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田钺說他搞不好人一傻,就留下了時,白未然心裏,湧起一陣從未曾體會過的狂喜。
而他曾一直以為,這種感情是多餘的,甚至不存在的。為何要狂喜?難道自己得到的或者即将得到的,不是自己本來就該得到的嗎?既然理應如此,那麽等着得到也就是了,有什麽可狂喜的?至多高興點還不夠嗎?
可是,當田钺那麽說了,他的狂喜,油然而生。
彼時彼刻,他才明白,若是一樣東西,得到得太不容易,想要不喜悅到發狂,都難。
哪怕僅僅只是看到了即将到手的希望而已。
當天,他拉過田钺的手,小心翼翼壓抑着自己的情緒,親了親對方的腕子。
那裏,有那道傷疤。
被親吻時,田钺眯起眼,指頭微微顫了一下。
但他沒有拒絕。
不知自己該不該回贈一個親吻,田钺看了一眼對方臉上的疤痕,最終還是沒能把嘴唇貼上去。
白未然不在意,對他來說,這個猶豫的眼神,已經能等同于若幹次親吻了。
他可以暫且知足。
別墅區的夏天,總是比外面的涼爽一點,沒有高樓的遮擋,在三層陽光房盡情生長的花花草草,迎來了觀賞者。
或者說,分享者。
白已然帶走了一盆茉莉,康樵帶走了一盆朱頂紅,蔣鸾似乎是喜歡那盆栀子但是不好意思開口,田钺幹脆直接給了他,還讓他給肖雨澤帶回去一盆飛燕草。
說實話,田钺覺得迷茫,畢竟他真的沒有想到自己在狼群裏,反而享受到了生活和交流的樂趣,反而得到了真正意義上的溝通和認可,但他确實是被認可着的,被身邊或熱情或矜持的狼種。
人,真的是奇怪的動物,只要能被認可,被一個群體接納,就覺得自己可以為此做出任何犧牲。
那麽,他能犧牲的又是什麽?自由嗎……
開得最好的黃月季,田钺留給鹿瑤光了,因為白未然對他說了跟鹿瑤光商量過的事情。
“你這樣,是跟所有人作對了吧。”把落在碗蓮瓦盆裏的百合花瓣撈起來扔掉,田钺看似随意地念叨。
站在旁邊的男人看着他的動作,沉默了片刻,蹲在旁邊。
“我最近從管理所拿到了一些第一手的資料。關于鬻犬的。”
“然後呢?”
“觸目驚心?可以這麽說吧。”
“你也會驚心啊……”停下了手裏的活兒,田钺側臉看着那男人。
“其實并沒有實際的共感,只有在假設是你的時候,會覺得不舒服。”說這話時,白未然表情足夠淡定,但還是讓田钺有點心裏撲騰。
“少拿我假設!”撇了撇嘴,他嘆氣,“你就等着你爹找你算賬吧。”
“……再說吧。”也跟着嘆了一聲,白未然站起身,看了看外頭露臺上的陽光明媚。
他心裏,确實是有壓力的,因為現實給他的準備時間并不充裕。
秋天,是狼王聚會的日子。每一年的時間地點都不同,今年的時間定在九月中旬,地點,在吳越王的地盤。
他要為此做好相應的工作,要在父親離開後全權負責所有的事務,而在離開前,他要把初步的試探先做完。
他真的那麽做了,可是,事情也真的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并不順利。
聽他說建議在八大狼王的聚會上提出應該為鬻犬适度改善待遇,起碼也要摘掉項圈并不再刺青時,白子虛的反應,不說是暴怒,也差不多了。
而他暴怒的點,與其說是兒子居然提出這種鬼看法,不如說,他萬沒想到這種觀點會是他兒子提出的。這些年,也不是沒人暗示過或許可以改善一下鬻犬階層的生存現狀,可這種暗示來自誰都無所謂,來自白家大少爺,就格外帶了忤逆不孝的味道,簡直像太子謀反一般震撼,幾乎要讓當朝天子恨不得當場拍碎龍書案了。
“我問你,這種混蛋理論到底是誰傳輸給你的?!啊?!”白子虛攥着手杖,死瞪着白未然,但即便是說了這麽言辭,仍舊一臉冷漠,被父親質問的“太子殿下”只是笑了笑,然後說,這不重要。
父親的火氣還在燒,就算有李思玄和李人雲的勸說,那些諸如“你到底是不是白家人?!你到底是不是我兒子?!到底是不是我親生的?!”的責罵,或者“你一個人躲在大宅到底都幹了什麽鬼勾當?!這些蠢話你居然說得出口還讓我帶到聚會上去說?!你讓我堂堂北狼王的面子往哪兒擱?!”的質問,還是攔不住地一股腦撞進了白未然的耳朵裏。只不過,怎麽進去,又怎麽原樣出去了而已。
他不是不在乎父親的感受,他只是理解不了為何只是一個提議,居然可以真的讓父親這麽憤怒,難道他無法把這種情緒消化成自己的正确反應,作為父親,白子虛不知道嗎?又或者是正因為知道才更憤怒?
看來,真的是不太好辦啊……
“你到底聽沒聽見我說話?!問你呢!!”又一聲斥責,白子虛用手杖敲擊着老宅地上整齊厚重的青磚,金屬的包頭碰撞出巨大的響動,白未然回過神來,但剛想耐着性子回複幾句應付場合的話,就被打斷了。
打斷他的,是老宅的衛士長,之所以冒着被罵個狗血淋頭也要跑進來報告的風險,是因為大門口來了客人。
貴客。
貴到不讓北狼王親自出面接待,都不行了。
被屋子裏劍拔弩張的氣氛弄到汗毛都快豎起來,衛士長硬着頭皮湊上前,報告了有人來訪的事,而白子虛,則在聽到來人是誰的瞬間,只愣了一下,就直接在嘆氣之後,難得一見地,翻了個嫌棄到極致的白眼。
“都說了不用他過來!!”白子虛狠狠地念叨了一句,而後強忍着無奈跟惱火,最後用手杖在地上敲了一下以示洩憤,萬般不情願地換上了準備待客的臉色。
只可惜,這個好不容易裝出來的表情,只是片刻後,就讓來者給全面破壞了。
從影壁牆外繞過來,穿過庭院,大步走進正廳的,是個身材高大,體格魁梧,就算頭發已經白了一半,仍舊精神矍铄,英氣逼人的男人。男人約摸年屆花甲,個子跟白未然不相上下,一身漆黑的綢緞唐裝包裹着結實的身體,手裏也提着象征狼王身份的手杖,但比白子虛的更大了一號。臉上挂着笑逐顏開的表情,男人進門的同時就把一雙手臂大大張開,直沖着一家之主就迎了過去。
心裏顯然是一萬個不情願的,白子虛打算勉強回應一下,但他意料之外的是,對方居然在眼看就站到他面前時,瞬間換了目标,一把抱住了旁邊的李思玄。
“玄玄——!”洪亮的嗓音有點肉麻地一聲喚,男人拍了拍對方的後背,結束了擁抱之後還是搭着李思玄的肩膀不肯松開,“好久沒見,還是這麽漂亮啊~!”
“……天麒大哥,別來無恙。”想笑,又覺得尴尬,想聊幾句,更是覺得有種當面出軌的別扭,李思玄無奈地小心躲開了那只肩膀上的手,往白子虛那邊挪了挪。
屋子裏的氣氛,緊張微妙到好像埋了無數個鬧鐘,滴滴答答定時炸彈一樣響得讓人鬧心,卻不會真的把房子炸上天。
這個男人,白未然認識,應該說全家上下就沒有不認識他的。
冬狼王,于天麒,就是他了。
他統領着整個東北區域,領地是北地的兩三倍,比白子虛早幾年登上狼王寶座,當初白子虛搶到北狼王之位時,他是第一個登門祝賀的。只不過,對方是真心不想讓他來。
首先就是因為這個于天麒,是李思玄的初戀。
當初,十三歲的少年,第一次見到那頭名副其實的北方的狼時,曾經心動過。就像女學生沒辦法不對二十出頭的英俊健壯男青年動春心一樣。但當時的于天麒已經早早跟伴侶禮成,這持續了不到一天的初戀也就無疾而終了。可白子虛知道後,就沒辦法再對同樣是狼王的這個男人抱有平常心,即便他明知道自己的伴侶,甚至包括他自己當時都只是個孩子,而對方壓根兒就沒對李思玄有過半點兒想法。
而說到為何白子虛對于天麒意見這麽大,其實還是因為對方不僅總是故意當着他的面兒對李思玄太熱情,還最喜歡幾十年如一日地開他的玩笑,就比如……
“‘白玫瑰’,你挺好噠?”
果不其然!又來了!
“堂堂狼王,這麽嘴賤,合适嗎?”白子虛眉心緊鎖。
“誰讓你當初懷着孩子的時候又白又嫩又嬌豔欲滴的!”于天麒滿臉的理所當然,“八大狼王,別人都寶座到手了再生孩子,或者生完了才去競争,就你,非得撿懷着孩子的時候跟各路精英勾心鬥角,然後當上王的時候大夥兒瞅見的都是你挺着肚子貌美如花的樣兒,叫你白玫瑰還委屈你了??”
“天麒大哥,就放過他吧。”李思玄不想笑,但真的快要忍不住了,擡手摸了摸愛人的後背,安撫着快要爆裂的情緒,同時對于天麒“求情”。
“再說一個,再說一個就放過。哎,你什麽時候死啊?”好像很認真地問着,于天麒看了看從他出現這眉頭就沒松開過的白子虛,又沖旁邊不遠處的白未然擡了一下下巴,“你死了也好讓人家未然趕緊接班兒繼位。破車不能擋好路,挺大歲數的人了怎麽這麽人事兒不懂啊~~”
“你比我大六歲,問我怎麽還不死?”白子虛終于反唇相譏了一句,然後讓身後的李人雲和斜對面的白未然都先去別的跨院呆着,不要“影響長輩說話”。
尴尬到都要瘋了的李人雲是巴不得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的,而白未然也确實打算借此機會撤離,與其見證認識了幾十年的“兩頭老狼”好像孩子一樣窮吵惡鬥,還不如回自己家去找田钺膩着。
但,他沒有來得及離開。
開夠了玩笑,心裏舒坦了的老爺子,接下來提到的一件事,讓已經快要走到堂屋門口的白未然,瞬間止住了腳步。
“哎,對了,我這回來,一方面是想在上老康那兒聚會之前先跟你碰個頭兒然後一塊兒過去。另一方面呢……也是給你帶了個‘小禮物’。”表情确實是嚴肅了幾分,于天麒邊說,邊從衣服口袋裏掏出手機,打開相冊,把一張照片放大了,送到白子虛和李思玄面前,“你倆瞅瞅這個,這是前陣子有人從監控裏看見,就給我送來的。這兩個人,是不是就是你們找了好長時間,還發了協助調查令的那個秦永陽和馮郴?現在我派部下暗中盯着他們的動靜呢,如果真是,需要動手,你一句話,我叫人現在就‘打包’給你送來!”
那天,冬狼王于天麒的一番話,是後面一切變故的開端。但這場變故,誰也無法避免。
捕捉到秦永陽和馮郴蛛絲馬跡的事情,白未然告訴田钺了。
之後,就是意料之中的一場風波。
白子虛的意思,是要把這件事趕快解決一下,既然那兩人在于天麒的地盤,不如就借着熟人好辦事,把人扣下,轉交到北地,後面怎麽發落,倒是可以等他聚會回來再說。
但白未然,把事情包攬下來了。
父親并不放心,因為種種跡象表明,自己這個兒子,對那條狗,已經有種異乎尋常的在意。他聽來的風聲至少是那樣的,雖說沒有太讓他暴跳如雷的情況,可一代新狼王,居然散養鬻犬,不管姓田的身份到底能不能确切定義為鬻犬,都十分拿不上臺面。可白未然的話,也不無道理。
他說,首先,田钺是被動卷進狼群的,他有錯,然而無罪。日後放不放他走,假如放走的話又要怎麽處理後續的事情,這都可以暫且不提,可終究要給他一個說法。要讓秦永陽他們跟田钺見一面,未必正式到好像對簿公堂,可就算場面鬧得很不好看,也該給彼此一個鬧得很不好看的權力和機會,否則,狼種尊嚴又何在呢。
“你先告訴我,這件事你包攬走,和你要改善鬻犬待遇,有沒有關系?”白子虛一臉陰沉。
“沒有,這是兩件事。”答案是否認的。
“那,姓田的是不是你要改善鬻犬待遇的原因?”又補充了一個問題,老狼王臉色更加難看。
“……不能說沒有。”白未然想了想,給了個滴水不漏,卻又模棱兩可的回答,“但我畢竟過後未曾虧待過他,他不屬于我想看到得到改善的群體。”
這話,就很值得琢磨了。可以說田钺早已不是鬻犬,起碼白未然不拿他當鬻犬了,也可以說,他們之間的關系,目前是良好的,甚至很有可能是……太良好了一點的那種。說良心話,白子虛無法不在意,但他真的很抵觸面對這件事。
最終,他選擇了放手。告訴兒子,假如事情鬧大,變得無法收場,所有責任你自行承擔。
白未然截止到父親選擇放棄,就沒再用心聽後頭的話。
他跟于天麒簡單商量了一下該怎麽接手這件事,然後,就在白子虛警告的目光和李思玄擔憂的注視中,離開了老宅。
再然後,他見到了田钺對這件事的反應。
原本平靜了的日子,就這麽不平靜了。原本緩和了的心情,也就這麽重新起了驚濤駭浪。
田钺都沒等到真的當面對質,只是聽說這個消息,就整個人都無法自控了。
他沒嚷,他甚至臉上還有笑,但那笑相當凄慘。
他嘴唇發顫,坐在沙發上,肘部撐着膝蓋,兩手指頭交叉抵着額頭,臉色先是驟然煞白,然後又一點點開始泛紅。
心裏在瘋了一樣狂跳,慌到都一陣陣惡心反胃,田钺張了幾次口,才終于壓抑地問了一句:
“我能宰了他倆嗎?”
“……”白未然一皺眉。
“不行是吧,啊,也對,他們是狼種,跟你一樣,你們狼種肯定向着自己人。”
“田钺……”
“還是說不至于?你是帝君,他們是啥來着?庶民是吧?帝君不會向着庶民?那你能讓我任意處置他倆嗎?也不行?因為我是狗?因為我是狗哈,我是地位最低的那個階層,我誰都處置不了,要不是有你在我就是任人處置的那個,是吧?”話說到這裏,田钺有點說不下去了,他嗓音開始沙啞,聲調開始顫抖,眼睛開始充血,但他最終沒有哭,只是用力抹了把臉,扭頭看向一邊,保持着那種慘笑,最後說了一句,“那行吧,那你給他倆捎個話,就說我謝謝他們,就說多虧了他們我才淪落到今兒這個地步,我特麽感恩戴德!”
話音落下,田钺猛然站起身,回樓上卧室去了,只留下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回應的白未然坐在原處,表情焦慮中透着無奈。
他沒有辦法責怪對方說狠話。
秦永陽是一切的開端,就算最初錯的是田钺,假如永遠找不到那兩個人,大概事情就可以一直平穩下去吧,可能會留下遺憾,但田钺不會這樣一下子把悲憤爆發出來吧。
但是,又或者這樣才是對的?大破大立?只有先讓事情變得糟糕,割破了血泡,放出膿水來,才能真正快速康複?
白未然覺得,田钺需要一個說法,需要一個了斷,而他有義務為他做到那一步。
只是,當田钺心裏的血泡被割破,那一瞬間湧出來的負面情緒,也是真的傷到了他。
他原以為自己不會被傷害的,不管是肉體上還是精神上。他是帝君,是狼王之子,又是未來的新狼王,他怎麽會受傷害?
但田钺可以。
這個男人,當初用剪刀刺傷了他的臉頰,現在用言語刺傷了他的內心。
原來,對于田钺來說,他永遠都和他不一樣,狼種,猿種,帝君,鬻犬,就算這些說法他們已經不在彼此面前刻意提起了,就算身份和觀念早就發生變化了,就算表面上已經可以平靜相處了,頭腦裏受到過的熏染就像刀劈斧砍過的山石草木一樣,時間再怎麽強大,也難真正洗刷掉殘留的,風化不去的疤。
那個男人是被迫留下的,這一點無法否認的事實,也許這一生,都會讓他耿耿于懷。
當天,他們兩個都好久沒有和對方說話。
彼此都在思考,即便痛苦,也還是會逼着自己思考。田钺想的,是如何面對那兩個人,而白未然想的,是要不要放田钺離開。
他真的想了。
是不是放他回去,才是對他好?回到屬于他的世界去,離開狼群,讓他可以在自己的地盤默默舔傷口……
但是……
心裏的刺痛翻攪着噴薄而出時,白未然疼到瞪大了眼,他指尖發麻,額角見了汗。
兩個男人,樓上,樓下,各自沉默着,陷入了各自的修羅場。
天快黑下來時,白未然去了田钺的房間,輕輕翻身上床,輕輕抱住對方,輕輕在耳根低語。他說,如果你實在恨到想要他們死,這件事,我可以幫你做到。找幾個可靠的人,押送的路上,制造點“意外”,并非不能實現。過後,也無需解釋,矢口否認,也就是了。
房間裏安靜了好一會兒,田钺吸了吸鼻子,翻回身來,直勾勾盯着對方看。
又是好一會兒,他終于出了聲。
“你是不是有病啊?”
“……什麽?”
“能不能別把草菅人命說得那麽輕松。”
“是你說要宰了他們的。”
“我那是氣話你還聽不出來麽。”脫力地揉了揉太陽穴,田钺最終,一聲長嘆。
他放棄了。
他說,他是恨,恨得要死,可事已至此,又當如何?
他說,若是他純屬無辜,興許還會尋仇,可他有洗脫不掉的責任,就算沒那麽大,但真的明擺着。
他說,他不想讓任何人死了,冤冤相報何時了,就這麽着吧,算了,人生在世不過百年,死什麽死啊,都活着吧,都好好活着吧……
說到最後,他在喉嚨又開始發哽之前,住了口,閉了眼。
白未然沉默着,把那個往肚裏吞咽眼淚的男人攬進懷裏,好久好久,都未曾放開。
田钺的放棄,換來了怎樣的結果,不言而喻。
他知道他不甘心,但這是對方的最終決定,他認。
秦永陽和馮郴,在兩天之後,被押送回來了。白未然和父親聯絡過,商量了對策,而後安排人,把他們送去了“書店”。
那是狼種最隐秘的場所。
從外表看,那只是藏在鬧市街巷裏的一間小小的二手書店。但實際上,門臉後面,有個偌大的空間。幾層樓,都是各種古舊資料,犯了重大錯誤,卻又不至于被處置為鬻犬的狼種會被送到這裏,然後就終生都要呆在這兒工作,早上從書店打過卡,進到大樓裏,就開始整理、謄抄、錄入、檢查、考證所有文本,每天和枯燥的案頭事務耗在一起,住在附近的簡易樓裏,到何時都被人監視,按月有微薄的收入,可以糊口,然而永遠無法再出頭。
但即便這樣,秦永陽和馮郴被問及是否願意接受這個結局時,還是驚詫地連連點頭。
也許,這也是最明顯不過的,就如鹿瑤光所說,再糟的結果,都比“當狗”強啊……
田钺的妥協,換來了兩個人某種程度上的赦免。
白未然卻被那個一瞬之間萌生的念頭糾纏到不得超脫。
可笑啊……他白未然也會不得超脫?!
可是他真的不得超脫了,田钺現在,是去是留呢……
事情尚未解決時,還可以以此為借口留住他,現在事情雖然解決得有點詭異,好像根本什麽都沒做似的,但也真的是解決了啊。那麽,要放手嗎?他現在,到了想要“名正言順離開狼群”的時候了嗎……
秦永陽和馮郴被送去書店的幾天後,白未然第一次,向田钺提了個絕對具有爆炸性的問題。
“你……要不要出去走走?”
被詢問者愣住了。
“走吧,我開車,帶你去透透風。”
“……你是怕我想不開嗎?”田钺苦笑,然後好像做了什麽重大決定一樣,一臉的舍命陪君子,“行啊,你要真不怕我跑了,就走呗,我瞅瞅外面的世界沒了我的這一年多是不是還照樣很精彩也很無奈。”
心裏,是真的吓了一跳,也是真的撲騰了好久,但田钺很快就明白,白未然不是開玩笑的。那男人開着自己那輛嚣張跋扈的阿斯頓馬丁,帶着他,離開了別墅區。
車子在大街上游走,惹來豔羨的眼光,田钺看着車窗外,許久無言。
“看來……有沒有我,地球照轉啊……”他揚了揚嘴角,“這世道,沒了誰,都一樣。”
白未然沉默了一陣。
“我把你幫我工作的事,對我父親暗示了一下。”
“嗯?老爺子說啥了?”
“說讓我後果自負。”
“哈哈哈……你們狼種還真是愛說這句話哈,你當初也說過好幾次。”
“是嗎……”
“是。”肯定過之後,田钺又扭臉往外看了,然後,他就保持着那個姿勢,眼睛掃過外面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景物,低聲開口,“之前……對你說的那些氣話,太狠了點兒,你就當我抽瘋吧。”
白未然一驚。
他知道對方是指什麽,可他不敢相信這個一直以來都跟他各種對着幹各種沒好氣的男人,現如今,會對他開口道歉。
沒有說明确的對不起,但那就是道歉,誰也不傻,誰都聽得出來。
白未然想笑笑,卻屢試屢敗。
中午時分,他們在一家很是不錯的餐廳坐下來,準備吃飯。
田钺有點像個第一次出門的孩子,眼睛不夠用,似乎到處都是看點,根本忙不過來。而後,就在他到處巡視的過程中,兩個身影進入了他的視線。
那是個也很高大結實的男人,穿着黑T恤,胳膊上有黑豹的紋身,男人面相有幾分兇悍,但懷裏卻抱着個穿着粉白色小裙子的女孩,女孩可愛到一定程度,小臉紅撲撲的,看上去頂多六七歲,正是最天真爛漫的年紀。
田钺最先認出來的是那個男人。
“哎……?”他下意識叫了一聲,有幾分遲疑,但還是不由自主站起身來,“韓峻熹?老韓?”
“……?”男人站住了,也看了看他,“田钺?!”
“真是你啊!”
“是我是我!”被叫做韓峻熹的男人似乎很高興,指着田钺讓懷裏的小姑娘叫叔叔,“這是田叔叔,跟爸爸在健身房認識的朋友。他弟弟原來是奶奶教過的學生。”
提到“弟弟”,田钺心裏緊了一下。
韓峻熹說的,是田槊。
那個已經太久沒有聯系過的堂弟。當初他們在健身房偶然認識後,聊天時才發現韓峻熹的母親是老師,而且是田槊曾經的班主任。這種巧合并沒有讓他們之間的關系更親近,因為對于當時的田钺而言,什麽堂兄堂弟的,都是屁話,是空談。
可現在呢……
一種山洪暴發一般奔湧而來的感慨幾乎讓他指尖發麻,眼裏也閃爍出已經不記得多久未曾流露過的神采來。這種神采,他自己不知道,只有白未然,能夠察覺,看得清清楚楚。
兩個老相識仍舊在交談,白未然卻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已經寂靜無聲。
他面無表情,唯獨低垂的睫毛下,藏着異樣的目光,那是一種就站在懸崖峭壁上,看着下方,已經邁出去一只腳的人才會有的目光。
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那沉重的,劇烈的心跳。
而後,就在心跳劇烈到極致,快要把心從喉嚨裏帶着血嘔出來了似的那個瞬間,所有周遭環境裏的噪聲,又都驟然一股腦灌回到了耳朵裏,撲通撲通的動靜,沒了。
他在田钺帶着點尴尬想要介紹他和自己的朋友認識一下之前,就站了起來,只說自己要先去一趟洗手間,就離開了座位。
他走得貿然,走得匆忙,但義無反顧。
好像有種力量,有一只巨大的手就在後面推着他催着他前行,好像有個聲音,如洪鐘一樣響亮堅定,又如魔鬼的耳語那般缥缈狡黠在他耳根回蕩。
他沒有去洗手間,他去了大樓的地下停車場。
他上了車,但他好長好長時間,也沒能把車開出停車位。
點火,熄火,再點火,再熄火,反反複複,一次,又一次,他僵持在原地,剛才明明無比強大的推力和蠱惑,此時此刻,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抛下他在自己的困境中慮不得脫。
汗已經順着額角流了下來,白未然放棄了。
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一聲喟嘆。
腦子裏,是無數幻想出來的場景。他就像扔掉不想養了的貓一樣,扔掉了田钺。然後,他找人還給他所有的證件和銀行卡,找人暗中保護他不被別的狼種侵害,他就一直這麽做,直到都沒人再記得有這麽個被動成了鬻犬,又被偷偷放回到人類社會去的人存在。那時,他自己已經是當了多年的狼王,沒有孩子,沒有伴侶,孤身一人,統治着一大片領地,驕傲,跋扈,寂寞得不為人知,又盡人皆知……
他可以輕松活過百歲,但田钺不會,餘下的日子裏,他就默默吞咽着一種叫做後悔的情感,被自己的身份、地位、權力囚禁着,囚禁到老,囚禁到死。
還好,他某種程度上至少還是凡人之身,他還是會死的……
太好了……
耳邊,又一次陷入了寂靜,這種墳墓一樣的寂靜持續了許久,直到被一串腳步聲,和緊随其後敲玻璃的響動猝然打斷。
白未然一下子把眼睜開,看向車窗外。
田钺站在外頭,氣喘籲籲,甩着用力到敲疼了指關節的手,表情好像要讨債的鬼。
降下車窗,那氣鼓鼓的罵聲就怼了進來。
“你丫有病啊?!!!你特麽把老子扔下是幾個意思?!菜都點了!你跑了?!老子身上一毛錢都沒有拿啥付賬啊?!媽了個雞!活這麽大我頭一回順着‘尿路’開溜!這也就是人家大餐廳沒那麽小家子氣,要但凡是個一般的飯館兒非把我扣下不可啊!!!我說你丫幹嘛呢?!幹嘛呢?!前菜可都上了!我還餓着呢!這飯還吃不吃啊?!……姓白的你聾了?!!……問你話呢!……”
罵到最後,田钺的聲音,也帶了明顯的顫抖。
白未然知道,那家夥,鐵定是已經明白自己為何那麽做了。
他不傻,他不傻,他什麽都明白了。
本來想扔的破貓,自己追上來了,還一陣嗷嗷亂叫。
可問問差點兒就走遠了的男人,他又怎麽舍得?他何嘗不是最舍不得放不下的那個……
“……上車吧。”眼眶一陣發燙,坐在駕駛位的白未然示意了一下另一側的車門。
然後,就在對方上車之後,他咬着牙,一把将之拽進懷裏,用力到弄疼了對方的手臂,用力到彼此都快要無法呼吸,也好久好久,都拒絕放開一分一毫。????
жжж жжж жжж жжж жж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