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如果說,最初,白未然只是為了不讓田钺發瘋,才給他事情做,讓他幫忙錄入。如果說,後來,白未然只是為了緩和彼此間的關系,才進一步給他更深入的工作,讓他看合同。
那麽,也許他真的該慶幸自己這麽做了。
因為正是這樣的決定,讓他發現這個寧死不當他的狗,也寧死不當他的人的男人真的,是真的,很有兩下子。
錄入速度都是毛毛雨,最能洗刷白未然一貫對于猿種愚鈍狡猾貪婪只有生育能力強大到沒邊兒的看法的,是田钺居然有足夠高的工作能力,智商,乃至情商。
“第六條需要讓對方做附加說明,到底什麽是他們所謂的不可抗力,是自然災害,還是官方行為,還是社會異常事件。最好說具體點,還是說都包括,講清楚,要不最後屁大的事兒他也跟你說是不可抗力。嗯……還有第十二條,寫這條的人肯定是沒搞清楚合同跟合意的關系,話說亂了,讓他們重寫,要不将來打不完的官司。另外,這個附表的材料清單蓋章必須蓋清楚,有重影和毛邊不行。再說這排版是怎麽回事兒,中間有一段字體跟行間距都和別的段落不一樣,看着就跟網上down下來粘貼之後沒選匹配目标格式似的,太不正規了。然後就是這個你們這邊附帶的說明材料,語氣太生硬,這哪兒是說明啊,這不是吆五喝六嗎。這樣對方還沒看兩眼呢就産生抵觸情緒了誰還樂意聽你讨價還價?誰這麽腦殘寫的這個破說明,除了字兒好看沒別的優點。最後這個簽名也是,弄這麽龍飛鳳舞的,都看不出來是什麽鬼,弄個姓名章不行嗎,也省得将來有麻煩了還得做筆跡鑒……你特麽看着我幹啥?!”說到最後,突然就卡住了,然後就炸了毛,田钺被那雙異色的眼盯得後背一陣發緊,下意識往後撤了一步,他皺着眉頭把那一疊紙扔在沙發上,拒絕再說下去了。
而白未然,則翹起二郎腿,微微歪着頭,繼續看着他,然後從旁邊把那份合同拿起來,翻了兩下,才終于開口說話。
“不規範的地方我會讓他們去修改然後重發。至于那個說明材料……是我寫的,名也是我簽的。”語氣有點兒故意在挑釁的感覺,好像在等着田钺臉上顯露出尴尬,但對方只是一撇嘴,一扭臉。
“鬼畫符。”
“什麽?”
“語文老師沒教你寫正楷啊。”
“這是專門設計過的簽名!”
“專門設計過的鬼畫符。”杠精到這一步,已經暫時忘記了面對這個男人時的恐懼,田钺滿腦子都是剛剛看合同挑毛病時候重新滋生出來的,找到工作感覺的熱血,熱血燒到烈處,也就開始不管不顧,又補了一句“老子用菊花夾着筆寫出來的字兒都比這個工整……”,嘟嘟囔囔念念叨叨的男人在預感到事情會變得不妙之前打算轉身就走逃離現場。
但他才剛剛轉過身,就被叫住了。
白未然并沒有對他怎樣,甚至都沒有惱羞成怒的感覺,似乎剛才最後兩句話他都沒聽進去似的,站起身,他猶豫着,并最終做了什麽重大決定似的,把那一疊紙最後附加的那個手寫的說明文件單獨拆下來,從茶幾上抓起自己的鋼筆,一起遞給了田钺。
“按照你說的方式改,手寫版和你剛剛敲進去的電子版要保證改得一致,然後給我看。”
田钺有點驚訝,可還是接了過來,他也和對方一樣猶豫着,并最終做了什麽重大決定一樣,挑了一下眉梢,點了個頭。
“告訴你我可就改一遍啊,上學時候作文我都不改第二遍的。”
“随你。”
“……歐了。”
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話還是哪個行為讓這家夥好像有點開心,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怎麽了居然也好像有點開心,田钺拿着紙筆,帶着沒能成功激怒對方的輕度失落跟慶幸,心情複雜地回到吧臺那邊去了。
而作為當事人雙方,他們兩個,都沒有在當時足夠清楚地意識到,這就是彼此間關系得到改良的開端。
有事可做,确實讓田钺沒有再精神混亂,他從頭腦裏活過來了。事情完成的輕松和高效,則讓白未然對他刮目相看。他沒想到這個男人,這個猿種,居然能把工作完成得那麽漂亮,雖然嘴上不饒人,但辦事絕對是保質保量的。修改過的說明文字精簡而官方,語氣嚴肅卻不高高在上,語句表達清晰滴水不漏,修改符號用得個個到位,至于那流暢帥氣工整漂亮的字體……
如果說白未然的字是鐵畫銀鈎,不拘一格裏透着嚣張,那田钺的字就是顏筋柳骨,渾厚大氣裏帶出铮然。
也許,他真的小看了這個“猴子”了,田钺有他難以估量的內涵跟潛力,這一切,都藏在惡劣的态度和就是不願屈服的頑強之下,就像有毒的蠍子,總是高高舉着鉗子,甩着尾巴,随時會蜇人,用強悍,用惡毒,隐藏甲殼之下包含的脆弱跟柔軟。
白未然能推測到這份表裏不一,可他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看見真正的田钺,和那真正溫柔的一面。
但,不管怎麽說,兩人的關系,因為工作,得到了緩和。與此同時,那些“工作需要”的交談,也就多了起來。
白未然說以為田钺只是個聲色俱厲不操心他人感受的殘忍上司時,田钺就會告訴他自己寄宿在姨家時那段不得不讨好別人的日子讓自己學會了該怎麽婉轉表達。雖然講述方式十分一筆帶過,也充滿了看上去與輕蔑別無二致的無所謂,但話語間的無奈悲涼,還是清晰可辨。
這樣細微之處不經意的情感流露,讓人心癢到發狂。
田钺不知道,因為白未然沒有說。白未然沒有說,因為他說不出來。
他并非情感缺失,他只是在都能感知到的前提下,不明白該怎麽合理表達。別人的喜怒哀樂,他無法組合到一起去理解,也無法相對應地産生足夠正确的反應。小時候,當別人家的孩子在哭,他只覺得對方的遭遇是悲哀的,但這種悲哀無法嫁接到他情緒上。于是就出現了一個孩子哭,傳染了一大片,唯獨他,面無表情的狀況。
誰都知道,北狼王的大兒子是帝君,而帝君天生如此,所以都沒人質疑一下這種缺失的弊端。這是從古至今的慣例,憤怒的人不可怕,面無表情的人才可怕,歷代帝君,無一例外,都是相對而言,最面無表情的。而最懂得階層差異,懂得安分守己的狼種,絕不會去質疑族群中一生出來就站在最高處的那個。
于是,白未然小時候沒有玩伴,長大後沒有朋友,他是個孤獨的強者,是個可悲的贏家,是個什麽都有的窮鬼,是個站在金字塔尖的最底層人士。
他無法将別人的憤怒轉化為他的恐懼,無法将別人的悲傷轉化為他的擔憂,無法将別人的喜悅轉化為他的快樂,他确實會因為別人的這樣那樣的情感理解起來容易但消化起來難而煩惱,可他煩惱的,只是這種艱難的理解消化過程真的會構成一種心理負擔。
自己的家人會好些,畢竟有多年的相處經驗,他已經能達到用狼種的貼耳朵禮節對李思玄表達親昵的程度,可要做到主動跟外人進行情感交流,真的好難。因為他們的起點就高度不同。生活在狼群最中心,最深處的他,就像當朝天子的大阿哥,聽見的都是好話,看見的都是順從,畢竟,誰願意舍得一身剮,去跟塔尖的人對着幹呢?
別人又不傻。
于是,就這樣,田钺,大約是唯一的例外了。他頑劣,他強悍,他死也不順從不屈服,他時時處處跟這個更強者對着幹,他讓他惱火,讓他沒轍,讓他做了一個帝君也許寧死都不肯告訴外人的種種出圈的舉動。
就比如在那個滿是血腥味和疲憊的夜裏,有生以來第一次充滿恐懼和焦慮地抱着那個因為失血而微涼的身體,喃喃着“該拿你怎麽辦”。
會說出這樣的臺詞,便是典型的把自己逼到絕路上的橋段了,但從來不看言情劇的白未然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正有這麽一出言情劇在上演。而他,就是主角之一,都不知道自己在後頭還有多少罪要受,多少關要過,多少麻煩要克服,多少障礙要鏟除的,倒黴催的主角。
在和田钺相處時,他已經無法感受身在高級階層的快樂,或是身為特殊族群的優越,他每一次霸道每一次憤怒,都起因于最平凡的小情緒,這些小情緒,讓他亂了心神,丢了自我。
唯獨想要的,越來越想要,已經再也無法放下了。
那個想要的,此時此刻,就坐在吧臺旁邊,一邊像個一家之主似的喝着從冰箱裏翻出來的奇異果汁,一邊往電腦裏錄入自己剛剛修改過的那份文件。那感覺,就如同他不是個被監禁者,就如同這個家就是他的,他只是悠閑地在家中的開放式大廚房裏辦公,享受着恒溫空調,享受着健康飲料,享受着事業與生活。
是不是如果沒有之前發生的那一切,早晚,田钺會有這樣的日子可過。
是不是呢……
手裏的事做不下去了,白未然扣上筆記本的屏幕,遲疑了一下,站起身,朝田钺那邊走去。
快要靠近時,他掃了一眼櫥櫃上幾天前被他捶出來的裂痕,心裏掃過一絲無奈的警示,腳下多少停頓了一下的男人最終還是站在了對方背後。
明顯就警覺起來的田钺一個激靈,沒有逃,但敲鍵盤的指頭停了,他就像全身緊張的大貓,只等着在又闖進他安全距離圈的人更靠近時迅速離開。而對方也好像意識到了這一點,于是,就在他站起來之前,那雙手,就又把他圈在了吧臺,和結實的胸膛之間。
體溫在兩個強壯的雄性身體間絲絲縷縷地相互傳導着,這種微妙的熏染,加上那太好聞的氣息,讓白未然用足了定力,才沒有被獸性本能完全控制。
但他還是做了自己想做的。
田钺在被貼着脖頸嗅味道時掙紮了一下,可很快地,就被整個摟進了懷裏。白未然抱住他,抱得很緊,緊到讓他覺得恐懼。一種又要被強加了什麽了的恐懼。
“你想再回到‘那種‘情況嗎……”顫抖着聲音,田钺維持着最後的強硬,“你想的話,有種就試試吧。”
白未然沉默了,也驟然停下了想要把指頭滑進對方領口的動作。
見鬼……
這威脅真的管用!
他真的不想!
可是……
“你答應過我不會再尋死了。”壓抑的聲音在耳邊回蕩。
“……前提是你不再為所欲為。”
“你什麽時候才能不再提防我?或者說……不再怕我?”男人皺着眉頭把對方翻過來,面對着面,看着那雙漆黑的眼,他能看見眼裏的恐懼,這是他最想強制性磨削掉,卻明知道越是強制就越磨削不掉的東西。
田钺也看着那雙霸道的眼睛,那雙雖然顏色不同,但個中困惑完全一致的眼睛,嘴唇翕動了幾下,終于說出了答案:“等你給我我想要的東西。”
“那你想要什麽?說就是了。”
“自由。”
“……自由是人世間最大的謊言。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可我寧可被騙。”
彼此都沒有擡高音量,兩個低沉的嗓音,來言,去語,在一種極為難以定義的氛圍中交談着,那就像是最微妙的談判,說不清道不明的危機密布暗湧,可能随時會爆裂,又可能永遠都不會達到臨界點。
“那假如……我為我的所作所為道歉,你會死心塌地留下嗎?”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白未然不知道自己已經輸了。
“又不是真心的,道歉有什麽意義?”給出這樣的答複時,田钺也不知道他到底贏了對方什麽。
“可我想要你,讓你只是我的。”
“我也說過我誰的都不是。”
“我知道……”只差一丁點,就要陷入解不開的死循環,白未然焦躁地幹脆停止了對話。
但他沒有停止自己的行為。
把對方抓在懷裏,他略微低下頭,湊過去,用自己的嘴,堵住了對方的。
那是一個極為輕淺,極為平緩,意料之外,卻也盡在情理之中的親吻。
沒有唇舌糾纏。
沒有深層挑逗。
那只是個短短的淺吻,卻在彼此的情緒裏,都丢了個重磅炸彈。
白未然第一次察覺到心疼的滋味。而田钺,第一次發現這樣的接觸,居然不會讓他反感。
他會怕,怕緊跟着發生什麽像以前那種屈辱不堪的事情,可他真的沒有對這個親吻,産生也許應該理所當然産生的反感。
可能,他真的太長時間沒有在神志清醒的狀态下和一個人溫和而緊密地肢體接觸過了,而這種能夠帶來安全感和快樂的,無害的接觸,竟然可以與性別跟種族全無相關。
于是,直到親吻結束,他都未曾反抗,他心裏狂跳,指尖發麻,可他到頭來,未曾反抗。
白未然在彼此的嘴唇拉開距離後,嘆了口氣,掌心摩挲了幾下懷裏那男人的後背,最終,咬着牙關,放棄了後面本可能繼續下去的所有行為。
他揣着萬千不甘松了手,皺着眉頭轉身大步離開,只留下滿臉通紅僵硬在原處的田钺一身脫力,滿心慌亂,和兩眼茫然。
對于這個親吻,田钺好久之後,才明白自己為何不反感的。
他是覺得抵觸,但這種抵觸,來自于恐慌。曾經被那樣對待過,他怕這個男人碰他,本能的應激反應會讓他全身緊張起來。
可是,他不能否認的是,那種親昵的碰觸,他喜歡。
記憶裏,他沒有被這樣對待過。
小時候,父母忙着争吵,工作,用更多的工作避免無休止的争吵。那個離婚還會覺得丢臉的年代,他們寧可維持着這份明明維持不下去的關系,也不肯輕易放彼此自由。田钺,是這種病态關系的犧牲品,他不記得爸媽好好給過他一個疼愛的擁抱,一次充滿情感的注視,一句認真的,或者哪怕只是在哄騙他的“你真棒”。相對于同齡人,他的精神世界是貧瘠的,甚至荒蕪的。他在上學前的那年差點兒被拍花子的拐走,就因為那個看似人畜無害的老女人至少會對他笑,會說小朋友你真可愛,會掏出一顆大白兔奶糖來塞到他手裏問他要不要去公園玩。
如果不是街坊鄰居有戒心,果斷攔了下來,他恐怕早就給賣到山裏去了。
可每次回想起這段經歷,他有時候甚至會想,搞不好真給他賣了,反而更好。至少買他的人,是需要一個兒子的,是會再窮再苦,也拿他當個寶貝養着的,而不只是個失敗婚姻的無辜見證。
人情冷暖,世态炎涼,為什麽田钺趕上的,都是人情的冷,和世态的涼呢……
他一度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到後來,也就根本不去想自己是不是做錯過什麽了。他沒有錯,既然他命裏注定對冷的涼的有引力,那就讓他自己也冷了涼了吧,這樣,才不會受傷害。
于是,似乎一夜之間覺醒了,又或許是一夜之間麻痹了,田钺就那麽開始逼着自己強悍,這個強悍的自己無時無刻不跟骨子裏藏着的,那個對關懷,對愛饑渴到快要死了的靈魂針鋒相對着,然後就在針鋒相對中,磨擦得更加粗糙,擠壓得更加堅硬。
又于是,當他第一次被這樣擁抱,被這樣小心對待,被耳鬓厮磨着輕言細語,被有着冰冷色澤的眼睛熱烈地注視,他是真的,沒有辦法做出抵抗的。
他見了鬼的,喜歡這份霸道而執着的溫柔……
就算因為那個親吻,他們之間,又有差不多大半天沒有說話。
白未然明白,他肯定覺得別扭,耐着性子等到快要吃晚飯時,那個被擁抱親吻時渾身僵直然而表情可愛到讓他快要死了的家夥,才總算基本恢複了常态。
大大咧咧坐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吃着高級餐廳送來的龍蝦意面跟黑松露披薩,田钺喝了一口冰涼沁爽的白葡萄酒,偷偷看了看不遠處的門廊。
鑲嵌着整扇雕花玻璃的雙開側門沒有鎖,那是因為那個男人在家。而且就在他視線所及之處。
門廊外的游泳池裏,水花翻騰處,是那個皮膚蒼白的男人正從水裏一躍而出。池邊的地燈映照着那個強壯的軀體,那個肌肉線條如此流暢,身材比例如此完美的軀體。
白未然,可能真的是天生的王者,他就像是不存在的虛構人物一樣,要什麽有什麽,錢,地位,容貌,智慧,工作能力。他全都具備,就算他有個帶着重大缺陷的人格。
啊……是的,只差這一條,他就真正意義上的完美了。
然後現在,這個來了興致就跑去游了幾圈泳的男人,正赤着腳,一邊用浴巾擦掉從發間滴落到厚實胸膛上的水,一邊踩着光潔的青灰色石板地,朝室內走過來。
田钺停下了手裏卷面的叉子,一直看着,直到對方注意到他的視線。
“怎麽?”擦頭發的男人停下了動作,皺起眉頭。
“沒怎麽。”面無表情應了一聲,田钺看了看對方黑色泳褲裏包裹着的,比自己褲裆裏引以為傲的,還要粗大幾分的那根,撇了撇嘴,重新把視線集中到電視屏幕上去了,只漫不經心丢了一句,“看你什麽時候腳底打滑把自己再出溜到池子裏去。”
白未然表情陰郁沉默了幾秒鐘。
沒有理他。
抓了一只野貓想在家當狗養,可五次三番鬥智鬥勇都無法馴服,終于意識到這是貓,貓這種生性自由的物種不僅不會俯首帖耳,逼急了還會心理失常,甚至用極端方法一死以求解脫。趕快挽救并總結經驗教訓,重新開始散養以為會好些,但恢複健康後的貓仍舊是野貓,保持距離難以親近,暗中觀察外加各種皮……
所以說,到底該拿他怎麽辦呢……
不說話的白未然在想些什麽,田钺不知道,他又小聲哔哔了幾句含糊不清的臺詞,就只顧專心吃飯了。
兩個男人之間有了怎樣微妙的變化,他們彼此都有所察覺但是沒有明确的判定,這種微妙持續了好幾天,氣氛的異常和自己情緒的波動就日漸明顯強烈起來,終于無法忽略了。
田钺開始變得放肆,這種放肆有沒有故意的成分不得而知,可是,表象上是真的符合故意的定義的。
他會用白未然的健身房,但用完了從不開窗加強通風,留下一屋子淨化機都無法完全濾掉的熱熱的香甜味久久不散,讓對方根本沒辦法邁進一步。
他會用廚房自己做飯,但做完了從來不收拾,就像個難得自己卷袖子幹一次活卻需要一群人追着屁股後頭收拾的廢柴大男人那樣,把鍋碗瓢盆只塞進池子裏就自己端着盤子享受美味去了。
白未然并不至于覺得這些現象是種負擔,反正他一聲令下就會有一群人跑來收拾打掃,他只是在驚訝這家夥的強大适應力和居然會做飯的同時,對其産生了更為難以遏制的強烈興趣。
“大少爺,這是田先生要我買的東西,您要看看嗎?”把購物袋放在茶幾上,蔣鸾試着詢問,“最近……食材很多,他是在自己做飯嗎?”
“嗯。”點了個頭,白未然看了看袋子裏的東西。有的他認識,冰鮮雞肉和三文魚一類的,有的他确實沒見過,就那些裝在罐子裏盒子裏的或者奇形怪狀的蔬菜……自己也明白,并非他見識短淺,而是小時候家裏有廚子做飯,離開老宅後又一直都從高檔餐廳叫人送飯的生活把他的認知局限了,他認識做好的成品,但還沒下鍋前是個什麽樣子則屬于常識範圍之外的事情,心裏微微別扭了一下,白未然懶得去看購物袋裏到底都有什麽東西了。
“反正,沒有什麽奇怪的東西,都是食材,偶爾會有生活用品,應該不必擔心。”蔣鸾說着,重新提起袋子,在得到主子首肯之後走向廚房。
看着對方的背影,白未然想了想,擡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
“今天下午,你帶肖雨澤過來一趟。”他說。
蔣鸾愣了一下,覺得有幾分突然,可還是趕快答應下來。
他是不明白這位行事從來恣意妄為的白家大少爺為什麽又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不過,帶來也就帶來,沒什麽可質疑的,更何況,跟田钺聊過之後,肖雨澤自己也會看上去挺開心挺輕松,所以何樂而不為呢。
這個消息,并沒有馬上被告訴田钺,那家夥當時正在三層陽光房吹着空調看雜志。直到蔣鸾走了幾分鐘才懶洋洋下樓來,把自己扔在沙發裏,發了一會兒呆。
他看看旁邊正在工作中的男人,眨了眨眼,遲疑着開了口。
“你弟弟最近怎麽不來了。”
白未然停下了手裏的工作。
擡眼瞄了對方一下,他回答得面無表情:“忙。”
“現在不是開始放暑假了麽?忙個鳥毛?”
“……”
“……”
“……”
“……是你不讓他來了?”田钺覺得自己說對了,因為那男人明顯開始皺眉。
“是又怎樣。自己有家非要往這兒跑。”
“他是來找我的啊!”田钺當即來了氣,恨不能生出長指甲來像個近身肉搏的瘋婆娘一樣撲上去抓花對方那張滿是不屑的臉,“再說那是你弟弟,兄弟之間弄這麽冷,你光榮啊?!”
起初,白未然不說話。
後來,田钺再三催問之下,那男人終于也動怒了。
把筆往旁邊一拍,他幹脆點破了“真相”。
“讓他來幹什麽?被你勾引?!你還看不出來他喜歡你?!你碰他一下他就要燒起來了!再過來幾次會出多大亂子你自己想想!!”
“我想不出來!我特麽又不喜歡男的!“聽到一半,就開始皺眉,又是驚訝又是莫名其妙,好不容易憋到對方說完,田钺終于壓不住怒氣了,臉上在發燙,他一肚子的無名邪火,”天天在屋裏悶着,我就想有人能聊聊天!這都限制我?!你有點兒人性行不行?!哎我說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已經很人道主義了?啊?最起碼沒把我再關籠子是吧?!“
“所以你想再被關?!”提到籠子,白未然也坐不住了,他猛然站起身,幾步走到田钺面前,在他下意識往後退時一把攥住對方的胳膊,盯着那雙不管多緊張,也還是不肯認輸的眼,“你要交流,跟我交流就夠了!少惦記別人!”
“我說你特麽是真病的不輕哈!”田钺硬是把自己的手臂從束縛中撤了出來,而後臉上帶着冷笑毫不客氣否決了對方的話,“我跟你交流?我跟你有什麽可交流的?啊?你自己琢磨琢磨,咱倆有共同語言嗎?!”
“你跟那小子就有?!”
“起碼他可愛!!”
“所以你還是想勾引他?!”
“你!……我日你媽啊!”就像個跟腦殘晚期患者掰扯不清最簡單的問題一樣,田钺崩潰了,他氣急敗壞抓了抓頭發,覺得再吵下去自己會發瘋,低着頭運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他才找到了讨價還價的切入點,“那你把我手機還我,再把他電話號碼給我,我跟他聊語音!這總行了吧?!”
現在輪到白未然用看智力缺陷人士的眼神看着田钺了。
“你的手機?你的手機早就被銷毀了,就像你的工作,也有人‘替你’辭了,你的不動産也有人‘替你’暫時凍結了一樣!你現在在猿種社會裏是人間蒸發狀态,沒人找得到你!搞清楚自己的狀況,乖乖呆在這兒就好了!哪兒來的那麽多要求!!”
真來了脾氣,外加瘋狂的嫉妒心驅使,本來就暴躁的男人再一次說了狠話。
而田钺,則真的被這番話給再度刺傷了。
一下子變得沉默,既驚訝,又覺得所有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田钺漲紅着臉,咬着牙,好一會兒沒有出聲。
可是,他并未在沉默中爆發。
一種油然而生的悲涼,讓他選擇了放棄。
不至于頹喪到徹底絕望,但就算已經暫且認了自己的境遇,也決定面對現實努力生活下去,卻仍舊會被這境遇和現實刺痛的感覺,真的難受到讓人有點心灰意冷。
他站在原地好一會兒,轉身邁步,上了二樓。
他需要在房間裏安靜一下,重新調整自己。
可是,這一回,白未然沒有放任他那麽做。
遲疑了片刻,便皺着眉頭追了上去,那男人在田钺關門之前,就先一步一把攥住了門把手。
他把慌亂起來的男人壓在牆上,壓着想要反抗的手腕,卻并未動粗。他在忍耐,氣急敗壞地忍耐。死盯着對方,他壓抑地,憤恨地,絕對違心地從喉嚨裏擠出半句話。
“……來就是了!”
田钺一臉疑惑。
“叫他來就是了!你乖乖呆在我這兒!要用手機,給你買新的!”
表情比自己還要絕望的男人,就像被逼到牆角無處可逃的野獸,獠牙都呲了出來,目光兇殘發出困頓的低吼。看着那樣的白未然,田钺不知怎的,竟一下子就像是沒那麽絕望或者懊喪了。
沉默持續了幾秒鐘,他撇了下嘴。
“……新手機也不能聯網對不對?”
“聯網的話你會想辦法加以利用逃走吧!”
“會啊。”
“……”
“算了,不要了。”哼了一聲,莫名就冷靜下來的田钺籲了口氣,“不用你‘好心’施舍,我無福消受。”
“一會兒要一會兒不要,到底想怎樣?!”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你聾啊!”用胳膊肘用力支開對方,田钺想要回卧室去,但還沒邁進門,就再度被抓了回來。
白未然沒有說話,只是用審視着世上最奇怪,最奇特,最奇妙,最難以理解神秘莫測卻也最有魅力的生物的眼神打量着他,而後,終于低下頭,攬着他的脖頸,用力親了一口那總是在對他出言不遜的嘴唇。
他氣得要死,卻又氣到想笑。
詭異的情感,詭異到恐怖,詭異的是他再怎麽覺得不安,也情願繼續體驗。
“下午肖雨澤會來,這段時間別再招惹我,否則你休想再見到他!”說出讓對方驚訝的安排,白未然終于松開了手,忍耐着心裏想要幹脆把那家夥抓進客房扔到床上狠狠“虐待”一頓的強烈沖動,後退了兩步,堵着氣轉身下樓之前,丢下最後幾句“訓斥”,“還有,以後用完健身房要通風!做完飯要打掃!另外……要是但凡還有點良心,知道家裏不止你一個人住着,做飯的時候就別那麽自私,只顧做你自己的!!”
жжж жжж жжж жжж жж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