?

絕對不行!這庶長房的孽障絕不能翻身。

當即她厲聲責問:“老二跟米鋪門口供的關二爺般坐在這,問也不答話,是當真不把這一府人看在眼裏?榮姨娘,你們就不管管?”

剛準備繼續說下去,順帶把他不敬嫡母的名頭坐實了。大齊向來重視孝道,只這一條便讓他再無翻身之地。

可車轱辘話到嗓子眼,沉默的羅四海擡擡眼皮,一身在屍山人海中縱橫的凜冽殺氣毫無保留地外放,駭得常太夫人後退一步,要不是後面小常氏扶着,她幾乎就要摔個屁股蹲。

“太夫人當真覺得,我該對您客氣?”

太夫人點頭,庶子那就是半個奴才。她這還算仁善,有些人家庶出子女,甚至比不得老封君房裏得寵的丫鬟小厮。

“看來這些年,太夫人還真是拿我的客氣當沒脾氣。月前我便送信言明今日回府,方才府內只遣個毛都沒長全的小厮過來接應,言語間還多番挑釁。竟是恨不得我沖動之下在碼頭做點出格之事,好借機昭告天下我有多不堪。此事暫且不論,我爹只不過偶感風寒,這些年來久治不愈;這也就罷,畢竟你怕他太有出息,翻出當年之事威脅伯爺地位。”

常太夫人火燒屁股般跳起來否認:“哪有什麽當年之事。”

“有沒有這府裏人都清楚,真沒想到這些年過去,太夫人空長了年歲,卻無半點長者該有的豁達與淡然。祖母與爹娘在府中,竟被你糟踐到連吃頓蔬菜都要親自彎腰耕田。”

老人站在羅四海身後,聽聞此言略不贊同,一旁的羅炜彤趕忙拉住她手安撫一二。老人低頭,只見少女小臉上那雙狡黠的大眼睛似有靈性般。先前她也隐約得到點信,這會很快明悟孫子要做什麽,而後趕忙轉身安撫兒子同兒媳。

羅四海走上前,幾欲化為實質的殺氣全副對準常太夫人,附在她耳邊小聲說道:“虧心事做太多,就不怕半夜鬼敲門?三十五年前姑蘇城內百草堂那場連綿三天三夜的大火,太夫人還沒糊塗到全然忘卻吧?”

常太夫人瞳孔微縮:“你……”

徐氏上前,自腰間荷包內掏出一塊印章。印章有些年歲,常太夫人卻一眼認出,那正是她派去姑蘇城的常家心腹随身所帶私章。當即她整個人癱軟下來,無數個念頭在腦海閃過。這孽障是朝廷官員,她動不得,但可以找個由頭扣下他妻兒。到時再徐徐圖之,找出那心腹便可。

見常太夫人神色陰沉,徐氏微微皺眉,難不成真的要徹底鬧大殺出一條血路。那樣可就真如女兒所言,自損八百傷敵一千。

無論如何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今日若不将此事徹底了解,待伯府之人有了防備,事情只會更加棘手。

“太夫人對祖母如何,大家也瞧得真切,想必您也不願與她呆在同一座府邸。”

常太夫人真想點頭,強忍住沖動,蠻橫多年她卻做不出拉着榮氏那賤人手姐妹相親之态。

徐氏接着說道:“夫君雖然性子直了些,但為人最是孝順,他樂意為太夫人排憂解難。日後庶長房之人,便由我們奉養。”

轉了一個大圈子,費了無數口舌,她總算道出今日來意。羅炜彤聽完,只覺得從船上起那種種不合常理之處皆有了解釋。爹娘拘謹又放肆的态度,就是為了此時此刻。先在府門前做足姿态,讓人無可指摘,而後關門打狗。

滿室嘩然,乍一聽常太夫人自是高興,可她也不是全然蠢笨之人。那點興奮勁過後,她也回過味來,孽子這是要把庶長房接出府?若真如此,往後她拿什麽掐住他一家子命脈。

伯夫人秦氏皺眉,行事不利的小厮早已被她抛到腦後,此刻她想得更為長遠。算計好的鹬蚌相争嫡長房漁翁得利,如今一方早早撒手,近在眼前的利益沒有不說,盛怒之下太夫人只會拿素來不對付的她開刀。

所以她第一個開口:“爹娘俱在,此事怕是不合祖宗規矩。”

徐氏笑道:“那怎樣才算合規矩,西側院就這般大,家什都擡進來,怕是連種菜的地片都沒,往後怕是我們這一房吃食都個沒着落。”

一番話揶揄得伯府衆人臉上火辣,常太夫人強站起來,吩咐心腹常媽媽喊家丁。多活那些年她看得清楚,今日之事鬧到這般,只能先把人扣下。

看熱鬧的無幹人等被請走,小院內擠滿手持棍棒的家丁。羅四海與徐氏對視一眼,知曉打鬥無可避免。囑咐女兒護好長輩,徐氏少不了上前分說一二。

不過這次常太夫人卻是鐵了心:“你們一家多年未曾回府,此次回來也該多呆些時日。小七那丫頭也到我房裏,剛好跟小九作伴。”

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常太夫人有多慈愛,羅炜彤卻是一眼看穿她心思。強行扣押他們不說,還把她提溜到跟前做雙重保險。

徐氏無奈:“孝大于天,太夫人這般說,做小輩的就是有萬般委屈也沒辦法。那今日……”

咬咬牙還未等說出決絕話語,一直候在伯府門外的管家羅忠急匆匆趕來,神色間頗為凝重

“老爺,涼國公世子帶應天府差役巡街,這會正停在伯府外。世子說是咱們帶來那些物什堵在朱雀大街上,時間一久極為不雅,吩咐咱們快些歸置好。”

常太夫人高興,真是天都助她。這下不用出動家丁,孽子都難逃手掌心。與她想得一般無二,伯府衆人也面露喜色。

徐氏皺眉:“老爺,應天府大人所言定有律可循。不過那麽多東西,也不是伯府這小院能放得下。”

羅四海初時也有些惶然,不過對面那一張張小人得志的笑臉,瞬間勾起他幼時最慘痛的記憶。在外打拼這麽多年,如今只差臨門一腳,難道就要這麽放棄?

絕對不行!心思堅定下來,他随意搖搖那裝印章的荷包:“先不管這些。太夫人,您說趁這會我把此物上交應天府,順便說道下當年之事……”

這孽子簡直無法無天!驟然大喜大悲,常太夫人再也忍不住,脖子一仰暈倒過去。

☆、離伯府

? 常太夫人橫行伯府幾十載,未曾想今日卻在眼中釘肉中刺的庶長房手中吃大虧。急怒攻心下暈倒,片刻再醒來只覺渾身氣血翻湧,她眼睛充血地看着面前肆無忌憚的庶孫。

“你這禍害……”

伯府各房早已習慣屈從太夫人淫-威,這會對羅四海的譴責之聲不絕于耳。車轱辘話來回說,張口閉口仁義孝道。

幼年見多了這陣仗,羅四海壓根不為所動。徐氏夫唱婦随,退到夫婿身後安撫公婆情緒。卻沒料剛照顧好婆婆,多年來最是沉得住氣的太婆婆跳了腳。

榮氏健步如飛地上前,揚起枯樹皮般的手,對着還沒緩過神的常太夫人左右開工。常年勞作她有的是力氣,這會直扇得常太夫人臉皮啪啪響。

“還有臉我孫子是禍害,我看你才是府裏最大的禍害。我跟老大走不走,你說了不算,叫羅晉那老匹夫來。”

十幾年來在伯府裏跟個隐形人般的榮氏突然發威,着實駭到了一群人。以至于一時之間,無人記得拯救被甩耳刮子的常太夫人。直到羅晉名諱一出,衆人才如夢方醒。事情鬧到如今這地步,的确得老伯爺出面,畢竟太夫人都壓不住了。

太夫人?這會終于有人想起太夫人,而後他們看到了一個與往日的嚴肅刻板截然不同的太夫人,嘴歪眼斜雙頰高腫,乍一看竟比戲文中的醜角還滑稽。

強忍笑意同時,伯府難免人心思動。知曉當年榮氏如何淪為姨娘的老一代,紛紛有種塵埃落定之感;而不知當年事的年輕一代,震驚之餘不免多想,為何一個小妾和庶孫會有如此大的膽子?

而眼神幾乎要吃人的常太夫人,怒不可遏地吩咐心腹常媽媽:“去請老伯爺,立刻!”

羅四海翹起二郎腿,順帶囑咐:“應天府的大人們還在外頭等着,手腳麻利點。”

說完他伸個懶腰,指尖不住地捏着荷包,邊勸祖母爹娘收拾細軟:“這會收拾好,等會走的時候也省事。不過這屋裏一眼看到底,也收拾不出什麽東西,那仨瓜倆棗拿着晦氣,等回咱們家,素娘再陪你們置辦新的。”

庶長房這些年過得多憋屈,常太夫人就活得多跋扈。庶長房習慣了滿口仁義道德實則句句帶刺的車轱辘話,太夫人乍聽羅四海這混不吝的誅心之言,當真如萬箭穿心。強撐着一口氣,她只等老伯爺來收拾殘局。當年金陵榮家滅門之事兩人皆有份,她就不信那老匹夫坐得住。

撐着一口氣左等右等,沒過一會常媽媽回來,一同過來的還有老伯爺身邊小厮。小厮轉述老伯爺原話:“伯爺說,一筆寫不出兩個羅。二爺此舉也是為家宅和睦,先照他意思來。”

“家宅和睦”四個字戳中了常太夫人肺管子,羅晉那老不死吃裏扒外,看這孽障有出息,上趕着當和善曾祖父。她豈能讓他如意!脾氣上來一時半刻她也顧不得其它,帶着來時浩浩蕩蕩一群人轉身就往書房走去,她倒要問個明白。

攔路虎撤走,院內恢複清靜。方才大發神威的榮氏滿臉不可置信,搖搖晃晃眼看要摔倒,離最近的羅炜彤忙上前一步扶起她。

“曾祖母,您這是怎麽了?”

榮氏滿是褶子的臉上露出如夢似幻的神情:“咱們能離開這了?”

羅炜彤也知道祖母這是高興壞了,幾十年壓抑,乍聽能脫離這滞悶的牢籠,怕是任何人都無法淡定。

“當然,曾祖母、祖父還有祖母以後就跟我們一起住,咱們一家人在一起,不讓亂七八糟的外人來打擾。”

榮氏扶着孫女手,渾濁的眼中老淚縱橫:“好,不要那些亂七八糟的。”

庶長房重獲新生百感交集之時,書房內卻是劍拔弩張。常太夫人言出必行,砸開房門诘問當年與他沆瀣一氣的老文襄伯。

“無知蠢婦,有勇無謀。老二不是你們婦道人家抱在懷裏的牡丹犬,那是一頭狼崽子。我都不敢怠慢,就憑你還想給他上條緊箍咒。”

訓斥夠了,老文襄伯低聲勸撫:“今時不同往日,對他不能打壓,得好生捧着。若你敬着他,他還像今日這般铿铿,到時別人會怎麽看?”

常太夫人生性沖動,老伯爺與她夫妻多年,怎會不知怎麽說話她最能聽得進去。這話算是說進了她心坎裏,忙賠個不是回房。

還沒等丫鬟敷臉,常媽媽捏着只荷包急匆匆走進來,附在她耳邊說道:“太夫人,二爺臨走前留下這個,還囑咐老奴傳句話。”

“什麽話?”一時間常太夫人後悔問了這句,她本能地覺得不會有好話。

“二爺說,今日府內之事若傳出去,一個不高興他難免借酒消愁。連他自己也不清楚,酒醉後會做些什麽。”

常太夫人拍案而起,打翻放于案首敷臉的一盆井水,沁涼的井水順着胸膛滾落澆濕全身。此刻她卻顧不得那些,猛烈咳嗽直到吐出一口老血,這會她只覺書房中老伯爺那些話全是狗屁。

“孽障!趕緊給我派人去江南,務必找出當年那人,讓他再也張不了口。”

常媽媽急匆匆退下,與此同時庶長房由羅四海那張兇神惡煞的臉開路,一路暢通無阻地出了伯府。

這會已是正午,朱雀大街往來車馬甚多。應天府差役統一的制服往伯府門前一站,外加最前方高頭大馬上儒雅的涼國公世子,幾乎吸引了所有過往車馬的目光。

所有人都好奇,是誰敢觸涼國公世子黴頭。待看到擔行李的那些碼頭挑夫,他們立刻聯想到今早傳遍金陵城的奇景。堂堂伯府有人回京述職,竟派不出幾名擡行李的家丁。這會行禮擡來卻入不了府門,反倒招來應天府,那惠州都指揮佥事也真夠倒黴。

朱雀大街臨近皇宮,乃公侯列卿之家聚集之處。有涼國公世子這塊活招牌在那杵着,半個時辰功夫,金陵城中有頭有臉的人家都已知曉,文襄伯府無端為難一個庶子。

羅炜彤跟在長輩身後踏出伯府門時,就感覺明裏暗裏無數目光。拾階而下,将牆角處探頭探腦的小厮收于眼底,她也沒忽略正對面迎來的青年。

烏紗帽下面冠如玉,青色官袍正中貼着鷺鸶補,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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