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田钺有時候會想,一個人的精神承受力究竟能有多大?
原以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就那麽在眼前,在生命裏發生了,原以為根本不存在的事情,就這樣活生生、鮮亮亮存在着。那麽,他在置身于這鮮活的存在感和之中時,是不是該相信,沒有什麽事,是真正的不可能呢?
懷孕八個月的康樵,就在他對面坐着,而他,就被關在籠子裏。可以生孩子的男人,可以把人當狗養的圈子,這個城市中,藏着這些天大的秘密,而他,就是被動地知道了這些秘密的人。
他有他的活該,他也真的有他的無奈,而這份無奈,在聽到康樵說什麽“以後的日子還很長”時,達到了頂點。
“我這輩子都不可能離開了是吧?”田钺不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太悲慘,可那份悲慘終究是藏不住的。
“……我不知道。”康樵搖搖頭,略加思索,“只能說,我還沒聽說過誰離開。”
“……操。”
“狼種鬻犬的話,因為一生都會在發情狀态,所以真的很折壽,能活個三五年就算不錯了。沒有主人,壽命更短。可你畢竟是猿種,你只是血液裏有發情素的味道,但你的身體不受任何影響,所以理論上講,沒有任何意外的話,你會正常活下去的。”像是在試着安撫對方的情緒,戴着口罩的男人把椅子往前拽了拽,然後将地上他剛剛随身帶來的小箱子放在膝頭打開,從裏頭拿出消毒液和棉球,沖着田钺晃了晃,“我幫你處理一下吧,脖子上都是血印子。來之前聽蔣鸾說,你把自己都抓傷了。”
“啊……算了,就這麽着吧。”心都涼透了,還管它什麽血印子不血印子的,田钺打算拒絕,然而對方并沒有放棄。
康樵想了想,抱着小箱子,幹脆走到了籠子近前。小心翼翼盡量穩當地跪在地上,他再次叫田钺先過來處理傷口。
“你是大夫?”總覺得好像再說不,就跟虐待孕婦一個感覺了,最終放棄了的囚徒嘆了口氣,靠近了些,保持着對方碰得到的距離,“要不,把東西給我吧,我自己來。”
“你自己看不到項圈裏頭的傷吧。處理起來也不方便。”笑了笑,語調盡量平緩地表述着事實,康樵把東西都準備好,用鑷子夾着棉球,浸透了碘伏溶液,一邊慢慢幫對方擦拭傷口,一邊低聲念念,“我不是大夫,其實,說出來你別反應過度哈,我是紋身師。”
“什麽?”田钺肩膀一震。
“不是‘那種’紋身師。”通過那個反應,就知道這男人鐵定是已經知道鬻犬會被刺青了,康樵趕緊解釋,“狼種有刺青的傳統,我又喜歡這門藝術,從十幾歲就開始學了。按說,有我父親的身份在這兒擺着,我是犯不上做個‘手藝人’的,可我是真的太喜歡了,家裏的事業,我就沒繼承。不是自誇,我的技術真的很好,八大狼王,有三個身上有我的‘活兒’ 。在猿種的世界裏,紋身師都是自己開店或者給別人打工的,在狼種圈子裏,紋身師可是要在管理所上班的公務員呢。”
說着說着,就笑了起來,康樵不知不覺間就處理好了田钺脖子上的傷口,從小箱子裏捏出一個自封口袋,把用過的棉球全扔進去之後,收好碘伏溶液的瓶子和鑷子,扣上了箱子蓋。
到此為止,田钺才反應過來,為什麽這個箱子似曾相識。
這不是醫藥箱,這是那種裝紋身器材用的箱子。之前曾經因為好奇,和一個朋友去過紋身店,等朋友做紋身的時候,他觀察過各種器材,就包括這種有搭扣的硬塑料手提箱。
看來,他說的是真的啊……
“剛抹過碘伏,傷口周圍都是棕黃色的,看着有點可怕,盡量別介意就好。”叮囑了一句,康樵調整了一下姿勢,慢慢坐在地上。
田钺猶豫再三,點頭之後,道了聲謝,道謝之後,問了句“這麽坐着,會不會太涼”。
果然,人,都是吃軟不吃硬的。
當另一個人對你溫柔,對你展現出善良,對你發自內心地笑,你又怎麽能不去下意識地用同樣的東西回報?
人心都是肉長的,以善報善,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不涼,我現在老覺得燥熱,拖這小子的福。”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康樵笑起來,“狼種其實也不錯,真的,至少不用對孩子的性別猜來猜去。”
一句玩笑話,讓田钺都有幾分忍俊不禁,雖說情況仍舊詭異到不能适應,但心裏,居然就這樣慢慢蕩漾出幾分莫名的輕松來。
“你……離我這麽近,不覺得嗆嗎?”他問對方。
“還好吧,味道的感知是因人而異的,再說,我現在這個身體狀況,對發情素抵抗力很強。懷孕是會抑制雄激素的,這幾個月,我感覺白了三個色階,皮膚比小時候還好,連胡子都要好幾天才長出來一點點。”邊說邊往上撸了一下袖子,康樵看着自己雖然有着男性結實的肌理,卻真的好像女孩子一樣細膩白嫩的皮膚,而就在袖口被拽上去之後,小臂接近手肘的地方,就隐約露出來一點刺青的線條。
“你……”看着那裏的紋樣,田钺欲言又止。總覺得就這麽跟這個畢竟是狼種的男人聊起來很是奇怪,更何況,還是個身懷六甲的男人,就更是怪上加怪。但對方發現了他試圖隐藏的興致,只是溫和地笑笑,便把袖口又往高處卷了卷。
圖案清晰地展露出來了。
那是一個剪紙模樣的紋身,好像民間過年時貼在玻璃上的窗花,造型是一匹紅色的小馬,精致異常,同時又帶着靈氣,生動到好像可以在皮膚上跑來跑去。
“我家那個準爸爸是屬馬的,名字又叫‘駿骅’,我就做了這麽個圖。這是別的紋身師給我做的,不過,我家那位身上的過肩龍,倒是我的活兒。其實過肩龍有點匪氣,可我是屬龍的,他非做這個不可。那會兒年輕氣盛,他還跟我裝頑強,說不用休息一次做完就好,結果線還沒割完,就疼得想逃了。”邊說,邊笑,怎麽看都是個幸福到令人嫉恨的人放下袖子,看看還在聽着的田钺,稍加思索,才再度開口,“狼種的刺青,要麽,跟對宗族的忠誠有關,要麽,就和家人有關,尤其是伴侶。反正也不是什麽秘密,我就告訴你吧。北狼王白子虛的雙胞胎弟弟——白上林,身上最大的一處刺青,就是我做的。那年是他和鹿瑤光‘禮成’二十五年,用猿種的說法,就是‘銀婚’。為了紀念,他在背後紋了一頭站在罂粟花叢裏的雄鹿,鹿擡着頭往上看,上方是北鬥七星。有一顆最大最亮,那顆是北鬥第七星,星名就是‘瑤光’。”
“……”
田钺聽到最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覺得自己在聽一個只有在言情劇裏才會有的故事,而這故事情節美好到顯得虛幻。且不說白子虛居然有個雙胞胎弟弟,這個人居然還就是鹿瑤光的伴侶,且不說男人與男人之間這種田钺暫時還無法接受的愛情模式,單從愛情兩個字出發,能真的做到這個地步,又有幾人?他見過情侶或是夫妻做配對的紋身的,可在相伴二十五載後,在銀婚年裏,刻印上和伴侶名字意義相關的刺青,這種仍舊濃郁的情感,這種異常強烈的表達方式,又怎麽能不讓人慨嘆?
“狼種……都這樣?”他皺着眉頭問。
“都這樣,表達方式不盡相同,可,一旦結為伴侶,就都是一輩子的事。”康樵邊說,邊扶着地小心站起身來,停頓了片刻,提起腳邊的手提箱,“田先生,狼種并不壞,不是人人都完美,可人人都是有血有肉有性情的。早晚,你會發現這一點,我雖說只是個不該多管閑事的外人,可還是想勸你一句,先別急着拼命逃,多聽聽,多看看,說不定……就會有根本性的觀念轉變呢。”
“根本性轉變?”田钺聽完,只重複了這麽一個詞,就忍不住幹笑了出來。
康樵聽着那笑聲,輕輕抿了一下嘴唇:“不可以嗎?”
“是不可能。”把自己縮在床墊上,田钺将額頭抵住膝蓋,“你這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前一天還風風光光,第二天就成了階下囚?你讓我怎麽‘轉變’?”
話,說得并不算尖銳,只是有點悲哀而已,可能正是這種悲哀感染到了對方,康樵沉默了片刻,再度坐在了籠子旁邊,他把手往裏伸了伸,夠到田钺的褲腳,輕輕拽了一下。
“別碰我,碰了還要洗手。”自我譏諷地說着,縮成一團的大男人像個孩子似的在鬧別扭,“你不怕弄一手的騷味嗎?”
“……這是誰說的話?”康樵愣了片刻,又似乎找到了可以自圓其說的答案一樣嘆了口氣,“我知道了,北狼王,對吧?據說他為了白未然要養你這件事,大發雷霆來着,還專程跑過來質問。”
“何止,你們不都這麽覺得嗎?不都說我帶着一身的騷氣嗎?”整個人憤憤起來,田钺擡起眼看着籠子外面的人。但對方只是皺了皺眉頭,臉色并沒有被攻擊了的那種下不來臺的難看。
“這是狼種對于鬻犬的歧視性說法。尤其是高階層的狼種愛說這種話,可我沒有。”
“你不是高階層的?你爸不是那個什麽……”
“吳越王。”
“是啊。”
“可我沒有歧視啊。”把自己的觀念再一次告訴對方,康樵表情有種剛才一直沒見過的嚴肅乃至凝重,“狼種也是有觀念上的派別的,對于鬻犬的态度,我和鹿瑤光持同一觀點。”
“……什麽觀點。”
“鬻犬也該有基本權利。就好像犯人也是人一樣。虐待和侮辱都是不對的。”
“鹿瑤光也是這個看法?”
“是啊。”
“可他把我關在那個什麽狗屁管理所裏頭不讓我出來啊!”
“但管理所的監護室不是籠子,他只是暫時要控制你,不是要飼養你吧。他至少沒說要給你戴項圈對不對?另外,他跟你說過侮辱性詞彙嗎?”
這麽一提,倒是正好戳到田钺軟肋了,稍作回憶就會想起來,鹿瑤光是真的沒有過分對待他。只不過他當時氣頭上,把什麽都看作是虐待了。
話說到這個地步,終究還是有種自己理虧的感覺,田钺沉默片刻,放棄了争辯。
又安靜了一會兒,他就像個拒絕道歉的小孩子那樣,用轉換話題,來暗示對方自己知道錯了。
“那,這個發情的味道,是真的那麽糟糕嗎?”
“嗯……怎麽說呢。”也明白這個火爆脾氣的猿種不會輕易承認冤枉了別人,康樵倒是淡定釋然,決定順着話題往下聊,假設之前的都沒發生過了,“其實,這個味道與其說太糟糕,不如說是太好了。”
“什麽?”
“發情素HZQ只是一種刺激性藥物,本身沒有味道,進入體內之後,會激發自身荷爾蒙釋放氣味。狼種身體裏本身就帶着發情素,定期起作用。你們沒有這個東西,只能靠外力激發。激發出來的味道嘛,其實每個人聞到的都不太一樣,但都是可以讓人感覺欲罷不能的氣味,最有安全感,最有沖動,最好聞的那種。其實有點像香水,總有一個主要的味道在裏頭,其餘的都比較模糊。比如我家那位,就是混着檀香味的,他說我是小蒼蘭的味道,我自己是不知道是不是哈,畢竟這個味道自己不是很能感覺得到。另外,我還聞到過別人有剛洗過的被子或者香草冰激淩之類的氣味。反正……主味道是你會覺得特別喜歡的那種,次要的味道都像是催情的。”
“……那我呢?”
“你的話……”康樵閉上眼,像是在感覺透過口罩滲進來的氣味,但才幾秒鐘,就忍不住笑出了聲,“抱歉,可能是我現在荷爾蒙比較混亂,我聞着你有種剛剛曬過太陽的小奶貓的味道。”
“啊?啊??”
“真的,別問我了。”搖着頭擺了擺手,康樵拒絕進一步探讨這個問題,“趁着白未然還從老宅沒回來,我還能再多跟你聊聊,就選個更有意思一點的話題吧。”
一提到白未然,田钺心裏又開始不舒服了,但在壓抑和抵觸過後,一種隐約間有了什麽靈感一樣的感覺逐漸浮現。沉默中定了定神,他盡量泰然地開口問:“那,這個白未然,到底有多厲害?”
“他啊……應該說,是強到無法理喻吧。”康樵低頭想了想,再擡起頭來時,眼裏多了點感嘆,“狼種都是很拿等級當回事的,這個你已經知道了吧?那是因為等級真的決定了一個人的自身條件,不管是相貌,還是體力,還有智力,心理素質,都是等級越高越強。普通人社會地位高有時候只是命好,生對了家庭而已,狼種是生在什麽階層的家裏,就真的當之無愧這個階層。不過,帝君比較特殊,是王君變異來的,但只有雙方都是王君的時候才有可能生出帝君。所以,很多王君不肯屈尊和臣下乃至庶人結合,就是因為總想着也許自己家會出一個帝君。”
“那你的意思是……王君跟別的階層在一塊兒,就生不出帝君來?”
“何止。狼種有下行性遺傳基因特質,就是說,如果我家那位是臣下,那我就算是八輩王君,孩子也只能是臣下,不管是我生還是他生。明白嗎?”
“說老實話,不是很明白,百分之八十吧。”撇了撇嘴,田钺控制着自己忍不住去盯着人家肚子看的視線,“那,帝君也是只能跟帝君才能生出帝君來?”
“啊……不。帝君沒有生育能力。”
“沒有?!”
“對啊,先天的遺傳缺陷。不管是生,還是讓別人生,他們都做不到。”
“是嗎……”
“不過,家裏能出一個帝君,還是很風光的。據說北狼王當初一看見自己孩子是異色瞳,就高興到疼都忘了。就因為帝君是天生的狼王,不用競争,可以直接繼位。”
“這麽牛逼?”田钺一挑眉毛,“那個,等會兒,你們……就是……怎麽生孩子?”
“剖腹産啊,缺乏‘相關配置’,也只能這麽生了。從古代就是這樣,我們有自己的麻醉藥方,有專門的助産士。”
“那、那懷的時候……”
“想要孩子了,就開始進入備孕,通過服藥,讓‘那部分’器官開始工作,到時候一頭連着子宮,一頭連着腸道的導管就會打開入口,那段時間‘那個’的話,就有可能‘中獎’了~不過這個過程其實挺艱難的,備孕的藥物會讓人好幾天吃不下飯,确認懷孕之後也是身體狀況很不穩定,狼種本身受孕概率就低,男性的身體又不是設計來懷胎十月的,所以特別艱難,我認識的好多狼種,都說不想要孩子。但……怎麽說呢,真的遇上想豁出命去守着的人,也就願意做這點犧牲了。這是本能,萬物本能。我當初跟我家那位說,孩子就我來生好了,畢竟他在管理所是做治安管理工作的,人又五大三粗了一點,将來挺個大肚子走來走去,畫面真的……”說到一半,就被自己的笑意給打斷了,康樵臉上有種無法描述的幸福,這種幸福讓田钺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前頭的那些詭異的醫學解釋就夠可怕了,後頭兩個男人之間商量孩子誰來生,就更是可怕到不能更可怕,至于剖腹産什麽的……感覺自己已經掉進了異度空間,完全就是在看cult電影一般的田钺,摸了摸發麻的胳膊,極力控制着自己,才沒有大喊着拒絕的言辭狂打“暫停”手勢。
他得讓話題繼續深入,有些東西他還不知道,有些機會他還沒看到。
“……那個……你、跟這家的管家是親戚?”他問。
“是,蔣鸾隔了一層的仲兄就是我家那位。”
“這個仲兄,是什麽稱呼?”
“怎麽說呢,狼種的稱謂其實特別簡單,誰生的孩子,就跟誰的姓氏,家裏姓氏不同的親屬,或者不是直系父子兄弟的,就是‘仲親’,比如将來我的孩子就會跟我一樣姓康,我家那位,就是孩子的‘仲父’。如果他也生個孩子,那這兩個孩子之間,就是仲兄弟。”
“啊……難怪,我聽姓白的說過他仲父叫李什麽的。”
“李思玄,他跟白子虛是伴侶。白未然是白子虛生的,李思玄生的孩子叫李人雲。所以他倆之間就是仲兄弟。然後白上林是白子虛的弟弟,所以他是白未然的親叔叔,李人雲的仲叔。鹿瑤光是白上林的伴侶,所以也是白未然的仲叔,白上林的孩子白已然,是白未然另一個‘仲弟’,雖說是同樣的姓氏,但畢竟隔了一層,所以也是仲親。”
“這都不會亂?我聽都聽亂了。”
“不會,我們有這個。”說着,就從自己口袋裏掏出手機來,康樵指着屏幕上某個快捷方式,盡量簡單做着介紹,“家庭成員多的狼種,會用這個族譜軟件,把人都記進去,有需要的時候就看一下。你看,比如我父親康世寧這一個分支……”
截止到這裏,田钺聽不下去了。
因為他看到了機會。
這個機會,就是康樵的手機。
此時,此刻,白未然不在,這個擁有手機,而且已經屏幕解鎖的,是個身懷六甲的男人,憑自己的體力,若是速度夠快,撥個電話出去,應該還是時間足夠的。
而首要一點是,他得拿到對方的電話……
心裏狂跳起來,他極力掩藏着自己的興奮,不露痕跡慢慢靠近對方,神态是淡定的,語氣是平緩的,他看上去就像是個對異族的生活方式逐漸産生了興趣的外人,而內裏,則是一點點接近獵物的獵手。
康樵是真的沒有料到那個籠子裏的男人,距離死心,還有很遠很遠的一段距離,本性中的善良讓他覺得,聊家常一樣的交談,可以平靜那個男人的情緒,可以使之真的發現狼種的好,至少,也是明白狼種固然特殊,但确實并不壞。
他以為自己不去戒備,可以換來田钺也放下戒備。于是,當那個看似只是對他手機裏的族譜感興趣的男人,眼神瞬息間就變了溫度,猛然把胳膊從牢籠裏探出來,一把就奪去了他的手機時,他是真的真的深深意外,也失望了一把了。
自己再怎麽坦誠相待,對方仍舊只是想飛的籠中鳥。裝作順從安靜,實際上只是想得到你手裏的鑰匙罷了。
他的驚異和失望,田钺看得出來,他也會抱歉,會有罪惡感,但他值得如此,他得逃出去,康樵是個好人,所以他不會有意傷害他,可這種情感上的欺騙,他非做不可……
然而。
就在他已經拿到手機,指頭顫抖着想要撥通某個號碼時,他卻赫然發覺,他竟然一個號碼,都按不出來。
不是他不能,不是這手機不能用,而是他根本想不出在最危急的時候,最能幫他一把的人,是誰。
如果說之前的若幹年,他都在絕情,那麽此刻,他在短短的幾秒鐘裏,嘗到了絕情的報應。
他記不住老板們的電話,因為那些號碼秘書會幫他記住。
他記不住秘書的號碼,因為他總是以各種各樣的原因一個又一個更換自己的秘書。
他也不知道下屬們的手機號,因為當基層員工們彼此間不管是因公因私保持着聯絡時,他,始終是那個不屑于刻意去記下誰的聯系方式的“總監”。
至于家人……
他多久沒和各自再婚的父母聯系過了?
不僅如此,當年只因為叔叔埋怨他不該這麽絕情,他就和除去父母之外,碩果僅存的堂弟一家切斷了聯系。多年未曾來往,他又如何記得人家的電話?
“親戚總是得走動的,不然有個萬一,怎麽幫你?”這是當年叔叔說過的話。
而他,正在風頭上的他,那麽堅定地認為,自己永遠都是不需要別人幫助的那個。
他憑什麽如此自信,他何來的這等猖狂啊……
現在,他受困于此,他淪落至此,他明明已經搶到了逃出生天的希望,卻發現攥在手裏的,只是一部撥不出號去的手機……
而給他驟然翻湧而起的絕望添上最後一層冰霜的,是白未然。
那個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的男人,就那麽眯着一雙異色的眼,站在樓梯口,靠着牆,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揚着嘴角,看着他。
看着他的絕望,就像在欣賞一出聲色俱佳的表演。
“你想打給誰呢?”男人開口問,然後一步一步,走上前來,“沒人可打,對不對?我知道,你的為人,我調查過了。聽說……是差得很呢。啊,是,你還可以報警,不過我得提醒你一句,狼種的手機,都是有轉接功能的,報警電話會直接轉到管理所去。因為管理所比警察局更有用,而且……可以直接逆向聯絡回警察局去,派狼種警察,去處理狼種的問題。不信,你就打一個試試看吧。”
試試看?
還有這個必要嗎?
當屏幕漸漸熄滅,田钺心裏,也已經跟着徹底暗了下去。
他沒有希望了。
他真的沒有希望了。
心裏冷得好像冰窖,那種冷順着神經一路傳到指尖,手一抖,手機就掉在了地上。
從未如此安靜過的男人,一語不發站着,低着頭,緊緊閉着嘴。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最終,随着一聲凄冷的,莫名帶着發顫的笑音的長嘆,彎腰撿起手機,遞給外面的康樵,而後轉身走進衛浴間,緩慢而沉重地,關上了那扇磨砂玻璃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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