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佛陀兇神

這一刻喬厚德并沒有理解她說的話,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細思。

天空忽地裂了縫隙似的破開了大閃電,他看見方金河筆直的站在那裏, 神情冰冷,面容在光與暗之中瞬間轉換,鏡片反着閃電帶來的光,眼睛一動不動, 宛如一具無暇而冰冷的人偶——

讓他莫名想起去年去無量山拜的佛陀,那佛陀名為帝釋天。

是一名擁有了神格的怪物。

眼眸冰冷而無動, 論世間善惡, 六道之中,天龍八部衆生之一,天衆之主, 經書著其司職雷電與戰鬥殺伐。

釋教諸多佛陀兇惡,前身總是殺孽纏身, 入釋教立地成佛陀, 法力無邊能佑衆生。

那日他在寺廟邊看着佛相,随着心情在一名僧人手裏打了卦, 打了足足九次都沒有聖卦,陰卦居多, 陽卦為輔。

道教說九為極數,無量山的僧人都是吃着老祖宗留下的糧食長大的,中土道教佛教邊緣糅雜, 界限并不特別清晰, 關系不好不壞, 僧人打了九次也就不打了,喬厚德并不迷信,他不過是陪張千金過來燒香,而後了了。

他依稀記得當時他問的是富貴與前途,也有平安。

陰卦居多,皆為兇。

“轟隆——”

閃電過後,墜天雷轟然落下,聲音響得所有人都咯噔了得心中跳動。就像頭頂打下了個天雷,有什麽惡事惹了神怒。

大滴的雨一滴兩滴打在青石板上,但仔細看,有些雨的顏色那樣深,灑在石板上就像濃黑的墨汁潑了開來。

“啊——!”

巧樂神經質地驚叫了一聲,仿佛見到了什麽令人心驚膽戰的怪物。

喬厚德這一刻大腦完全空白,他甚至沒來得及做任何反應。

當然,也什麽做不了。

時間距離張千金說完上一句話不過兩秒,張千金就突然倒在了地上嘶啞的喘息。

她倒在地上并非沒有原因,喉嚨被人劃了個大口子,喬嚴拿着胸針劃開了她的喉嚨,鮮血比雨滴更快地灑了下來。

喬嚴的胸針是他來桂西時穿的西裝上的,羽翅狀,也不是特別鋒利,但是只要用力,就能做兇器。

張千金脖子上的口子很深,但用胸針劃出來,足以證明喬嚴用了多大的勁。

其實喬厚德有時間反應,因為喬嚴第一刻攻擊的是方金河,但是方金河身手十分利落,立刻就躲開了,恰巧張千金開始了罵人,他就立刻鎖定了下一個目标。

那句“斷子絕孫”徹底碰到了他的逆鱗。

但是喬厚德的反應只能做一個,就是開槍。

隔着沒有打開的鐵門,距離足足二十米,飛也飛不過來。要麽開槍打他兒子,要麽放任。

他其實這一刻并沒有選擇,他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

張千金倒在地上,眼睛看着他,事實上她只看得到他的腳,他腳上穿得軍靴是舊的,上個月天氣好,張千金抽了煙後閑着沒事,給他洗過一次。

她的眼睛裏早就沒有了光,但是他這一刻流出了眼淚,那雙枯竭了的雙眼就像突然回了光彩。

雨噼裏啪啦地下了起來,拍打着地面、頭頂、人臉。方公館的鐵門一聲巨響,鎖哐當一聲,狠狠的搖晃,但是門扉緊閉,半絲不可動彈。

方金河打開了傘,示意阿雲去開門。

方公館的門輕微的摩擦,金屬的聲響冰冷清脆,喬厚德的手抖了起來,他腳步有些踉跄,但是速度快極了——

“大夫!快!快找大夫!”

他蹲下身來探了過去,滿手都是粘人的血,但雨陸陸續續落下,又沖淡了洗淨了手上的血。

他哆嗦着喊着人名,喊的是張千金,喊了個親昵的乳名,他的手探了探她的脈搏,而後他低低地、從喉嚨裏鳴了一聲,接着他突然站了起來,狠狠的甩了喬嚴一個巴掌!

張千金已經死了,眼睛并未合上。

“老子崩了你!”

喬嚴被巨大的力道瞬間掀翻在地,喬厚德對準他肚子狠狠地踢了幾腳,喬嚴邊喊邊笑,宛如個發了羊癫的抽風病人。

喬厚德雙目睜大,他眼睛紅得快要滴血,他的踢人的腳突然就停下,然後沒有任何預兆,他手中的槍突然舉起,接着他向方金河的方向走了兩步,指着他腦袋,毫不猶豫扣動扳機——

喬厚德是一名槍法十分精湛的軍人,他的行動迅速且快,從一個人莽夫再到桂西無人敢欺、人人畏懼的喬司令,其中艱險、吃的苦與痛可想而知,沒有真本事的人少有能坐高位。

他的從擡手,再到扣動扳機,不需要一秒,他的眼神如同即将要撕裂獵物喉嚨的野獸,他現在只有一個想法——殺了方金河。

他能夠直覺的判斷,一起因方金河而起,方金河必須死——

這一刻實在太快了,快到一旁的阿雲都來不及反應,傘尖的雨水還未完全墜落入地。

但又是如此的慢,慢到每一粒雨珠滴落入地濺起的水花緩緩上浮了好久。

方金河手撐黑色的傘,他狹長的眼睛從雨傘的邊緣打出,透過透明的水珠折射出最冰冷的顏色——

他的動作快到不可思議,傘尖在喬厚德扣動扳機的那一刻就已經刺穿了他的手腕,扳機毅然決然的被扣下!失去了準頭的槍口卻恰好擦着方金河的肩頭飛過!

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黑色的雨傘收起,傘尖就着喬厚德的手腕将他反鎖扣倒在地,冰冷的皮鞋将他的手一踢,手.槍順着力道往上飛轉,精準無比地套在了方金河修長的手指上,他的右手壓着喬厚德按在地上,左手一把黑色澄亮的手.槍對準喬厚德的太陽穴口——

準确利落而兇猛,整個過程不到一秒。

喬厚德的臉已經被按在青石板上,背脊上是方金河冷硬的皮鞋底,太陽穴頂着槍,被絕對的力道按到,強勢到他連一絲也不能掙紮。

雨水濺起的水花迷了他的雙眼,這一刻虛假得宛如在做夢。

他睜大眼睛奮力往上看去,朦胧中水花裏看見方金河冰冷狹長的眼睛,如利刃如猛獸,殺意凜然。他抿着雙唇沉默着,整個人冷靜穩重到令人毛骨悚然。

為什麽?

“為什麽?!怎麽會?”

他速度、力道并沒有減弱,也沒有因怒因悲失去冷靜,他的手在握槍的時候也沒有抖,他甚至沒有任何猶豫,對準方金河的腦袋扣動扳機——他居然會被反制?

而且對方還是一名文弱的會長,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毛頭小子,平常連坐連站都優雅而規矩。

看起來和那些又臭又硬虛僞而脆弱的文人沒有任何差別,他們的手不應該是無力得一掰就斷嗎?他們不應該一見到槍就冒着冷汗嗎?

為什麽方金河這樣冷靜而利落,他制服人的時候就像練過一千遍一萬遍,連子彈從他肩頭飛過、緊緊挨着他要命的脖子,都沒有眨一下眼睛,就像是早就預料到子彈軌跡、判斷沒有任何危險。

全然在他掌握之中。

他額頭的皺紋深刻而厚重,用力擡眼褶起的皺紋幾乎能夾死蒼蠅,他看着方金河,在這一刻幾乎懷疑人生。

方金河實在是太年輕了,頂多二十幾歲,他這樣年輕的時候,還在做什麽?還在無所事事,還在吃軟飯。

他的身手就這樣好?還當了商會會長?

“你是誰?”

喬厚德忍不住問了出來,手段這樣厲害的人,絕對不是什麽無名小卒,也不是什麽名不見經傳的地靠關系當個商會會長的愣頭少爺。

他從他的眼睛裏聞見的血腥味。

“他呀。”程棠從雨中一步步走來,他手裏拿着個牛皮袋,的鞋底踩在了一灘又一灘的水裏,他嘻嘻笑了一下,“上元的‘太歲’,聽說過嗎?”

喬厚德眼眸睜大,居然是他!

他早就聽說過這個名頭,有次去上元他還打算拜訪,可惜并無門路,也無人牽線。

萬萬沒想到,上元乃至京城大名鼎鼎的“太歲”,居然這樣年輕,還不知道抽了什麽風,來中區當個商會會長!

當就當吧,但他偏偏收斂鋒芒,宛如一名文弱好欺的文人!從不動一絲武力。

就連張千金、巧樂也是自己走進方公館,喬嚴、劉立也是背對打着“治病”的名號帶到了方公館!

而他帶着兵來滋事才是違法。

他眼睛看向了門外,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帶來的人,已經被人制服了。

有幾個他還認識。

是程棠的人,他在銀海見過。

“你們是一夥的!”他咬牙切齒,“程棠!我哪點礙着了你!”

程棠說:“在我銀海暗度陳倉,瞞天過海?當我是瞎了嗎?”

喬厚德雙目通紅:“我都答應分利給你,你人前是人人後是鬼!不過是運了貨!錢能解決!我也請過你來桂西!”

程棠冷笑:“什麽玩意?我從來不稀罕那吸人血的洋煙!那玩意邪氣,我忍了多久?給你提了多少醒?當我程棠好說話?我就讓你看看我好不好說話。”

喬厚道狠狠盯着他,他眼眸一轉,突然又看見了死在雨裏的張千金。

雨實在大極了,嘈雜得仿佛整個世界都是雨聲,連血腥味都沖進了溝裏。

“那你呢,方金河?你就這樣正義?”他紅着眼睛滿臉陰狠,聲音嘶啞,“你手上可沒少人命,但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我家破人亡?”

方金河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他的眼裏無悲無喜,平靜而冰冷,雨水将他的短發打濕,細邊的金框眼鏡被推在了頭頂,一雙利劍般的眼睛終于完全打了出來。

“并不是我要你家破人亡,而是你一手造成。”他頓了一下,又說,“喬司令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大家都心知肚明。”他看了一眼張千金的屍體,“令夫人抽的洋煙是怎麽來的?還不是你自己販賣?她今日不死,也活不了多久。”他垂着眼睛,盯着他,“因洋煙家破人亡的着實太多,喬司令難道不知道嗎?那麽正在販賣作惡的你,又有什麽理由逃過此劫。”

“說到底,你夫人是因你而死。”

喬厚德的眼睛被滴進了雨水,方金河的聲音仿佛淬着冰霜和刀刃,“喜新厭舊冷待她的是你,讓她靜如枯木、動若癫狂的也是你。既然娶了人,就該好好對待。我也有夫人,但我夫人是我心頭肉。你夫人呢?對,還有你兒子,啧啧,養不教父之過啊,難道不都是因你而起?

方金河示意阿雲将人綁好,方金河站了起來。程棠将手裏封了口的皮袋抛了過來來,方金河接住。

他從喬厚德的手腕抽出傘尖,将傘打開避雨。

他晾了晾手,打開袋子粗略的一看。

沒錯了,喬厚德藏起來的賬本,紀錄了他這些年的錢財出入,甚至可以延伸查到命案,正是他缺了的證據。

喬厚德得跌了。

方金河瞥了眼被喬厚德打得半死的喬嚴,而平陽的巡警也終于來了。

來的是徐巡警,他果真升了警長,他過來一看,也下了一跳。

“桂西的喬司令罪行累累,徐警長,我這裏可是有他的罪證,雨停了我就去桂西報案,這喬司令可是大犯人,徐警長可得看好了!”方金河笑了一下,“還有,這裏出了命案,兇手是喬司令的兒子,您給處理一下。”

“可不要太久,鮮血淋漓的在我方公館,莫吓着我夫人。”

徐警長莫名打了個哆嗦,傾盆的暴雨已經漸漸小了起來,但徐警長身上的冷意未減,甚至起了雞皮疙瘩,他一看這場景就把事情猜到了七七八八,而這位程棠他也有所耳聞。

方公館的方先生的傘尖上的血跡還未被雨水沖刷趕緊,喬厚德的腕子被戳了個大窟窿。

這位曾經威風凜凜的桂西大司令,氣勢洶洶帶着人來方公館,卻栽在了這裏。

徐警長莫名又想起了那人有人來方公館門前鬧事,方太太幹淨利落的斬了亂麻,又看看方先生此時此刻的模樣,真覺得這兩人登對至極。還有——

——這兩人絕對不能惹。

……..

方金河處理了些後事,他在進屋的前一步停了下來。

他把傘放下,看了看傘尖,而後将傘丢在了門口。

他在門口屋檐下站了一會兒,等待着渾身的雨水與冷意稍稍沉靜,免得濕了地板。

正在這時,廳堂的門突然開了。

他一眼就看見了關玉兒。

她站在門內打開了門。

“傻站着做什麽!快快進來!”關玉兒扯着他拉了進了廳堂,一邊吩咐人到熱水拿毛巾,一邊給他脫外套,“怎麽不打傘呀!我讓人煮碗姜湯,啧啧這西服太硬.了,不知道裏頭濕冷到怎麽樣了,可別生病了。”

毛巾熱水一咕嚕的被下人拿了過來,方金河坐在放鞋的木凳上,他仰着頭看着關玉兒手忙腳亂,一邊嗔怪,一邊認真得給他擦頭發脫衣服蓋毯子。

她的手又細又軟,毛巾也柔軟地蓋着他兩邊的臉頰,屋子裏開燈,又暖又幹爽,姜湯的氣味已經漸漸傳了過來。

方金河柔柔地垂下眼睛,突然笑了起來。

“傻笑什麽?還不過來換衣服!”

“好的寶貝玉兒,”他的聲音輕如呢喃,“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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