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不知不覺,周念已經回國一年零三個月,或者說無所事事了一年零三個月。
“你到底想怎樣?要麽工作,要麽結婚。”,門外響起了敲門聲,緊随其後的是周媽媽含着怒意的聲音。
周念躺下,扯過被子蓋着頭,身體蜷縮成一張硬邦邦的弓,不做聲。
“說話!”,周媽媽擡高了音量,頓了幾秒又吼道:“今晚8點,你去見他。”。
周媽媽口中的那個他,是一位自稱喜歡周念很久的人,久到她還在倫敦的時候,他就已經喜歡了。
她躲在被子裏悄悄翻了個白眼,卻還是乖乖起來化妝,回國後,她極少出門,大多時候都在床上躺着。
鏡子裏的人,因為吃得少,眼眶凹陷,眼窩顯得更深,連帶着眼睛看起來都比以往更大,長期曬不到太陽,膚色有些蒼白,複古紅的唇膏抹上去,像個精致卻陰郁的鬼娃娃。卷好最後一撮頭發,在衣櫥前挑來選去,換上淺卡其色無袖緊身上衣和酒紅色包臀過膝裙。
出門前,她站定在那幅油畫旁,指尖緩緩撫過畫裏的人,輕聲道:“我變成熟了,還好你不會老,一會兒就回來。”。
“Hi.”,周念剛走進清吧,男人就看到了,滴溜着眼珠上下打量了一番。
“Hi.”。
“這款酒我覺得還不錯,就讓人開了,你試一下。”
“我不喝酒。”
“你看着可不像不能喝的人。”,男人把酒杯往前推,螞蝗一樣的眼神鬼鬼祟祟地滑過來,叮在她臉上。
周念往後靠,從包裏取出一根煙,點燃,“我抽煙,不代表喝酒,再說了,也要看和誰喝。”。
“是嗎?你媽媽對我很滿意,你應該知道。而且我家有七家公司……”。
看着他寬大松弛的臉上虛浮着的笑,她只覺得厭惡,不小心吞下一團豬油又吐不出來的反胃感直往上湧,“關我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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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挑挑眉,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肥碩的手指上豎着的幾根毛彎向一邊,讓她更覺煩躁。
這次見面,自然不歡而散。周念剛踏進家門,就迎來劈頭蓋臉的責罵:“你到底和人家說了什麽?”。
第二句指責還來不及落下,她已經閃進房間,把裸色高跟鞋甩在床邊,疲憊從腳趾頭一路蔓延到頭發絲,眼睛濕濕的。
緩了好一會兒,她才坐起來,打開微信,點開置頂的那個人。
“今天我去見了一個人,他真的很讨人厭,狂妄自大。“,她點了根煙,接着打字,“算了,不說他了。我一直睡不好,想夢到你,卻總是失眠,還經常鬧肚子,肩疼,背也疼。對了,我最近看了一部很好看的電影,叫《成長教育》,英國片,真想和你一起看。很想倫敦,也很想你,愛你。”。
抽完最後一口煙,她把手機扔到一旁,轉動着無名指上的戒指,如果他還活着,或許自己早就當媽了。
百無聊賴地看了幾部片子,直到中午她才睡着,卻很快驚醒,她又夢到滿身血跡躺在停屍間的他,長嘆一口氣,拉開窗簾,揚起的灰塵鑽進鼻子裏,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陽光穿過玻璃射在臉上,刺得眼睛生疼,直掉眼淚。
她盤腿坐在窗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似乎才過了一會兒,天卻早黑了,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和過去半年沒什麽不同。
“我不可以這樣下去對不對?應該振作起來,開始新生活。可是,我真的真的放不下你。”。
周念在對話框裏打下一行字,只有這種像是和他在對話的感覺才能讓她好受些。
“明天吧,明天我就去認識新人。”。
第二天睡醒,天已經黑了,“秋天吧,等秋天來了,我就去。”,她又添上一句。
這座南方小城,涼意總悄無聲息地黏着夏天的小尾巴出現,一夜之間便入了秋。
從春季躺到秋季,周念都找不到動力去認識誰。眼看中秋就要來了,她還在躺着,匆匆吃了兩口東西,又窩在床上刷手機,忽然收到一條推送“歌手喬任梁死亡,終年28歲。”。
她不追星,卻也喜歡過,看到底下評論說他是用塑料袋套頭的方式離開的,這句話把時間倒帶到幾年前,她也曾嘗試過這種方式,還是林裏及時發現了,如果他沒發現,她也不會遇到任年晝,至今念念不忘。
不知怎的,她開始哭,起初只是小聲嗚咽着,逐漸越來越大聲,最後整個人伏在床上,哭得精疲力竭。
房門被拍得震天響,“我受夠了,你要這樣到什麽時候?你要去死就去死,把全家人耗死你才滿意嗎!”,無論周媽媽罵罵咧咧,始終得不到半分回應,罵累了也就不管了。
那些字眼她似乎一個都沒聽到,只曉得哭,哭到眼腫頭疼,還在哭,最後腦子都木了,也不動了,只有不斷往外冒的眼淚證明她不是個木頭人。
眼淚流幹了,她才試圖坐起來,雙腿變得酸酸麻麻的,絲毫不受力,坐都坐不起來,只好翻個身盯着天花板的燈發呆,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
她見到心理科醫生時,已經是睡醒後三個小時的事了。
“說說你的情況。”,主任醫師擡頭看了她一眼。
“就失眠,食欲也不太好。”,周念把大半張臉藏在口罩背後,眼皮低垂。
“心情怎麽樣?”
“經常哭,其實…我在國外看過醫生。”
“怎麽說的?”
“就創傷後遺症和焦慮。”
醫生隔着鏡片打量了一下她的臉。“做下貝克抑郁自評表和明尼蘇達。”
“嗯。”,周念很快就做完第一份量表,第二份399道題的量表她幾乎是壓着脾氣才完成。
醫生看了看測評結果,又問了不少問題,最後說了句:“如果可以,暫時不要和你媽媽住在一起。”。
周念點點頭,“謝謝醫生。”。
她近乎神游般走到取藥區,麻木地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直到看到自己的名字才如夢初醒。
“每天一片,不要吃多了。”。
“好。”,她從窗口接過小袋子,把藥拿出來看了一眼,除了安眠藥思諾思之外,還有百憂解。
“果然是抑郁啊。”,她在心裏想道,自嘲般地笑了笑。
☆、黑色2
抗抑郁藥引起的腸胃不适,讓周念吃什麽吐什麽,剛吐完不到兩個小時,又趴在馬桶邊上吐了一次,胃部酸得有點疼,一種虛脫感襲來,她倚着馬桶坐在地上,一動都不想動。
掉在廁所門邊的手機響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半睜着眼挪過去,撿起手機。
“最近怎麽樣啊?還好嗎?”
“嗯,開始吃藥了。”
“吃藥不好,還是做心理咨詢吧。”
“沒事,先吃着。”
“那你有事要和我說啊。”
“好,謝謝圓圓姐。”
羅圓圓是周念回國後認識的朋友,比她長兩歲,說起來兩個人并沒見過面,碰巧周念在網上發帖,碰巧對方是心理咨詢師,就這樣聊起來,越來越熟悉。
有時候,很多話對着親近的人反而說不出,遇到投緣的陌生人卻急哄哄的想把一輩子的經歷都說出來。
天氣越來越冷,路上行人的衣服一天比一天厚,周念敏感地察覺到家裏的氣氛随着不斷降低的氣溫愈發壓抑。
這天,她在淩晨四點多出門買煙,看到爸爸又沒睡。
“你怎麽還不睡?”
“你爺爺生病了。”,爸爸眯着眼吸了一大口煙,“癌症晚期,你明天去看看他。”。
“知道了。”
直到買完煙回到房間,她都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沒有情緒波動,也不想哭,只想早點睡覺。
一粒思諾思下肚,翻來覆去怎麽都睡不着,她爬起來補了一顆,只覺得腦袋有點暈,人像躺在海面上似的,搖搖晃晃。迷迷糊糊中,又吞半顆,不過一小會兒就睡過去了。
她印象中的爺爺,還是那個滿頭白發,身體健朗的老人,眼前所看到的卻在瞬間化作一塊巨石把她想象中的形象砸得粉碎。
老人不知道什麽時候瘦得像個未到發育期的孩子,皮膚變得黝黑又挂着一層蠟感,佝偻着身坐在病床上。
“念念,來了。”
爺爺咧着嘴對她笑,眼睛渾濁得像死氣沉沉的池水,眼白泛着詭異藍。
“嗯。”,她坐在一旁,有些手足無措。
老人慢慢喝着湯,手握不穩勺子,一抖一抖的,湯撒了大半。周念正想喂他,醫生進來把家屬叫了出去:“他年紀太大了,不适合做化療,也沒意義,想吃什麽想喝什麽都滿足吧。”。
看着爸爸簽字,她覺得有股怒火往腦門上沖,“為什麽不治!萬一好了呢?你為什麽不治!”。
醫生攥緊文件,“年紀太大,而且擴散了,不适合手術也不适合化療。”,見她沒接話,便急忙離開。
周念站在病房外,從門縫探出半個腦袋往裏看,爸爸拿着毛巾輕柔地擦拭老人漏在衣服上的湯汁,溫柔得像對待初生的嬰兒。
爺爺向來節儉,把最後一口湯喝完才把碗放到桌上,不小心磕了一下,碗差點滾落到地上。
爸爸騰出一只手扶住碗,幾乎以架着的姿勢托着爺爺的手臂往外走,老人的腰彎得很低,頭頂僅僅到兒子的腰部,和地面形成兩道平行線,走起路來,一起一伏,不受控地往前傾。
周念跟着一高一低兩道背影往外走,越走心裏越堵。
老人挪進車的後排,留了身旁的位置給她,一路上,挽着爺爺的手,一種無比熟悉的感覺在她心裏蔓延,總覺得那種異常松軟,毫無彈性的觸感在哪碰過。
一送老人到家,周念就以接近逃離的姿态離開,徑直回家,躲進那個她熟悉的房間,連抽半包煙,才緩過來些許。
“我爺爺生病了,我很害怕,害怕到不敢多看他一眼,好像只要不看,就能維持現狀,他就不會離開。我這樣是不是不對?應該多陪他。如果你在就好了,你一定會帶着我去做該做的。”。
在微信上絮絮叨叨打下一堆字之後,她從床底下抽出畫板,上面滿滿當當覆蓋着一層灰黃色的塵土,自那天起,她沒再拿過畫筆。
剛打開,一幅有些舊的速寫滑落,畫裏是她,在火車上低頭看書。
那是最美好的一段時光,當時他半哄着她去法國散心,還帶她住進了王爾德生前住的旅館。
回憶總是這樣,不需要刻意去想,一丁點東西就能夠把人帶回舊日,重新體驗當時的情緒,一不留神就陷進去。
邊走神邊畫,畫紙上逐漸浮現她心心念念的側臉,兩個人第一次約會,在那家位于廢棄樓房頂部的酒吧,她看着他的側臉,鬼使神差地吻上去。
藥物作用讓她時常犯困,畫着畫着就困得眼睛快睜不開,強撐着畫完最後一筆,“來我夢裏吧,想你了。”。
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皺着眉,手指忽而捏緊又放松,從窗簾縫之間漏進來的陽光掃過她無名指上的鑽戒,火彩閃耀着,璀璨得像被賦予了生命。
夢裏,他穿着那件黑色皮衣站在前方,背對着她,四周白茫茫一片。無論她怎麽喊,都沒有回頭,四周的白向中間聚攏,一點點吞噬他,最後一抹黑消失時,她尖叫着從夢中醒來。
強烈的孤獨感撲面而來,扼住她的喉嚨,再也發不出一丁點聲音。
“我夢到他了。”,她慌亂地傳了條微信給羅圓圓。
“別太難過,如果心裏實在不舒服,可以抄抄心經,回向給他。”
“嗯……”
“怎麽了?”
“沒事,我緩緩就好。”
“你要是有時間,來我這邊散散心也好。”
“過段時間吧,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說什麽呢,你別老給自己心理負擔。”
周念沒再回複,走到窗邊抽煙。
☆、黑色3
月灰色的煙灰稀稀拉拉的往下飄,在商鋪挂起的紅燈籠的映襯下,若隐若現,像雪。下雪天的倫敦,夢幻得像水晶球,這座南方小城卻永遠不下雪。
掐了煙,她忽然想出門了。
“你終于找我了,每次叫你都不出來,我想去看你又怕你不想見人。”,蓄着短發的女人低頭切着牛排,不忘念叨兩句。
“Sorry,前段時間狀态不太好。”,周念抿着唇,盯着面前的牛排。
“心情不好找我呀,帶你去吃好吃的。”
“哈哈哈,好。”
雖然才認識不到半年,但兩人很快親近起來。她很喜歡章欣的笑容,陽光又治愈,見到她,才相信那句'笑起來整個世界都亮了'。第一次見面,周念主動搭話,就像當初見到Haya一樣。
“你怎麽都不談戀愛呀?我看那個宋司杭挺喜歡你的。”
“嗯?”,周念把嘴裏的半塊牛肉咽下去,瞪大眼睛看她,“他之前是約我出去來着。”
“去呀,他各方面挺好的,雖然長得不帥。”
“哈哈哈哈哈哈,我顏控,他也不醜,但是……”
“喂。”,不等她說完,章欣就撥通了電話,“你在幹嘛呢?”。
周念聽不見對方在說什麽,眼看着她漂亮的杏眼逐漸暗淡,自然明白了。
“他說周末再約。沒事,咱一會兒去喝奶茶,逛街。”
“哈哈哈哈,好,真的很羨慕你,看起來總是開開心心的。”
“也不是,我從北方跟着老公來這裏,還帶着孩子,但他老應酬。”,章欣忽然揚起笑臉,“既然開心也一天,不開心也一天,為什麽不讓自己開心點呢?”
“你說的對,等下請你喝奶茶。”
兩個人逛到商場清人才走,章欣拎着大包小包,周念倒是什麽也沒買。
“你怎麽什麽也不買呀?”
“就沒什麽特別想要的。”
“走,送你回家。”,章欣把她的亮黃色兩座小跑開得飛快,“我喜歡這種在失控邊緣的感覺。”。
“為什麽?你看起來不像。”
“開心呀,哈哈哈哈。”
城市的街燈還來不及看清,便接連閃過,風灌進耳朵裏,誰的心事随之消散。
出去一整天,周念的心情好了些,躺在床上不斷回憶着章欣說的話,也許談個戀愛就好了吧。
“在幹嘛?”
“miss you.”
看到宋司杭的回複,她忽然不知道該回什麽,只好回個表情。
“周末想去哪裏?”
“馬場?”
“你會騎馬?”
“以前在英國學過。”
“周六下午3點來接你,Night.”
那天還差十分鐘才到三點,他就已經到了。
“For you.”,宋司杭從後排拿了束花放在她腿上,熱烈的紅玫瑰。
“謝謝。”
“沒想到你還會騎馬,學了多久?”
“四年多吧。”
“你在英國呆了多久?”
“六年左右,那你在美國呆了多久?”
“我13歲就過去了,現在32歲,前年回國,你算算。”
“你好老。”
“你也不年輕了,該談戀愛了。”
“我才25好嗎?”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兩人一路你來我往,誰也不讓誰,到了城郊的馬場才消停。
“想騎哪匹?”
“我看看。”
周念在馬廄來回走動,最後停在一匹棕色馬的圍欄前,從一旁的桶裏拿了塊切好的胡蘿蔔,“喂你吃東西好不好呀?”。
“小心它咬你。”
“才不會。”,她攤平左手手掌,把胡蘿蔔放在掌心,剛放好就被一口吃掉。“吃完啦,乖乖跟姐姐出去。”。
“你真是很喜歡動物。”
“對啊”
周念換好靴子,戴上帽子,熟練地翻上馬背,雙腳輕輕一夾馬肚子,那匹馬就帶着她往前跑,坐在外圈邊上的宋司杭在和馬主聊天,間隙掏出手機拍她。
兩圈下來,人和馬彼此熟悉了,周念又踹了一下馬肚子,跑起來的速度越來越快,似乎永不知疲倦。
“她騎得不錯,動作很利落,姿勢也好看。學過?”
馬主順手遞了根煙給他,宋司杭擺擺手,“不用,我不抽煙。她以前是學過,你們這馬怎麽賣?”
“最便宜的幾萬塊就有了。”
“是養在這裏嗎?”
“都可以,這裏方便點,平時我們養,每個月給點錢就行。”
“這是我的名片,新項目可以合作。”
馬主認真看了名片上的字,眼裏多了絲興奮,“聖心島度假區啊!”
“是。”
周念上半身稍稍後仰,馬的腳步也跟着慢下來,慢悠悠地走到他們面前。
“累了嗎?”
“嗯。”
“可以啊,看不出來你還能騎兩個小時。”,馬主夾着煙,豎了個大拇指。
“太久沒騎了,有點累。”,周念一口氣喝了大半杯水,“老板,可以給我根煙嗎?”
馬主下意識地看了宋司杭一眼,才掏出根煙給她,幫她點上。
“少抽點。”,宋司杭用紙巾幫她擦額頭的汗。
“你再擦粉底要沒了。”,她沖他嚷嚷,順勢往邊上躲。
“不化妝也好看。”
“你又沒見過。”
“那有機會見一下啦。”
她轉頭看向遠處,默默抽煙。
“你有心事。”
周念瞪他,“沒有。”
宋司杭就這樣看着她的眼睛,時間久到她心裏有些發毛,“你有,no offence.”。
返程時,周念上車沒多久就睡着了,直到她睡醒,才發現已經到了,“不好意思,我睡了很久嗎?”
“沒有。”
“我先回去了,今天謝謝你。”
“抱一下。”,宋司杭的唇貼在她耳邊,“我們是同類,所以我明白。”
“別開玩笑了。”
她慌忙下車,頭也不回地走了,她讨厭這種被人窺探內心的感覺,不想給誰看屬于自己的秘密。
'Blow away, like □□oke in the air,how can you die carelessly, our love is six feet under...'
音箱裏傳來的女聲很平靜,跟着節奏輕輕哼唱,像藥材味的藏香彌散一室。她數不清有多少個夜晚,一直單曲循環這首歌,看着天色由暗轉亮,如果忘不掉就別忘了吧,就這樣,有個念想也好,帶着這份思念好好活下去,為自己活,也替他活。
☆、黑色4
“過年怎麽安排?”
那天之後,她和宋司杭沒再單獨見面,偶爾在飯局上遇到,他身邊總有他人。
“就正常吧,你呢?”
“我要回一趟美國。”
“Safe flight.”
“回來給你帶禮物。”
轉眼到了大年三十,周念外出回來發現家門邊貼着的對聯還是去年那幅,一年過去,鮮紅黯淡不少。
第二天一早起來,她倒水的時候,沒拿穩,杯子碎了一地,看着腳邊的玻璃杯,眼淚抑制不住地往外湧,捂着臉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她也說不上來為什麽,腦子裏有根弦跟着碎掉杯子一起斷了。冷清,空曠,是這個家給她的唯一感受,再留在這會把她逼瘋。
她徑直去了醫院,坐在椅子上發呆,年初一,醫院裏擺着年桔,挂起一排排小紅燈籠,人不多,但依舊熱鬧。
“來拿藥嗎?”,一位在她拿藥時見過的女醫生正走過來。
“嗯…是。”
“今天門診沒人,你跟我去住院部開吧。”
“好。”
她起身跟着醫生朝精神科住院部走去,穿過一個長長的通道,又穿過一棟樓,再穿過一個過道,才到醫生辦公室。
“還是思諾思和百憂解,對吧?”,醫生盯着屏幕,飛速打字。
“我能不能開點阿普……”
辦公室外一陣凄厲的女人尖叫聲打斷了她想說的話。
“我沒病!他害我!他才有病!”,叫罵中夾雜着幾聲哭泣。
“好了,去拿藥吧。”,醫生見怪不怪,面色如常。
周念走出辦公室時忍不住悄悄看一眼,那個叫罵着的女人,長發纏作一團,被醫生護士從身後拉着,往病房拽,衣服往上卷露出一小截肚皮,不斷掙紮,不停尖叫,像只刀就要落在喉嚨上的鴿子。她的腳後跟用盡所有力氣抵着地面,土棕色的男士拖鞋不知道什麽時候被甩到遠處。立在一旁衣着破舊的男人大概是她嘴裏不斷咒罵的'他',垂着頭不做聲。
愛有千百種模樣,這也是一種吧,她心想。
夜晚,她連吞五顆思諾思才勉強入睡,卻忽然驚醒,只覺得頭暈。在枕邊摸來手機,屏幕上的7.05讓她有些摸不着頭腦,明明吃了好幾顆才睡了兩個小時,混混沌沌的劃了劃手機,又睡過去。
再醒來時,已是傍晚。
習慣性地打開微信,一條爸爸發來的微信讓她愣住,“爺爺走了。”。
“什麽時候?”
“7點多。”
大年初二,她再也沒有爺爺了。說不上是什麽心情,沒有任何情緒,腦子空空的,沒有眼淚,沒有難過,有的只是一種平靜到怪異的平靜。
直到葬禮上,她才落下第一滴淚,當時攙着爺爺時,手臂帶來的觸感又回來了,如今她終于想起來那像什麽,像剛斷氣還未僵硬的小貓屍體,以及人的屍體。這一哭,再也止不住。
之後的日子,風平浪靜。父母照常忙碌,她照常躺着,只有一次,她無意中撞見爸爸紅着眼眶抽煙,爺爺的離開似乎成了家裏的秘密,誰都不提片字,暗自悲傷。
她沒再哭,只是安眠藥越吃越多,吃了六片還是不困,補了幾粒只覺得整個人在飄,鬼使神差地開了瓶紅酒,暈頭轉向地躺在房間裏的沙發上喝着,不知道喝了多少才睡着,手裏的酒瓶掉在地上,漿紅色的液體潑得到處都是。
“今晚出來?”
頭痛欲裂的周念半睜着眼努力讀着宋司杭發來的微信。
“幹嘛?”
“我回來了,想見你。”
忽然,一種抓心撓肝的饑餓感從胃裏攀上來,點的外賣剛送到,她就撕開袋子,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吃着,剛吃完,就沖到廁所全數吐出來。吐完,頭暈得厲害,幾乎站不住,下意識地打給章欣。
“怎麽了?”,急診科醫生是個很年輕的男生,嫩生生的臉,透着一絲嚴陣以待的認真。“你別哭啊。”
“安眠藥……吃多了。”
“吃了多少?”,醫生在白大褂的口袋裏翻來翻去,掏出一團紗布,“我沒有紙巾,你先用這個吧。”
“十幾顆吧,還喝了點酒。”
“幾點吃的?”
“昨晚兩點多開始吧。”
“那你現在才來?”,醫生皺起眉,“都下午了,早就消化完了,打針吧,洗不了胃。”。
“嗯。”
“還能自己來醫院,不錯了。下次就不一定了,不要再這樣。”。
醫生在病歷上寫了一整頁,周念瞄到其中一句,有些不滿,“什麽叫面容悲傷,還有,我沒有濫用思諾思!”。
“這還不叫濫用?去打針吧,別哭了。”
四瓶點滴吊完,天已經全黑了,剛走出醫院,一陣風刮過,讓她恨不得把頭塞進羽絨服裏。
“是不是冷呀?快上車,帶你去吃好吃的。”,章欣扶她進車裏,往西餐廳的方向開去。
“你是不是想自殺?”
周念正嚼着牛排,被她冷不丁一問,有些茫然。
“是嗎?”
這一刻,她在章欣的眼裏看到某種渴望,這種濃烈的眼神讓她有些害怕。“不是,就是想睡覺。嗯……你,最近還好嗎?”。
“為什麽這麽問?”,章欣捏着勺子不停地攪着面前的湯,勺子時不時碰到碗沿,叮叮當當的。
“就……怕你不開心。”
“挺好的啊,快吃吧,再不吃就不好吃啦。”
“嗯。”,周念心不在焉地切了塊牛排,“你有心事也可以和我說啊,不然都是我在倒負能量。”
“我不覺得這是負能量,雖然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麽,但我覺得你很勇敢,真的。”
兩個人有說有笑,好像什麽都聊,又都刻意地回避着什麽。
“對了,宋司杭他回來了,約大家吃飯來着。”
“他今天倒是有約我。”
“你喜歡他嗎?”
周念認真地想了想,“不喜歡,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他身邊女生倒是挺多,但也沒見他和誰特別親密。”
“直覺告訴我,他不靠譜。”
“哈哈哈哈哈哈,現在的男人有幾個靠譜。”,章欣大笑起來,手臂把刀碰落在地,冰涼鋒利,結結實實的'铛'一聲,震得周念打了個冷顫。
☆、黑色5
章欣見狀,唠叨着讓她快吃,好送她回家,這個短發女人依舊把車開得飛快,周念看向窗外,道路兩旁的紫荊花樹上擠滿了一團團小拇指粗細的筒狀花苞,再往外一看,花苞成片成片地綻開,似有千萬只紫紅色的蝴蝶迎面撲來,飛向遠方,迎來了夏天。
“不好意思,我回個微信。”,周念向坐在對面的宋司杭致歉。
“什麽時候來錦城玩啊?帶你去文殊院。”
她看着羅圓圓發來的微信,食指無意識地抵在唇邊,深紅染在肉粉色的指甲沿上。
“過段時間看看吧。”
“好的,想來提前和我說。”
“一定。”
剛放下手機,她的手就被宋司杭捏住,只見他把餐巾浸濕,抹去她指尖的口紅印。
“真細心。”
“我只對喜歡的人細心。”
“哈哈哈哈,這話對多少人說過?”,周念饒有興致地看着他,“不是說回來帶禮物給我,禮物呢?”
他挑挑眉,眼珠轉了一圈停在她手上,“忘了,sorry.”
“well,whatever.”
“別這麽小氣啦。”,宋司杭舉起酒杯碰了碰她的。
周念看着他的眼睛,笑着喝了口酒,她一點也不意外,見過真情,自然能分辨假意,男人喜歡一個女人,也許會粗心大意,但一定足夠真誠,如果不夠真誠,心裏有沒有你,有幾個人都是未知數。
“在心裏扣了我幾分?”
“從未及格過。”
“哈哈哈哈。”,他低頭擺弄了幾下腕表,“有趣。”
她只笑,不置可否。
“走吧,帶你去個地方。”
他扶着她的側腰往外走,手掌的溫度隔着輕薄的雪紡燒到她身上。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無需歡喜,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你我相逢在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車裏傳來黃秋生漫不經心的唱詞,宋司杭把音量調得很低,不認真聽幾乎聽不清。
“這是去哪?”
“一個我很喜歡的地方,從來沒帶誰去過。”
“哈哈。”
越往前開越荒涼,起初消失的是路人,後來路燈也沒了。
“你不會是打算賣了我吧?”
“你太瘦,賣了不劃算。”
她看向駕駛座,他的嘴唇有點厚,鼻子倒是挺,偏又配了單眼皮,總歸有些不協調。
“到了,下車。”
車停在海邊,兩人走到木質觀景臺上,越過漆黑的海面,對岸一片燈火通明。
“為什麽喜歡這裏?”
“安靜,可以放松,不被打擾。”,他忽然湊近,“還可以做壞事。”
周念往後躲,“少來。”
“坐吧。”
宋司杭遞了瓶水給她便躺下,雙腿懸在觀景臺外,她也跟着有樣學樣,天空像打翻在宣紙上的藍墨水,極黑又滲着藍,星星點點的白若隐若現。
“沒想到還能看到星星。”
“是啊,很多東西我們以為看不見就是沒有,其實還在。”
周念愣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嗯,只要還有人記得就還在。”
他把雙手墊在腦後,輕飄飄地吐出四個字,“你有故事。”
“你有秘密。”
“那你找找看。”
“沒興趣。”
兩人不再說話,盯着天空,誰也不知道另一個人在想什麽。這份沉默直到對岸的燈逐漸熄滅,銀白色的天空往這邊蔓延才打破。
“走吧,送你回去。”
“好。”,她忽然蹲下撿起喝剩的瓶子,“等我一下。”
宋司杭朝她的視線看去,一位拎着編織袋的老人正挨個翻着垃圾桶,偶爾把一張紙皮,幾個瓶子塞進袋子裏。
“不好意思,這兩個,可以給你嗎?”
老人連忙接過周念手裏的塑料瓶。
“謝謝你。”
把一切盡收眼底的宋司杭直到上車才開口,“你給他,為什麽要謝謝他?”
“禮貌。”
“哈哈哈哈,英國那一套,不說sorry和cheers活不下去。”
“那看來美國人很目中無人嘛。”
“不錯,毒舌也學到了。”
“cheers.”
“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念翻了個白眼,轉頭看窗外。車停下來時,正準備解安全帶,他突然按住她的手,無名指壓了一下安全扣,一個吻掠過她的臉頰,“今天很開心。”。
她的手抵在他肩上,“太過了,這種游戲找別人玩吧,再見。”
看着她遠去的背影,宋司杭思索着什麽,按亮被靜音的手機,十七個未接來電讓他忍不住皺眉,洩憤般狠狠地拍了一下方向盤,一腳油門,車子像條黑蛇鑽入叢林,在車流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宋司杭人間蒸發般,各種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