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節,伸展運動
一面酒旗。
“他不是!”突然自言自語着,沈心怡拉上耐耐再次快步折返回鹹陽府。
“哎!”顧诤诏的話還未喊出口。沈心怡早已兔子一般的跑遠了。
“這女人。簡直是瘋了!”又是一個轉身,許是怕她惹事丢了侯府的人,顧诤诏依舊緊緊的跟着,再次折返追了上去。
“隋大人!錢……錢得柱他不是犯人,真正的犯人是……是他兒子小峰!”氣息尚未喘勻,沈心怡早已迫不及待的開口。
“什麽?”隋承業驚愕。
“隋大人請帶心娘去見錢得柱。”沈心怡懇求。
也不知是何種力量的堅持,隋承業居然應允了。
“錢得柱。你說今晨的撞人事件是你所為?”監牢中。見到錢得柱,沈心怡再次發問。
“你是誰?我不是都已經認罪了嗎?再說隋大人也已經定罪了。”錢得柱不理。
“這位是侯府的大少奶奶,你說話客氣點!”隋文石從旁斥責。
顧诤诏和顧言誠一直跟在一旁,甚是詫異。
“是,都是我一人所為。”錢得柱不耐煩的再次應道。
“好,我不過是好奇你的自首行為,随便問問,現在沒事了。麻煩你随這位穿着綠色官府的大哥回監去吧。”沈心怡故作輕松的伸手一指,一旁的衙役面露驚愕。在場的衆人也紛紛面帶詫異。
“沒事了吧?那我回去了。”錢得柱煩躁的轉身,随衙役而行。
“等一下。”沈心怡突然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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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什麽事?這位大少奶奶!”錢得柱再次煩躁的轉過身。
“你覺得我帶的這孩子,他的這件淺綠色的外衣樣式如何?”沈心怡突然拉過耐耐,推至到錢得柱的面前。
“不錯啊,你們貴族家的孩子,哪有穿得不好的。”錢得柱不屑的應了一聲。
“大人,我說的沒錯吧,錢得柱不是肇事者,他是來頂罪的,真正的肇事者其實應該是他的兒子小峰。”突然,沈心怡将身子正對着隋承業。
“喂,這位大少奶奶,你可別亂說話,我都已經認了罪,是我撞死的人!”錢得柱突然情緒極度激動。
“錢得柱,你別再自欺欺人了,你的言行早已出賣了你。”沈心怡微微調整了下氣息。繼續道。
“其實方才,這位衙役大哥穿的不是綠色的官府,而是橙黃色;而我帶的這孩子,穿的也不是淡綠色的衣衫,而是一件淺黃色。你在公堂上說,你駕車撞人之前,是因為擡頭看到了對面酒肆上黃色的酒旗,其實那面旗子分明就是綠色的!剛才的現場,其實你也在,而當事你正在擡頭注視那面旗子。也就是說,其他的過程,都是別人和你敘述的,你背記在心,而那面旗子恰恰是你為了進一步證實你的言辭,才故意加上去的。可也就是那面旗子,暴露了你在說謊,因為你根本黃綠不分,你是個黃綠色盲之人。”沈心怡說着,單手直指一旁呆若木雞的錢得柱。
“我……”錢得柱似乎還要說什麽。
“其實方才你在公堂之上,你的身體就已經出賣了你在說謊。你敘述事件經過的時候,眼皮下垂,那是在回避真相的表現;你不時撫摸額頭,那是不安的表現。你多次觸摸鼻子,那是在極力掩飾你的心口不一!其實,真正的肇事者應該是你的兒子小峰,因為當他聽到你将要為此關押六個月的刑役時,他做出的動作是捂臉,那正是極力愧疚自責的表現!”沈心怡的一番話,說得錢得柱張口結舌,在場的衆人更是為所未聞的驚愕!
☆、073 貴人
“你……你這婦人休要胡說!分明肇事的人就是我錢得柱!與小峰無關!”錢得柱聽聞沈心怡的一番推斷,稍許的停頓,兩腮上的肉不由自主的抖動着,原本蒼白的面色,因為情緒激動,更顯無力和牽強。
“小峰,我雖不知道你爹為何要替你頂罪,可你身為人子,難道你真的忍心看到你年邁的父親,替你發配蠻夷之地?今日你能來公堂之上,尚且說明你的內心還保有一絲善念……”沈心怡并不理會情緒失控的錢得柱,繼而轉向一旁的不知所措的小峰。
“我……”小峰的眼睛裏一時流轉過一連串的情緒。
“大人,是我,都是我做的!殺人償命,我願意為此承擔一切!”就在小峰片刻的思索沉寂之時,錢得柱再次發瘋了一般的緊握住隋承業的手。
承擔一切?!
也許就是這最後一句話。
“爹!”小峰帶着哭腔,雙膝再也無力承擔自己的身子,重重的跪倒在了錢得柱的面前。
“小峰!小峰!你這孩子這是做什麽?快起來!”錢得柱大驚,忙伸手去扶。
“爹!小峰不孝,枉為人子!未曾報答您的養育之恩,竟然還讓您來替我頂罪……”小峰涕淚直下,嗚咽着,跪地遲遲不肯起來。
“小峰,你這孩子說什麽混話!”錢得柱大驚,幾番攙扶拉拽未果,旋即自己也跪倒在了小峰的面前,父子二人抱頭痛哭。
“爹,今日您就算是替小峰頂罪既成,恐小峰這輩子也是無力再擡頭做人了,更別說去應考出人頭地!百善孝為先,做人誠為本,兒子竟然親手送老子去頂罪……若真是如此,小峰恐下輩子定是會淪入畜生道,百世不得投胎為人吧!”小峰嗚咽。
“好孩子,你還年輕,爹老了……不中用了……”錢得柱老淚縱橫。
“爹,昨夜孩兒醉酒誤事,導致今晨誤撞死那可憐的老乞丐,孩兒一人做事一人當,只是連累了爹,今日來替孩兒頂罪,爹,孩兒不孝,恐怕今日之後,再不能侍奉您面前,為您盡孝了……”
“小峰……好孩子……不是你的錯,那馬跑得太快,那乞丐又出來得太突然……”錢得柱緊緊的抱住小峰,泣不成聲。
“原來……肇事者當真不是錢得柱,竟然是他的兒子小峰……”隋文石站在一旁,看着這糾結到感人的一幕,自言自語。
“你……是怎麽知道肇事者另有其人?”顧诤诏此時就站在沈心怡身旁,想這樁突如其來的案子,方才似乎已經有了定論,奈何轉瞬之間,又有了天翻地覆的更改!
“要用這……”沈心怡微微側過身來,擡手指了指顧诤诏的額頭。
“你……”顧诤诏頓覺一陣憋氣。
這女人什麽意思?敢情她的意思是說我們都沒有用腦子?只有她一個人聰明?!
大周最年輕的将軍,最勇武智慧的将軍!
多少次在朝堂之上,被天子贊許,被文武百官豔羨……
奈何在這樣一個女人的面前,卻被說成是不用腦子?!
顧诤诏立體雕刻般的唇,微微抿了一下。
斜飛入鬓的眉,片刻間有了近距離的微皺,但只是一瞬間,卻又冰消雪融般的舒展開來。
他烏黑明亮的瞳仁緊緊的盯着面前這個嬌小的女人。
她……憑什麽?!
乞丐的身子,弱不禁風的身板,奈何內裏會有股倔強到不服輸的氣場?!
她真的是乞丐嗎?那小小的腦袋瓜子裏,都裝了些什麽啊?
顧诤诏自己不知,當他盯着沈心怡看的時候,他的唇型已然出賣了他的內心。
微微上揚彎起的弧度。
當然,還有這個時代不為人所知的心理學常識。
目光。
即便你能控制得自己的行為舉止,目光卻是無論如何都會說實話的。
此刻,顧诤诏的目光裏,分明是驚訝、贊許、欣賞……還有絲絲異樣的情愫……
“顧诤诏,你看我做什麽?佩服還是崇拜?”沈心怡從未有過和人對視的尴尬,可這次,她的視線卻是不由自主的回避了,似乎臉上還有些燙,趕緊說些題外話圓場一下。
這個大冰山,今天是怎麽了?
平日裏冷的讓人跳腳,若是夏天靠近他,基本上都不用空調了。
奈何今日這般目光灼灼……
看得人怪不好意思的,他發什麽神經?!
果然,帥哥的顏值威力,銳不可當……
沈心怡趕緊把視線看向別處。
“你這女人……想我顧诤诏只有被人崇拜的份,這世上讓我顧诤诏崇拜的人,想必定是不屬于大周這個朝代,來自未來吧……”顧诤诏頓了一下,冷哼了聲,再次昂起他那高貴得近似有些傲慢的頭。
“興許你是對的。”沈心怡嗤笑一聲,也不和他争。
反正自己來大周就是個誤會,權當是打了趟醬油!
無需讓這裏人認可自己什麽吧。
“錢得柱,你和你兒子的事,本官大抵明白了,你乃愛子心切,前來頂罪;你兒子雖是真正的肇事者,卻也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加之這本就是一場事故,雖老乞丐死得凄慘,可你兒子卻沒有故意之為,故念及你兒子有主動悔改之意,依據大周律。本官免小峰流放之邢,留及在鹹陽,每日為百姓行善,一年內做滿一千件善事便可恢複自由之身。”隋成業雙目炯炯,聲如洪鐘。
“大人……這……這是真的嗎?”錢得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原以為,殺人償命,小峰雖是無心。可那畢竟是一條生命!
即便死罪可免。也終究是流放蠻夷之地,終生不得折返故土。
可是,他終究是個孩子……年後還要參加考試……為了小峰的前程。所以錢得柱義無反顧的承擔了所有的後果。
可是,現在……
“多謝大人開恩,多謝大人開恩!”聽聞不必流放,只是留在鹹陽行善。雖一年的時間,要完成一千件善事。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可小峰依舊喜出望外。
“多謝大人開恩,多謝大人開恩……”錢得柱此刻跪在原地,随小峰一起。不住的叩頭。
“不過錢得柱,你雖愛子心切,卻有包庇頂罪之行為。本官罰你清掃東大街一個月,你可願意?”隋承業威嚴的語氣中。透出淡淡的體恤。
“多謝大人,草民願接受懲罰。”錢得柱再次叩頭。
“爹……孩兒不孝,連累您這麽一把年紀,還有一并受罰……”
“傻孩子,咱們父子倆只要不分開,不管是一個月,還是一年……爹都是幸福的。”
兩具身子緊緊的擁抱在了一起。
“精彩,真是精彩!”
便在衆人為之動容落淚之時,一個男人的聲音從人群中傳出。
“師正先生!”顧诤诏回過頭去,眼中閃過驚喜。
“嚴大人!”隋承業拱手揖禮。
☆、074 交鋒
公堂之上,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這人是誰?”沈心怡擡眼,試探性的往隋文石身邊湊了湊問。
原本是想問顧诤诏的,或是問隋承業。
畢竟看這屋裏人的反應,似乎認識那說話之人的寥寥可數。
說話的人是個精瘦的老頭兒,其貌不揚,卻是自有股氣場震懾全場。
“不認識。”
果然,隋文石搖了搖頭。
“衣着雖是簡單了些,可布料卻着實是京城上好的品質。再看來人的氣質,絕非等閑之輩能及啊!”隋文石雖年輕尚輕,可跟在隋承業身邊,自小也是學會了觀人察色。
其實,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當朝太子師,當然也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嚴師正。
顧诤诏久居朝堂自然認得這位大儒。
雖然隋成業乃是西北的一個地方官,可畢竟也是進京參拜過的,這種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自然過目不忘。
只是……今年這鹹陽是怎麽了,奈何過個年,先是來了刺史蘇樂山攜女蘇莫茗,後又來了個禮部員外郎之子唐安,如今更是連師正先生都來了!
一時間,顧诤诏和隋承業的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嚴大人駕到,下官有失遠迎,失敬失敬……”隋承業拱手之時,言語分外謙遜。
“老夫年前就已辭官告老,回鄉頤養天年。如今乃是布衣草民,在這鹹陽的地界,還得尊稱隋大人為一聲父母官呢!”嚴師正一臉慈祥,笑着捋須。
“嚴大人您……”隋承業半天沒反應過來。
顧诤诏站在一旁,年前他雖是直接從疆場上折返。可朝堂之上的事宜,多少也是有所耳聞。
嚴師正勤勉教導太子多年,如今已是到了暮年之時。
早就聽聞師正先生有意低調告老還鄉,沒曾想還竟真的獨身一人,布衣簡裝。
“師正先生,您回來了……”顧诤诏随了一句。
“勞顧将軍記挂。”嚴師正微笑颔首。
“隋大人,改日有空。來老夫的茅舍小酌。”看着隋承業茫然的眼神。嚴師正主動相邀,扭轉尴尬局面。
“哎,一定一定。”隋承業連連點頭。
這個年過的。真是大起大落。
起初是個未告破的命案,今晨又有一樁人命官司,不過總算否極泰來,來了個大大的貴人。對了,方才嚴大人說什麽來着“精彩!精彩!”這是在誇贊我嗎?
眼下。嚴大人又親自請我去他那小酌……
隋承業陡然間覺得有些飄。
“這位娘子,請問府上何處?”豈料,嚴師正和自己寒暄完,竟然目光直視着。緩步走向了沈心怡。
告老還鄉,原本是趕上了這個熱鬧,就饒有興趣的圍了上來。
本是想聽聽地方官員是如何審理案件。如何當好這一方父母官的。
豈料,竟是見識了沈心怡這般獨到且敏銳的見解。
看樣貌。不過十六歲上下,還以為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見識不凡。
可細細觀察,竟是梳着婦人髻,這是誰家的小娘子?好生厲害啊!
嚴師正素來愛才惜才,宮中上下想求得他調教的富貴子弟,怕是圍起來能繞皇宮三圈。
可偏偏嚴師正卻是個挑剔的主,若非他看得上資質的,即便是送個金山來,也是閉門不見的。
當然,太子是個例外。皇上的面子不能駁。
“您在問我嗎?”沈心怡木愣愣的指了指自己。
“笨蛋,這位乃是當朝太子師嚴師正先生,先生問你話,你要禮貌應答!”顧诤诏見狀,忙跻身過來,随即輕聲附耳,提醒着沈心怡速速作答。
“太……”沈心怡大驚!心裏的“太子師”三個字還未湧上嘴巴。
顧诤诏唯恐她乞丐出身,又是第一次見到嚴師正先生,恐有失體統,忙鞠了個禮,笑道:“師正先生,這位乃是內子沈氏,沒見過大世面,讓師正先生笑話了。”
“喂,顧诤诏,誰沒見過大世面了?我不過是沒見過這位老先生,故而确認一下是否在叫我。嘴巴是我自己的,我又不是不會說話!”自小獨立潑辣慣了的沈心怡,還是第一次被人說得像個土包子,那股不服輸的勁頭一上來,卻是着實讓顧诤诏一臉黑線。
這女人也太……那啥了吧,好歹我都說了你是我內子,夫為妻綱,你也好歹和我配合一下,侯府裏你潑就不和你計較了,出門在外的,又有外人在場,你也做做樣子,裝個閨秀之類的嘛!
真後悔,當初沒聽娘的話,真該讓紅箋好好教你學規矩的!
顧诤诏牙齒咬得緊緊的,立體雕刻般的唇縫中,艱難的擠出了一絲笑意。
身子微微側靠近,一只大手緊緊的抓住了沈心怡靠近自己的那只小手。
這意思分外明顯了:其一,你老實點,出門在外得聽我的;其二,你別亂說話,不然我不客氣!
“原來是将軍夫人,果然郎才女貌,哦,不不,是才貌雙全!”嚴師正以一種分外欣賞的眼光在注視着沈心怡,就像一個頗有研究的玉石專家,發現了一塊傾世瑰寶。
世間只此一件,雖然她被璞石包裹,可慧眼高人還是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璀璨奪目。
“您好,我姓沈。”說實話,沈心怡并不喜歡“将軍夫人”這個稱號。
聽起來似乎有仗着某人的光,我有名有姓的,憑什麽一定要随了你!
這種開場介紹……
“呵呵,沈娘子果然談吐不凡!似沈娘子這般奇女子者,老夫還是頭回遇上,倘若沈娘子乃是男兒之身,恐怕老夫便是要愛才的收于囊中,悉心栽培喽!”嚴師正倒也率直。
“師正先生過獎了。”沈心怡欠了欠身子,算是行了個禮,随即,優雅的伸過脖子,借着顧诤诏的位置,輕聲和嚴師正做了一次交鋒。“哦?想不到你這麽個大儒,竟也如此狹隘。”
“狹隘?!”
盡管這句話說得輕輕的,又是借着行禮起身的姿勢,旁人無從聽得,可顧诤诏還是借着有力的位置,聽得清清楚楚。
當然,從嚴師正的眼睛裏,分明也顯示了震驚。
這婦人不簡單啊,方才見識過人,如今不僅膽識過人,似乎在處理上也是格外到位。
既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又不讓人當衆難堪。
反正球塞給你了,至于怎麽傳,怎麽出手,就看你的了。
“早聞顧将軍酒量過人,老夫也是愛酒之人。昔日朝堂之上,竟無緣與顧将軍對飲,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晚老夫做東,邀請顧将軍夫婦一并來做客,不知顧将軍可否賞臉?”
有些話,人多着實不便細說,嚴師正面色自然的相邀,無論于情于理,這份邀請,顧诤诏都是拒絕不得的。
“好!”沒等顧诤诏開口,豈料沈心怡早已一口應下。
怪誰,誰讓師正先生請的不僅僅是他顧诤诏,還有人家沈心怡。
當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恐怕今晚的宴飲,顧诤诏這個大将軍是要第一次嘗試沾光的待遇了。
☆、075 拼爹
“喂,你……”顧诤诏心中有氣。
雖然自己的一只手一直緊緊的攥着沈心怡的手,可終究是管不住她的嘴巴。
第一次被人搶先了替自己應答,這感覺還真是不爽。
“能帶……”沈心怡的餘光望向小睿拉着的耐耐,剛要請求。
“麻煩照顧下,晚飯後我派人去平安堂接回。”這次該輪到顧诤诏搶先了。
快步走到董慈身邊,拉過耐耐的手,交到董慈手中。
本來嘛,夫唱婦随便是理所應當,更何況董慈也不是看不出來,平日裏顧将軍似乎對沈娘子冷淡得很,難得有機會二人同行,哪有讓一個孩子跟着攪合的道理?
即便顧将軍不說,自己也會知趣的主動要求代為照管耐耐。
更何況此刻看來,顧将軍似乎很有意願和沈娘子同行。
如此成人之美的舉動,何樂而不為?
“顧将軍放心,若是天色太晚,大可明日再來接回便是。”董慈的話雖是說給顧诤诏聽,可着實是讓沈心怡臉上陣陣發緊。
原本平日裏可以拿耐耐作為擋箭牌,随時自我保護。此刻卻是突然有種被孤零零的感覺。
誰知道這晚宴過後,兩個人一路而行,保不齊會有所尴尬。
算了,自己不過是個沖喜的乞丐,量他顧诤诏對自己也沒什麽興趣。
早早回來,接回耐耐便是。
如此想着,天色真的暗了下來。
師正先生的小院,簡單雅致,雖是隆冬。未有花鳥,幹淨簡潔的擺設,卻別有一番利落和品味。
“敢問沈娘子娘家何在?”清香的茗茶,氤氲的霧氣中,師正先生自然的開了口。
“哦,內子乃是我娘的一房遠親,未曾出過大門。也算閨門隽秀。”顧诤诏忙搶了答。
侯府之前的那樁婚事。本就是個笑話,堂堂定北侯居然将生死前途,壓在了一個小乞丐的身上。無論傳出去說給誰聽,都是會讓人笑掉大牙的。
雖平日裏侯府的下人們不曾待見這位”大少奶奶”,可對沈心怡的身世,卻是無論如何誰都不敢說出去的。
府裏欺負欺負就罷了。權當是個出氣筒;若真是說了出去,怕是連自己的小命都沒了。
“師正先生問這話是何意思?莫不是以出身來決定和先生說話的資格?”沈心怡抿了一口茶。幹淨的眼睛冷冷的看向慈愛的嚴師正。
“這眼神……”嚴師正頓覺一陣激靈。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口,當然古人沒這概念,可類似的觸動還是有的。
嚴師正望着沈心怡這平靜冷峻的眼神,似乎覺得自己是在照鏡子。
尚且記得自己年幼之時。家境貧寒。想盡了一切辦法讀書學習,終求得拜見一位學識廣博的先生。
當日裏,先生也是這句發問。而自己也正是如此應答。
是啊,倘若出身卑微。又能怎樣?
而自己這麽多年,不正是堅持秉承着愛才惜才無論等級的理念,才保留着自己節竹般的品性嗎?
“沈娘子多慮了,老夫只是覺得好奇,尋常女子只是精于女工,可似乎沈娘子的見識,卻遠遠超乎了女子的界線。”嚴師正真誠的解釋着。
“心怡方才言辭多有不當,還請師正先生多多包含。”人家既然真誠以待,又有服軟的态度,自己當然也是不能吃了槍藥。
“心怡只是自幼酷愛讀書,故而興許比別的女子多了些思想罷了。”既然顧诤诏有心要瞞自己的出身,又是關乎侯府的面子,這個善意的謊言,沈心怡還是會配合的。既不說自己曾經是乞丐,也不多做解釋,只是簡單的推給了書籍。
“哦?沈娘子都讀過些什麽書?方才那些以動作來推論人內心的解釋似乎很有新意。”嚴師正來了興致。
“都是些野史雜書,上不了臺面,不過是讀的多了,平日裏再加以實踐。便形成了心怡自己的一套經驗。”
沈心怡再抿了一口茶水,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內心。
能說什麽?難道要說自己一直在研究的都是西方的心理學?而剛才那些推論,用到的就是心理學派生出來的犯罪心理學的微表情?
好在古人有懂野史之流,都推給野史,沒有體系,沒有出處,就沒有破綻。
“哼。”顧诤诏扯了扯嘴角,眼神中流轉出一絲不屑。
就你……還讀書?不過是個乞丐出身,即便是撿到一本書,恐怕也是殘缺不全的棄書吧!
八成字都認不得幾個,難怪言誠上次給你拿的那些書籍,大都畫多過字。
“師正先生也喜歡曹孟德的《短歌行》?”正說着,沈心怡無意間擡頭看見了牆上挂着的一副字畫。
遠山,飛瀑,松下,一人,獨酌。
而那畫上題寫的,乃是《短歌行》的第一句。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這幅字畫,其實從一進門顧诤诏便已然看見了。
還以為是師正先生當真是個好酒的知己。
“哦?沈娘子也知道這首詩?”師正先生眼中閃過一絲驚喜。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沈心怡清麗的女聲在幽幽背誦着。
那是兒時曾經記憶過的詩,就像現如今讓你回憶一首古詩,差不多每個人張嘴就來的都是那些“白日依山盡”,或者就是“鋤禾日當午”……
兒時的記憶甚是長久,這一記便讓沈心怡當真從幾千年後,記到了幾千年前。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讌,心念舊恩。”沈心怡的聲音剛落,嚴師正便深情不由自主的接着誦讀了起來。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最後竟是成了兩人的重合。
“哈哈哈哈!”一陣爽朗的笑聲。
那是嚴師正捋須發自肺腑的笑。
好舒心啊!竟然和一個小女子合作完成了這詩的全部。
這詩雖然只是在畫上隐晦的提了一句,卻是自己心中一直以來的夢想:高山從不滿足于自己的高大,大海從不滿足于自己的深廣。我願如周公一般禮賢下士,願天下的英傑真心歸順于我。
真是好久沒有這般暢快淋漓了。
似乎酒尚未喝一口,滿心已是通透爽快!
“她……居然知道東漢的詩?還居然會背誦全文!”顧诤诏杵在一旁,第一次嗔目結舌,不知下句該說什麽。
她真的是個乞丐嗎?!
“沈娘子果真是奇女子!似沈娘子這般大氣富有才學的女子,真是我大周少有!”嚴師正的眼睛明顯顯出一絲欣喜。
“師正先生過譽了。”
“若是沈娘子不嫌棄老夫已是辭官之人,老夫有個不情之請,願收沈娘子為義女,不知沈娘子可否願意?”嚴師正的眼睛真的是亮了。
“義女?!”沈心怡不解了。
這老頭之前不是個太子師嗎?那可是個來頭不小的高位啊!即便是辭官回鄉,想那朝堂之上,天子也會尊敬禮讓,想必想要成為他門下的學子,那是多如牛毛。想必想要認他為義父的人,也是趨之若鹜吧……
“師正先生,您這是……”顧诤诏驚愕了。
“顧将軍,您是知道的,老夫終生未娶,一生只致力于學識,難得與沈娘子有緣,老夫惜才愛才如命,今日若是沈娘子應允,顧将軍便是老夫名正言順的義女婿,如此送人玫瑰手有餘香之事,顧将軍不想替老夫促成嗎?”嚴師正壞壞的捋須颔首。
“什麽?這……這老頭還一生未娶?沒有子嗣?!這才初次見面,便要認我為幹女兒?!”沈心怡倒抽了一口氣。
乖乖!這個爹的來頭也太大了吧,是太子師!想必顧诤诏的爹——定北侯見了他,也得禮讓三分,磕頭行禮吧。
這樣天上砸下500萬的大好事,幹嘛不要?
有了這樣一個爹做靠山,看那侯府裏的僵屍臉,還有身邊這個大冰塊,還能興起什麽風浪!
☆、076 發病
“師正先生,您的美意诤诏替內子感謝,只是您乃堂堂太子之師……”顧诤诏的話尚未說完。
“我願意。”沈心怡鎮定的三個字,讓顧诤诏差點打了手裏的杯盞。
“胡說些什麽?師正先生是長輩,不過和你這小輩客氣客氣……”顧诤诏的話依舊未說完。
“太好了。”嚴師正正兒八經的三個字,更是直接讓顧诤诏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若非坐着,怕定是會跌倒。
一個“我願意”,一個“太好了”,敢情自己是透明的嗎?敢情人家倆人對話,壓根沒自己什麽事!
“師正先生!這不合适!”終究,片刻的沉默調整氣息之後,顧诤诏還是做了煞風景之人。
“有什麽不合适?你內子,我義女。她願意,我高興!放心我認心怡為義女,定也是不會忘了你這顧大将軍!哈哈哈哈!”嚴師正爽朗的笑聲,砸在顧诤诏扭曲的臉上。
師正先生啊,師正先生!
您可知道您認了個什麽人做義女?!
乞丐啊!
想您堂堂大周太子師,為官時官居一品,如今即便是辭官返鄉,也是受人敬仰,若是被人知道您的義女竟是個乞丐……
顧诤诏的臉黑得怕人。
森寒的目光冷峻的射向一旁得意的沈心怡。
你這女人!到底是給師正先生灌了什麽迷魂湯!
真是瘋了!瘋了!
“義父在上,請受心怡一拜!”打鐵要趁熱,這個天價老爹實在來得太珍貴。
沈心怡瞅準了機會,麻利的抓過桌上的杯盞,倏的添了杯。高高舉過頭頂,雙膝自然一跪。
從未覺得在大周下跪是件這麽爽的事情。
這杯認爹茶喝下去,以後就可以揚眉吐氣了!
“好!乖女兒!”
一雙小手遞過,一雙大手接過。
一杯茶一飲而盡,這個爹便是認定了!
稱呼之自然,動作之迅速,看得一旁的顧诤诏嘴巴都能放進去一只雞蛋了。根本來不及阻止。人家就成交了!
“師正先生……”待認幹親禮成,顧诤诏終于插進來一句話,不過依舊是尚未說完。
“顧将軍切莫擔憂。老夫既然認了心怡為義女,便自然不會如此草率,改日登門向令尊令堂告之,也算是不失我這曾經的太子師的體面吧。”
…………
顧诤诏徹底無語了。
今晚。只有他們三個人,知道此事就已經夠雷人的了;若是改日師正先生登門。想自家府裏若是得知那女人做了師正先生的義女,還不知道要炸窩成什麽樣子!
“你們先坐一下,老夫去張羅些酒菜,難得和顧将軍對飲。又有義女在側,今晚老夫甚是高興啊…”師正先生起身,看起來情緒很是高漲。
“義父請慢。”沈心怡起身攙扶。
“今日心怡得以義父的垂愛。義父高興,心怡更是高興。何不讓心怡露一小手,也讓義父嘗嘗女兒的手藝。”沈心怡攙扶着師正先生再次做回到幾案旁。
“哦?心怡親自下廚?哈哈哈哈,似你這般千金小姐,真是難得?”嚴師正眼中再次閃過驚喜。
“千金小姐?!”顧诤诏的嘴角再次扯了扯。
她不過一個乞丐,只不過長得清秀罷了,再收拾得幹淨些,換上侯府的衣衫……
顧诤诏一邊心裏憤憤不屑着,一邊輕飄飄的打量了下頗有些得意的沈心怡。
別說,這女人長得……還真……不像是乞丐……
纖瘦,氣質出塵……
她真的是乞丐嗎?
一時間,顧诤诏竟有些恍惚。
“呵呵,可是老夫這只有酒,別的可什麽也沒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