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喝醉。
“還好嗎?”
他抱着她,腦袋搭在她肩上,“沒事,等下就好。”
時啓剛滿上林家凱的酒杯,他突然起身,“要不散了吧,改天再喝。”
歸家途中,江其靠在她身上,像睡着一樣,被酒精浸潤而發燙的皮膚粘着她的,惹得她的臉跟着熱起來。
車剛停,他就像換了個人般清醒過來,拖長聲音說:“我們回家。”
“走呀,攔着我開門幹嘛呀?”
江其像小孩子一樣搖她的手,鬧着要她抱。
“來來來,抱抱。”,周念把包扔在衣櫃旁。
“不抱。”,倒在床上的江其翻身躲開,臉捂在被子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俗?”
“我沒有啊。”
“你喜歡的東西我都不懂,別人就懂。”
“哈哈哈,你說這個啊。”,她笑着捏他的肩,“什麽都知道的叫維基百科,每個人愛好不一樣,像你很懂做生意,我就不懂這個。”
“要是懂我就不會什麽都做不成了,被我爸罵死了。”
“民宿會好的,時啓答應過來開分享會了,他很多粉絲,再請運營來弄,慢慢就起來了。”
“不要股份,不要錢,你圖什麽?”,江其看着她,像在分析一份商業計劃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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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呢?”
他又把臉埋在被子裏,“圖什麽好過什麽都不圖,什麽都不為,我怕你會失望。”
“江其,想太多有的沒的傷腦子。”
“快來和傻子睡覺。”
“你真是……”
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在酒精的味道中起伏、翻滾、沉淪,直至窗簾上的花紋變成半透明才安靜下來。
周念的指尖從他的額頭滑過高挺的鼻梁,這個人好像只有在睡着的時候才完全放松,“我圖一個和你的未來呀。”,她在心裏無聲坦白。
他像是感應似的轉身抱她,嘴裏說着含糊不清的夢話,她努力分辨,卻只聽清那句“叫你不要吃這個”,不由得窩在他懷裏低聲笑。
不知何時起,她臉上的笑越來越多,民宿開業那天更是快樂得像在草地上撒歡的羊犢。
整棟建築是夜空的墨藍,明黃的星星點點随意嵌入,上大下小。用花體字寫的“Pence”豎在最右邊,是魚肚白的顏色。
大門刷成高更那幅自畫像,從遠處看像幅巨型油畫。他歪着鼻梁卡在一分為二的深橘紅和蛋黃色之間,下有寶藍藤蔓花卉,頂端的天使光環旁垂着兩顆蘋果。
“弄得還挺好,很特別。”,時啓坐在一樓書吧的棕紅單人牛皮沙發上整理稿子,絲質寬松長褲堆起一汪皺褶,像打翻在水泥地的奶昔。
“是吧,大門的樣子我看了他很多幅畫才選出來的。”
“我也喜歡那幅。”
“哈哈,好好準備吧,不打擾你了。”
周念走到後院,兩個男人正站在那抽煙,一見到她,江其就摟着她,“整體效果很好。”
“是啊,謝謝姐姐。”,林家凱遞根煙給她。
“我也覺得很好看,哈哈哈。”,她有些感概,花了幾個月時間,和畫師一次次溝通,才呈現出現在的模樣,“我都想搬來住了。”
“來上班啊,姐姐。”
“不要。”
房子裏人聲逐漸鼎沸,擠滿了來看時啓的小女生,多是微博粉絲。
站在投影前的時啓左手插袋,幾乎不看稿,便把各個時代的服飾變化講得清清楚楚,圍坐在地毯上的女生們忙着拍照,錄小視頻,只有少數在認真聽。
遲到的羅圓圓貓着腰穿過人堆和周念打招呼。
“好久沒見你了。”
“最近事情多,你怎麽樣呀?幫你媽媽找到合适的人沒?”
“現在有個財大的老教授對她有點意思,我覺得挺好的,不知道她怎麽想,我媽年輕的時候在文工團跳舞的,不知道喜不喜歡老教授那樣的。”
“啊,難怪身材氣質都好,又漂亮。那你呢?出家的事……”
“現在還出不了,先去廟裏短期出家幾個月吧,已經報名了,本來想叫你一起去的,但你不是談戀愛了嗎,估計也不想去那麽久,就沒叫你。”
“幾個月太久啦,還要上班。”,周念拉着她去找江其,“帶你見見我男朋友。”
“你好。”
羅圓圓客套地打招呼。
“她就是之前我和你說過的學佛的姐姐,如果不是當初她叫我來錦城,也不會認識你,快說謝謝。”
“哈哈哈,謝謝你叫她來。”
“都是緣份,很多東西只有她能理解,別人只會問你為什麽要出家。”
“為什麽啊?”,羅圓圓話音剛落,江其就問了一句。
“活在這世上煩心事太多了,出家就可以不再理會這些。”
“我也有很多煩惱。”
“你年齡還小,我聽她說你才23對吧,操心這麽多幹嘛,《金剛經》裏有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哇,這麽深奧,什麽意思?”
“就是說一切都是衆緣和合而成,本質是虛幻的,看似有實際無,都是轉瞬即逝的,包括和朋友家人的緣分也是有時限的,凡事別太執着。”
“不執着。”,江其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卻忽然想到害自己燒傷的親戚,多年來,總是認定那人是為了錢,他像着了魔一樣去堅持這種仇恨,堅持着堅持着也就成了習慣。
“對啊,佛教講究的是修心,放下挂礙。”
“我試試,哈哈哈。”
“但是不可以放下對我的執着喔。”,周念挽着他。
“知道了。”
“我還有事要先走,你們玩吧。”
送完羅圓圓回來,時啓的演講已經接近尾聲,“這間民宿我的朋友們花了很多心血,希望大家可以幫忙宣傳。”
“你會經常在嗎?”,一個小女生扯着嗓子問,因為興奮,聲音有些變形。
時啓看着周念,說出“會的”,落地有聲。
☆、粉色23
倚在書架上的她笑着用唇語說出謝謝二字,直到和小女生們逐個合影完,他才走向她,“抽根煙去?”
“好呀,去後院啊。”
兩人坐在做舊石磚壘起的長凳上抽煙聊天,他盯着石磚看了半天,忽然開口:“很像維多利亞時期建房子用的。”
“哈哈哈,被你看出來了。特意找的,毛姆是維多利亞中期出生的嘛,就想從細節呼應。”
“你談戀愛真是盡心盡力。”,時啓習慣性地擡手想揉她的頭發,卻在側頭的瞬間悄然收回手。
“在聊什麽?”,江其不知何時站在一旁,摟着她的肩。
“聊民宿的細節呀,我覺得自己超棒的。”
“哈哈哈,辛苦你了。”
周念圈着他的腰,仰頭看他,“請裝修工人們吃頓飯吧,他們最辛苦。”
“他們都拿工錢了。”
“好吧。”
“哈哈哈,你呢?想吃什麽?”
“想到告訴你。”
“好的。”,他捏捏她的臉,視線往下,從時啓身上掠過。“找個時間去國外度假吧,休息一下,想去哪?”
“可是我現在好窮,最快也要等我發工資先。”
一直沒做聲的時啓突然笑起來,“真有意思。”
“你傻啊,當然是我出錢。”
“那我不和你客氣了,謝謝。”
“過來。”,忙得焦頭爛額的林家凱把江其叫走,時啓這才揉揉她的頭發。
“你啊,得學會要,過度索取誰都不喜歡,但你是另一種極端。戀愛中的付出有很多種,不是只有物質才叫付出,不是誰花的錢多誰就付出得多,只是正好他有錢,他想去度假,順便花多一份讓你陪。而你呢,不好意思花他的錢,不過是還沒完全信賴他。”
周念沉默不語,她想要未來,但沒信心,不如造一個快樂的夢,開心過就算了,牽扯太多,夢便不再是夢。
“說難聽點,男人本性挺賤的,付出越多,越覺得愛你,不管是金錢、時間,還是精力,平時讓他開開心心地為你做事,偶爾讓他難過,就可以了。”
“如果你是女人,不得了。”
“有些手段懂不代表要用,非得這麽說的話,我早就可以讓她喜歡我了,這不沒有嗎?”
“那你為什麽不追她呢?”
“我有自己的原則。”
“她不是單身嗎?”
時啓沒接話,低頭點煙,思緒随着忽隐忽現的煙霧飄離,化在空氣中。
周念擡了擡眉,自覺無趣,找個借口離開,卻看到江其和林家凱僵在樓梯拐角處,兩人表情都不太愉快。
“怎麽了?”
“沒事,走吧,去吃飯。”
江其拉着她上車,前方的車稍慢點他就不斷按喇叭。
“還好嗎?”
“沒事。”
見他不耐煩,她識趣噤聲。
“走吧。”,他把車停在'哥老官美蛙魚頭火鍋'旁。
正值晚飯時段,店裏異常忙碌,江其忍不住催了幾次上菜。
“快吃。”,叫她吃,他卻不動筷,自顧自地按手機。
“你怎麽不吃呀?”
“我不吃這東西。”
“那來這幹嘛?”
“你不是愛吃,我出去打個電話。”
這一打,就是四十分鐘。周念臉色不太好,他看在眼裏,終究沒說什麽,“吃飽了?送你回家。”
“你去哪?”
“我還有事。”
“喔。”
眼看離家越來越遠近,她猶豫再三才開口,“什麽事?”
“很重要的事,不能帶上你。”
“你怎麽什麽都不和我說。”
“能說的我會和你說,不能說的問也沒用。”
“這樣誰知道你去幹嘛。”
“那你就當我去出軌吧。”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有時候說話很傷人。” ,淚随着扁下去的聲音滴落。
“我今天不想吵架。”
周念用力甩上車門,頭也不回地上樓,電梯往上升,眼淚往下掉。
黑夜悄無聲息地把房子吞入腹中,只剩下點燃的煙那圈光亮,像只迷路的橘色螢火蟲。一根接一根,越抽淚水越多,她搞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和他在一起,到底喜歡他什麽。
那些點點滴滴從四面八方撲來,沒過她的心,開門聲響起,積攢發酵的情緒奔湧向前。
“怎麽不開燈?”
他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遙遠而陌生。
周念回房間拿出一床被子,扔在客
廳,“你睡沙發,或者你去外面過夜也行。”
“我承認,說話是過分了,當時我很煩,你能不能理解理解我。”
“你是我的來訪者嗎?要我無條件理解你。我什麽都沒幹,你把氣撒在我身上,還讓我理解你?你是從小被捧慣了吧。”
“我錯了我錯了,可以了嗎?我今天真的很累了。”
“你沒錯,你怎麽會錯,我不想和你說話。”
周念甩上門,反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忽然想起時啓說的話,心與心無法貼近的兩個人,就像華爾茲初學者,都想配合,都想跳好,卻總是踩到對方的腳,就這樣磕磕絆絆地跳下去吧,跳到曲終人散就好。
天将亮時,江其還在睡,她蹑手蹑腳地拎着行李打車去中心,卻一整天都不在狀态。
“今天怎麽了?心不在焉的。有個新來的小孩等下到,你要和我一起見嗎?”
“嗯?哦,好。”
回過神來的周念跟着唐棠走到接待室,等了大約半小時,一個看起來十六七歲,滿臉痘痘的小胖子拖着腳步進來,嘴巴抿成線。
“陳禮西,你知道為什麽會來這裏嗎?”,唐棠抛出第一個問題。
“我媽媽和你們合夥把我騙來的。”
“為什麽你媽媽要送你來呢?”
陳禮西飛快地瞥他一眼,小小的眼睛眯起來,吸了吸鼻子,“因為我不去上學,放我走,限制人身自由是違法的。”
“多久沒去學校了?”
他的嘴唇動了幾下,聲音極低,含糊地說出一兩個星期。
“确定?”
“我媽給你們多少錢,我給你們雙倍。”
“你現在有錢嗎?”,唐棠架起二郎腿,笑着問。
“我,你把手機給我,轉給你,放我走。”
“手機不能給你,不過你可以去辦公室打給你媽媽。”
“我不打。”
聊到晚飯時間,陳禮西才平靜下來,跟着其他小孩排隊打飯,坐在飯桌旁四處張望,想說話又不知找誰說,只好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塞食物。
☆、粉色 24
“我給你們雙倍,哈哈哈哈,他還蠻好玩的。”,一想起這句話周念就想笑。
“他爸爸媽媽在西藏工作,他奶奶帶他,老人嘛總慣着。我早就問過他媽媽了,都一個學期沒去學校了,天天在家打游戲。”
“哈哈哈,其實我小時候也會撒謊,怕被罵。”
“誰沒說過謊,等他适應适應就好了。你今天心情不好?”
“和男朋友吵架了。”
聽完事情始末,唐棠有些無奈,“他比較自我,而且你不是覺得他心理有點問題,別總和他杠,給了臺階你先下,後面再收拾他嘛。”
“他心情不好就沖我發脾氣,我很委屈好嗎?”
“你對他也沒有很溫柔啊,他不煩的時候不都哄着你,再說每個人都有不想說的事,我相信你對他也不是完全坦誠,那為什麽要求他坦誠呢?”
“但是……”,她一時語塞,“他說話都不讓着我,第一次和這樣的談。”
“每個人都不一樣,總和過去對比,你只能看到他的缺點,多看好處才過得下去。”
“也是。”
“心情好點了吧,和他聊聊吧,拖太久不好。”
道理都明白,卻抹不開面子,錯的不是她,為什麽要先低頭,感官卻不聽想法指揮,變得靈敏至極,每一次手機震動都在心裏掀起一場海嘯,抱着“你終于找我”的想法拿起,又失落地放下。盼了又盼,終于收到江其發來的微信。
終于忙完,地址發我一下。”
“什麽地址?”
“你上班的地方。”
“你來幹嘛?”
“道歉啊,哈哈。”
她的扭捏姿态只堅持了三秒,就把定位發過去,站在寝室窗邊盯着大門看,等那輛熟悉的SUV出現在圍牆外時,又故意拖上幾分鐘才下樓。
“還板着臉?”,江其晃了晃手裏兩大袋零食,“你這邊真是什麽都沒有,小賣部都見不到,還好先買了,這些應該夠你吃幾天,下周我再買。本來想送花的,但是這裏人太多了,不好意思送。”
“等我回去要收花。”
見她終于笑了,他舒了口氣,“好,如果我不認真道歉,你是不是越想越生氣,就提分手?”
周念愣住,“你比我想象中更了解我。”
“我沒你想的那麽不在乎你,有時候脾氣上來控制不住,說的和心裏想的不一樣,不要全聽進去。”
她撲進他懷裏,想起他明明很煩還帶她去吃愛吃的,心軟了幾分。“我知道,你以後可不可以不要,比如說有事,又死活不說有什麽事,這樣真的很難受。”
“可以。我煩的時候能不能先不要問嗎?過後我會和你說。”
“好,所以昨天你去幹嘛了?”
“我爸來錦城開會,去見一下,被罵得好慘。”
“這有什麽不好說的。”
“我習慣了什麽都不說,慢慢改。”
周念點頭,這是他第三次說,她想試着去相信。
“帶我去看看那些小孩啊。”
“你來太晚,他們都睡覺了,不過可以帶你去認識我同事,他很厲害的,在中科院學心理,這裏就是他媽媽開的。”
“好啊。”
她領着他去到唐棠寝室,桌上已經備好一打啤酒。
“随便坐。”,唐棠開了幾罐酒,盤腿坐在墊子上。
三人聊着聊着說到催眠,江其有些好奇,“是像電影裏那樣完全沒知覺嗎?”
“不是,那些是表演,真正的催眠全程都是有意識的。”,唐棠轉向他,“我們來試試。”
“哇,那我不是把秘密全部說出來?”
“你有很多秘密嗎?”,周念忍不住問。
“別打岔。催眠主要是消除恐懼,之前有個小女孩怕狗,我用催眠讓她變得不怕狗,原理是運用想象力,但是如果說用催眠想象發財就不行,這種要自己努力。”
“哈哈哈,真的可以不怕嗎?”
“我們現在就可以做催眠。”
“還是下次吧,找你做催眠怎麽收費?”
“對外是2000一次,你算熟人1800。”
“一天十個兩萬,一個月六十。”
周念打斷他, “哪有,咨詢很累的,一天四個差不多極限了。”
“來,喝酒。”
唐棠舉起啤酒和他們碰杯,幾個小時下來,一打啤酒見底,最出乎意料的是兩個男人特別聊得來。
“還有很多空房間,你随便睡一間吧,畢竟小孩多,你們睡一起不太好。”
“知道啦,我帶他去。”
周念把江其安頓在隔壁寝室,“謝謝你今天過來,晚。”
他就這樣把她抵在門邊,覆上她的唇,好一會兒才松開,“晚安。”
“晚安,明天見。”
做着喜歡的工作,在意的人在身邊,這種簡簡單單幸福讓她有些不安,怕不是真的。夢裏她又回到那個停屍間,吓得猛地睜開眼,樓下孩子們晨跑的腳步聲撫平她過快的心率,探頭去看,江其正坐在操場邊上逗那只黑白流浪狗,頓時踏實不少。還好,都在。
周念走到他身邊,“還以為你會睡到很晚。”
“被他們集合的聲音吵醒,終于知道你為什麽喜歡這裏了。”
“為什麽?”
“關系很簡單,心很靜。”
“哈哈哈,他們很皮的,之前還有偷教官煙的,以後有空可以跟我過來啊。”
“好的,我要回市裏了,還有很多事情。真的不生氣了嗎?”
“如果我說還生氣,你會怎麽做?”
“買兩束花給你。”
“哈哈哈哈,你快走。”
送他到門口,她躲在寬大的SUV側面,摟着他的脖子吻了一下。
“我先回去了,等你休息我來接你,這裏打車太麻煩。”
“好,忽然覺得很幸福。”
江其撓撓頭,“我也有點覺得。快進去吧。”
他的心情難得處于愉悅的狀态,連日來的壓力減輕不少,那些籠罩在他心裏的陰霾似乎也在昨晚消融了一小塊,內心多年淤積的傷口像裸露在和風中的臭泥塊,水分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蒸發着,哪天晾幹了,傷口自然會愈合。
風一陣陣吹過,把鵝黃的小扇面堆在銀杏樹上,為這座城添上幾分古典端莊。
☆、粉色 25
銀杏黃了,秋天到了。
時啓在東郊記憶的Pop-up shop臨近開張,每天都要忙到淩晨,他把熨好的成衣一件件挂好,開了罐冰可樂坐在地上喝,鋁罐凍得指腹疼,左手捏着鉛筆畫設計稿,一頂1920年代流行的鐘形女帽有了雛型。
街道安靜得好像能聽到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四周都關了,只剩這升起一半的卷簾門,奶黃的燈光流下臺階,漫到路沿,疊在濕漉漉的月光上。
夜一點點散去,露出白邊,燈下的人影動了幾下才站起來,又一晚。
他拉下卷閘門,點了根煙,走在街上臉頰涼涼的,小吃店裏從熱氣騰騰的蒸籠裏取出來的包子還冒着煙,突兀地配了碟辣椒粉。
他把包子挨個送進嘴裏,胃暖了,心裏卻升起一種無邊的孤獨。
這種孤獨感始終萦繞着,這麽多年已經變成了他的一部分,有記憶以來爸爸長年在各國出差,媽媽總有事情要忙。小時候他很害羞,總是站得遠遠地看別的小朋友玩,不敢過去,直到高中認識邱沉,在她的影響下才慢慢改變,那天如果不是她說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他過去,各種威逼利誘,他也不會認識周念。
“周五提前過來幫忙啊。”,時啓發了條微信過去。
那天周念一大早就來到店裏,卻什麽都沒幫上,多數時候坐在角落看他們忙碌。
時啓偷閑揉揉她頭發,“今天可能要到比較晚,再忍忍,等下帶你去吃好吃的。”
“沒關系,不用管我的。”
送完最後一批客人,他長呼一口氣,坐在店門口的臺階上抽煙,一縷頭發垂在鼻尖,随着呼吸微微擺動。
“還好吧?”,周念點了根煙,坐在他身旁。
“沒,有點累,緩會兒就去。”
“要不改天再吃也可以。”
“那倒沒必要,走吧。”
他從櫃子裏拿出一個沒有logo的長方形黑色紙袋,拍拍她的肩,催她上車。
車往九眼橋的方向開去,停在一棟三層玻璃建築門口,“無同Wooton”的招牌藏在綠植後面。
兩葷兩素一湯,把小方桌塞得滿滿當當。
“你要多吃點,太瘦了。”
每次和時啓吃飯她都覺得自己像只被投喂的動物,不用動手夾菜,碗裏就長出滿滿當當的肉和菜。
“你們時尚行業不是都追求瘦,我正好不用減,多好。”
“你又不是模特,咨詢費腦子,本來也就那樣了,不多吃點,我怕你腦子不好使。”
“我覺得你在罵我。”
“感覺還挺對。”,他又舀了碗湯擺在她面前,“喝光。”
“知道了。”
周念偷偷白他一眼,這個人明明只比她大一歲,卻總像個老父親管東管西。
“吃飯就好好吃,我能看見。”
“哈哈哈,sorry。”
他意思意思地笑了一下,專心喝湯。
“樓上是酒吧,一會兒喝點,最近太累了。”
“我想在樓下,有人唱歌。”
“也行。”
吃得差不多的兩個人挪到長條大木桌旁,要了一瓶紅酒。
“我曾經毀了我的一切,只想永遠地離開,我曾經墜入無邊黑暗,想掙紮卻無法自拔,我曾經像你像他,像那野草野花,絕望着,渴望着……”,理着平頭的主唱站在舞臺中央大聲唱。
周念又倒了點酒,“以前我經常聽這首歌哭。”
“為什麽?”
“抑郁過的人都會有共鳴吧。”
“剛認識那會兒,看你的眼睛,我就覺得你不快樂。”
“哈哈,那你呢?”
“我很會自我調節,很少心情不好。”
“羨慕。”
“分點給你。”
“哈哈哈,不過和你玩,是蠻開心的。”
“一開始就告訴過你了。”
“來,為我們的友誼幹杯。”
喝着聊着,紅酒少了一大半,時啓把放在地上的黑色紙袋推到她跟前,“打開看看。”
她先從紙袋裏摸出頂羊毛帽子,上面纏了一圈黑色綢緞,在昏暗的燈下泛着如玉的光澤,很眼熟。“這不是……”
“嗯,你上回說很喜歡《色戒》裏湯唯那頂帽子,我找人做的。真還別說,你倆氣質有點像。”
“這也太有心了。”
“別多想,純為了感謝你幫忙,還有一樣,快看看。”
“不會也是電影裏的吧。”
“猜對一半。”,他從紙袋裏拿出一件深燕麥色羊絨大衣,抖開,“你養貓,我就沒用黑色,本來想做《色戒》裏那件,但那件你穿不好看。後來刷朋友圈見到你發'Moon River',我突然想起赫本那件,不過改良了一下,穿上我看看。”
暖融融的大衣在這個季節的室內穿有些熱,她左看右看,看來看去,才脫下疊好。
“我什麽都沒幫就有禮物收,謝謝。這算不算你的高定?”
“是,還是全世界只有一件那種。”
“哪天你成大師,這件就可以送進博物館了。”
“那你祈禱我長命百歲吧,活着成為大師,你就有穿不完的高定。”
“請讓我提前抱大腿好嗎?”
時啓揉揉她頭發,“吃胖點,怕你抱不動。”
“你怎麽總弄我頭發啊。”
“習慣了,在家我也老這麽摸我家狗。”
“你居然把我當成狗!”
“狗多可愛,走吧,我要回去睡覺了。”
時啓訂了輛車,先送她回家,直到車尾燈消失在路口,周念才轉身上樓。
家裏一片漆黑,江其白天出門前就說過要很晚才能回來,她窩在沙發裏傳微信給他,手上的書看了大半,手機才輕輕嗡一聲。
“我在和朋友談事情,要很晚才回了,你先睡。”
正想問他和誰,就收到一張照片,“他又回來啦?”
“昨天剛到。”
放下手機,江其悶頭喝了大半杯酒。
“就算你長期在國內,加拿大那邊也不用退股啊。”
“現在特殊情況。”
林家凱幫他點煙,“這麽多年兄弟,遇到什麽事你要說出來,我們才知道怎麽幫你。”
“啧,別問了,你們都幫不了。”
“你爸呢?”
“不說了不說了。”
“到底發生什麽事?”
“幫不上問來幹嘛,你不要我就把股份賣給別人。”
“我考慮幾天。”,林家凱把酒杯啪地放下,發出沉悶的聲響。
☆、粉色 26
“我真的很着急。”
“要我現在簽字是嗎!”
“不是這個意思。”
江其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下肚,喝得爛醉。
周念一開門,就看到林家凱攙着江其,兩人扶他進卧室。
“怎麽喝這麽多?”
“他最近好像遇到什麽事了,問他不肯說。”,林家凱皺眉,瘦削的臉頰微微鼓起,“有時間你問問他。”
“好,謝謝你送他回來。”
“先走了。”
呈大字形倒在床上的江其一動不動,周念脫下他的鞋襪放好,卻怎麽也睡不着了。總覺得他背負太多,有來自別人的,有自己加上去的枷鎖。忽然,她仿佛看到了他的未來,如果不學會傾訴,他會被情緒毀掉,也許已經毀掉了。
一覺到天亮的江其連怎麽回的家都不記得,只覺得四肢發沉,喉嚨幹得荒,一口氣喝了大半瓶放在床頭的礦泉水,小紙條上寫着“我去買東西,起來先喝水,午飯記得熱一下再吃。”。
“寶寶,我起來了,你在哪?”,把皮蛋瘦肉粥吃光的他,從胃到心都暖了。
“太古裏啊,爽膚水快用完了。你第一次叫我寶寶诶。”
江其轉了筆錢過去,“先買,等下去找你。”
“太多了。”
“買點其他的,女人不是喜歡買包。”
“我喜歡大鑽石。”
“哈哈哈,這麽貪心嗎?”,他又轉了一筆。
“開玩笑的。”
“拿着吧。”
“謝謝男朋友。”
買完護膚品,她漫無目的地逛着,經過'miu miu'時看到一件黑金兩色搭配的長裙,試了試,很合适。
“多少錢?”
“一萬八,您夠高夠瘦,這條裙子很适合您的氣質。”
“不用了,謝謝。”
畢竟不是自己的錢,想要放開來花總像偷塗媽媽口紅的小孩,有點興奮,又有點緊張。她轉到隔壁買了一雙男鞋和男款毛衣,坐在咖啡廳看着路人發呆。
前面那桌換了兩撥人,周念突然接到江其打來的電話,“來一下野獸派。”
“啊?”
“快來。”
她一走進花店,江其就指着半人高的永生花告白兔問她喜不喜歡。
“哪有送花先問喜不喜歡的。”
“本來想買的,不好意思抱出去,你來抱。”
“哈哈哈哈,我也不想,要個告白兔音樂盒好了,這個太大了。”,她把兩個橘色袋子塞到他手裏,“送你。”
江其看了一眼她手上僅剩的護膚品紙袋,“你不買東西嗎?”
“不知道買什麽。”
“錢給你你就花啊,不用買給我。”
周念接過店員包裝好的花盒,牽着他往外走,難得的晴天,太陽有些刺眼,她把架在頭上的墨鏡取下戴上,隔着鏡片看過去,街上的一切都變了顏色,像經過修複的老照片,不豔不啞。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麽煩心事?”
“啊?為什麽這樣問?”
“就感覺。”
“哈哈哈,沒有。”
“陪我去大慈寺吧。”
兩人從'高宅'那邊拐過去,越過寫着“精妙冠世”的巨型石牆,走進寺廟。
“這塊地皮很值錢。”
“你真是,人家一千年前就建好了,快跟姐姐逛。”
周念領着他去中殿旁的小木桌向師父請了六根香,買了兩盞圓蠟燭。
“蠟燭是點燈用的,先在祈願紙上寫願望”,她遞張紙片給他。
“不要偷看我。”
“誰要偷看了,快寫。”
他把紙片放入長方形鐵制燭臺,圓蠟燭壓在上面,周念偷瞄一眼,江其寫下的是“逢兇化吉,順順利利。”。
“然後要拜拜。”
他乖乖把三根香插在香爐裏,“真的有用嗎?”
“心誠則靈。”
她跪在佛像前,祈求上天保佑他願望成真。
“都拜拜吧。”,她帶着他往裏走,兩個五人寬的彩色卡通和尚雕像坐在大殿兩側,周圍落滿鵝黃的銀杏葉。
江其跟着她拜了一圈,在門口的功德箱塞了點錢。
“我們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她認真地看着眼前人。
“嗯。”,他點點頭,“林家凱是不是和你說了什麽?沒事的,別太擔心。”
“等你想說的時候再和我說吧。”
“好,謝謝你。”
走了幾步,他又開口,“你喜歡我什麽?”
“哈哈哈哈,輪到你問這麽俗的問題啦?”
“想知道為什麽喜歡我。”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說不出來就是沒那麽喜歡,過兩天就喜歡別人了。”
“誰說的,哪裏都喜歡所以說不出來啊。”
“開始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