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個世界他媽的就是在欺負他。

沈清秋還是在那個長着日月露華芝的岩窟裏找到已經奄奄一息的竹枝郎的。

他比在那個世界來的晚了幾年,當初半人半蛇的怪物至少還有力氣來和他還有公儀蕭周旋,現在卻是只能軟綿綿地趴在岩窟的角落動彈不得,只有那雙露水般清澈的眼睛不甘心地看着陽光下的日月露華芝。

沈清秋走上前,溫聲喚道:“竹枝郎。”

那怪物的眼皮顫動了一下,但是沒有動彈。

沈清秋輕嘆了一聲,腳下發力,一個飛躍跨過了那片晶光璀璨的湖水,來到了陽光下那塊長着日月露華芝的土地,彎下腰,動作輕柔地摘下了那天琅君的救命藥草。

沈清秋仔細端詳着手裏那幾株日月露華芝,他回頭看看竹枝郎,卻發現對方睜大了眼睛看着他,沈清秋笑笑:“這株已經熟了,加上天琅君的血催化應該就可以重塑身體。”

竹枝郎還是呆在那裏,一張蛇臉上也看不出他的表情。沈清秋無奈,只好走過去把日月露華芝輕輕放在他面前:“好吧,我不碰,你自己給天琅君好不好?”

沈清秋不知道,他那時候站在岩窟中唯一一束陽光下,一頭長發淩亂卻暈上一層暖暖的金光,一身白衣染血且破敗但不顯狼狽。他将靈芝放下,低頭對着竹枝郎溫柔一笑的樣子,實在是太像是某種來自天上的救贖。

蛇男低頭看了看那幾顆白白嫩嫩小蘑菇,再擡頭看看他,那雙露水凝成的眼睛突然怔怔地落下淚來。

诶呦我去。沈清秋有些慌亂,別啊別啊,竹枝郎你果然是洛冰河親戚啊!眼淚說來就來!

竹枝郎在暗無天日的岩窟裏日複一日地守着咫尺天涯的希望,在他快要絕望的時候,有人拉了他一把。

竹枝郎掙紮着爬了起來,沖沈清秋發出嘶嘶的聲音,沈清秋聽不懂蛇語,只好自己胡亂回答:“不要擔心,我是來救你和天琅君的,告訴我他在哪裏?”

竹枝郎還是在那裏嘶嘶嘶,沈清秋有些頭疼,語言不通真是人類發展史上最大的障礙之一。他沉吟片刻,換上一副嚴肅的面孔:“其實,在下是蘇道友的友人,受她的委托來尋找天琅君和他的侄子。”

一個微弱而沙啞的聲音突然從山洞深處傳來:“蘇夕顏?”

沈清秋身體一震,還是盡量平靜道:“正是。”

“……帶他進來吧。”那個聲音繼續說道。竹枝郎艱難地扭動僵硬的身體,布滿鱗片的腦袋對沈清秋點了點,似乎在叫他跟上,沈清秋連忙跟在竹枝郎後面,随着他慢慢向岩窟更深更暗的地方走去。

這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地面濕漉漉的,上方也時不時有冰涼的水滴落在沈清秋的頭發上,他估摸着這是一個巨大的天然溶洞。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他不小心踩上一團軟軟的東西才停下來。竹枝郎悶哼了一聲,沈清秋才反應過來那軟軟的是竹枝郎的身體,他趕緊給竹枝郎道歉,再擡眼,眼前有點點金光閃爍,定睛一看,那是十幾條粗大的鎖鏈,上面刻畫的符咒有金光流轉。鐵鏈一直延伸到黑暗深處,束縛在一個人身上。

沈清秋鄭重地向黑暗中的人行禮:“天琅君。”

黑暗深處有輕微的鐵鏈碰撞的聲音傳來。

“蘇宮主居然還能想起鄙人,真是讓人受寵若驚。”天琅君聲音嘶啞地開口。現下是一片漆黑,沈清秋看不清天琅君的表情,只覺得他語調優雅而諷刺。他想起來這時候的天琅君對于蘇夕顏的事一無所知,忍不住開口:“天琅君可能對蘇道友有什麽誤解,她并未成為幻花宮宮主。”

“哦?這可真是出人意料,那她現在在做什麽?”那聲音随口問道。

“她死了。”沈清秋平靜地說。

一雙血紅的眼睛在黑暗中倏然睜開。

“死了?”那眼睛定定地看着沈清秋:“死了?”

沈清秋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二十多年前那天,你和竹枝郎被三家仙首領千萬弟子圍剿,蘇道友被老宮主逼着在孩子和夫君之間做出選擇……她最後選擇服下堕胎藥,逃出水牢去給你通風報信……但是她最後沒有找到你,人也沒有挺過來,死在了洛川。”

“堕胎藥?”那雙暗紅的眼睛看着沈清秋,微微瞪大:“她……那時候已經……”

“懷胎九月。”沈清秋頓了頓:“她顯懷的時候被關在了幻花宮水牢,你不知道也正常。”

天琅君不說話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清秋差點以為他睡着了。

“為什麽和我說這些?”天琅君突然開口。“你是誰。”

沈清秋心裏一緊,将在肚子裏醞釀了很久的說辭平靜的拖出:“在下洛清垣,一介散仙。多年前蘇道友與我有救命之恩,後來我們成為了至交好友。圍剿前,蘇道友自知無多日時,便委托我幫助她的丈夫和孩子。在下這些年一直在想方設法尋找封印魔君的那座山,直到現在。”

這個世界的沈清秋已死,他現在還穿着木清芳的殼子,但是并不打算以木清芳的身份在這個世界久留,思來索去,最後還是用了那個胡亂報給龍傲天的名字。

“哦,那你放我出來吧。”天琅君淡淡地說。沈清秋準備了一堆的說辭解釋全部都噎在了喉嚨裏。就那麽簡單?

天琅君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麽,發出了一聲輕笑:“我身上還有什麽你可以圖謀的嗎?”

衆叛親離,修為盡廢,半死不活。

“有啊,”沈清秋坦然道:“你是洛冰河他老爹。世界上要是還有誰能克制他,那就只有你了”

那雙暗紅的眼睛微微睜大:“洛……孩子還活着?”

“我沒有說他死了啊,”沈清秋嘆了口氣“蘇道友雖然當年喝下了堕胎藥,但是依舊拼了命把孩子生下來了,把孩子用白布包裹沿着洛川流下。他被捕魚人撿到的時候是數九寒冬,洛川河面滿是薄冰,故取名洛冰河。”

“洛川,冰河。”天琅君呢喃着。“他長什麽樣?像誰?”

沈清秋走向鎖鏈封印的中心,一邊走手裏一邊聚起一團靈力。藍色的靈力照亮了漆黑幽暗的山洞,将沈清秋瞳孔染上一絲瑩潤的光。白衣的道士笑道:“這種事情,魔君自己去看看不就行了?”

靈力為劍,一擊破陣。

金色符文的鎖鏈四分五裂,不甘心地閃爍了幾下,漸漸失去了光澤。沈清秋轉身,對着黑暗裏的那對舅侄溫和一笑:“不過,洛某還有個不情之請。”

天琅君的視線轉移到洛冰河身上,他漫不經心地開口:“嗯,像他母親。”

洛冰河一時間愣在了哪裏,接着他似乎想到了什麽,血色雙眸也微微睜大:“天琅君?”

天琅君懶懶地縮在王座上,哪怕坐姿不雅也是一派皇孫貴族天生的優雅氣場。他望向竹枝郎的方向,似是在感嘆:“竹枝郎,長江後浪推前浪,看來你也要死在沙灘上了。”

“洛公子血統高貴,天賦異禀,武藝高強,不是在下這種魔物可以比拟的。”竹枝郎溫言道,哪怕剛剛被洛冰河割了好幾劍也一點也沒有生氣。天琅君哈哈一笑:“血統高貴是不假,只可惜風流成性,心胸狹窄,到最後也不過是個不入流的貨色。”

霧草!沈清秋心裏一抖。這個時候的冰哥處于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對自己的親生父母還抱有一絲期待的階段,天琅君這話說的是毫不留情。洛冰河握緊了拳頭,表面上倒是冷靜了下來,他面帶假笑:“被一個在山下壓了二十年的魔頭這麽說,我真是誠惶誠恐。”

天琅君也不惱,只是感嘆道:“才二十年嗎?”

離他被衆仙首封印在白露山下,離他跌落神壇滾入塵埃,離他誤以為蘇夕顏背叛他,居然只過了二十年嗎?

“啊,”他定定地看着洛冰河那張奇似其母的面容:“時間過得太慢了。”

他還以為那就是一輩子了。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你們父子相會。”在一旁安靜了一會兒的沈清秋突然開口,他舉起手上的心魔劍,神情呆滞:“洛冰河,你如實告訴我,這把劍怎麽了?”

洛冰河将視線移到沈清秋身上,見他一臉不可置信,冷冷道:“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沈清秋臉一白,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剛剛用靈力探查心魔劍,卻發現心魔劍如同一塊廢銅爛鐵一般,毫無魔氣靈氣。現在的它不過是一把外形高大上的切菜刀而已!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沈清秋拿着心魔劍的手有些抖,洛冰河也臉色不愉:“幾天前就這樣了,我試了各種法子也沒有絲毫效果。我還想這是你們蒼穹山派做的。”

難怪剛剛混入地宮的時候就看見冰哥在摔心魔劍。想想自己千辛萬苦居然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沈清秋只覺得一股血氣上湧,一旁的竹枝郎見他臉色發青趕緊上前扶着他。天琅君瞥了一眼心魔劍,打了個哈欠:“劍魂不見了。”

“那是什麽?”沈清秋趕緊追問。

“上古寶劍都是有劍魂的,是一把劍的靈魂,也是核心所在。心魔劍的劍魂是一位魔族老祖以自己的心魔為引,用玄黑寒鐵打造而成的。”天琅君閉上眼睛,懶洋洋地靠在王座上:“順便一提,這個魔族老祖是我曾爺爺。”

那就是洛冰河的曾曾爺爺了。沈清秋現在沒心情吐槽金手指還是世襲制的這件事,連忙問道:“那劍魂可能找回來?”

“不知道。”天琅君的聲音漸漸變小,似乎是困極了:“一般劍魂都是劍斷魂散,這種劍未斷魂已散的情況真的是聞所未聞。”

若是前任魔族扛把子和現任魔族老板都這樣說,那找回劍魂基本上就是不可能了。沈清秋只覺得眼前發黑,胸口猶如刀絞,再也忍不住,用袖子捂住嘴開始低低地咳嗽。

為什麽會這樣?!沈清秋喉頭湧上一股腥甜,他習慣性把血咽回肚子,卻止不住更多的血液流出。

沒有心魔劍他哪裏也去不了,不能回異時空幫龍傲天,不能回主世界和家人團聚,更不用說是回到那個他心心念念的人身邊。

大塊的鮮紅在白色的衣袖上暈染開來,沈清秋偏過頭去,一邊咳嗽,一邊死死地閉上微紅的眼睛,努力壓抑着眼中的酸澀。

其實這從一開始,穿越這件事就很荒唐。沈垣死了,有人不顧他的意願将他拉到一個陌生的世界任他摸爬滾打;沈清秋活得逍遙自在了,又有人把他拉出告訴他一切都是假的;洛清垣去拯救世界了,又有人告訴他一切都是徒勞的,心魔劍廢了,沒救了。

這個世界他媽的就是在欺負他。

一旁一直盯着他的洛冰河突然開口:“你不是木清芳。”

這是陳述句不是疑問句,沈清秋暫時按下自己心中紛雜的情緒,放下自己的袖子,手背到身後掩去上面的大塊殷紅,他擡眼看向洛冰河,聲音啞的不成樣子:“我們見過。”

洛冰河緊縮眉頭,似是在努力回憶。沈清秋補充了一句:“那時候你裝作我徒兒。”

那長得與他心上人如出一轍的俊美青年突然眼睛一亮,他眉頭舒展,輕輕喚了一句:“師尊?”

沈清秋神情恍惚了一瞬,然後很快反應過來,他別開臉不去看他:“我不是你師尊。”

“怎麽不是,我難道不是洛冰河嗎?”冰哥一臉傷心欲絕,洛冰河撒嬌的本事他在穿越的那幾天倒是學了個十成。他向前走了幾步,離沈清秋更近了些,臉上帶笑:“難道……”

沈清秋心裏突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師尊是覺得那冒牌貨活沒有我好,就特意來這邊尋我?”洛冰河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天琅君不知道什麽時候一掃困倦的模樣,興致勃勃地掏出一包瓜子,一邊動作端莊從容地磕着一邊發問:“竹枝郎,這就是人間現在時興的戀愛方式嗎?”

“君上請不要在王座上嗑瓜子,至于人間現在的戀愛方式,屬下會立即去查明的。”竹枝郎畢恭畢敬地回到。如果這兩人生活在沈清秋的那個世界,那他們現在應該已經開始唱《春山恨》或者背《冰秋吟》了。

沈清秋被冰哥的不要臉程度震驚到了:“滾!”

誰知冰哥身體一顫,真的跌跌撞撞地向後跌去,最後還是扶住牆壁才沒有倒下。沈清秋一臉震驚,難道他的修為已經高到了一句話就可以把人震開的地步?

然而很快他就打消了這個想法,因為他看見洛冰河的身體在劇烈顫抖,臉色驟然慘白,似乎在忍受劇烈的痛苦。他艱難地擡起一只的手,那只手從指尖開始泛起奇異的紅色,像是炭火在燃燒,不一會兒就真的像燃盡的碳石一般碎裂飄零。

噬魂蠱!

沈清秋突然想明白了,木清芳是何等聰明的人,怎麽可能去白白送死。他定是仔細地調查過天魔血的克毒性,一點點排查,慢慢研究,精心培育。在蒼穹山派裝作無害的小白花,卧虎藏龍那麽多年,終于拼着同歸于盡給洛冰河成功下蠱。

也為蒼穹山派那些死于洛冰河手下的峰主報了仇。

“木清芳……”洛冰河咬牙切齒地從嘴裏擠出這個名字。他抓起魔劍,擡手就要把手臂切去。

“沒用的,”天琅君拍拍手上的瓜子殼,語氣依舊淡漠,好像下面那個中了噬魂蠱的痛苦青年不是他的親生兒子。“蠱蟲已經融入你的心脈了。”

洛冰河的動作一頓,握劍的手微微一松,魔劍從手中滑落,落在地上化為了魔氣消散在空中。洛冰河臉色慘白,呼吸粗重,卻不肯坐下或是靠牆,脊背依舊挺得筆直。

“君上,此蠱可有解法?”竹枝郎問道,手上一邊忙着布置各種吃食。

“有啊,”天琅君接過竹枝郎送上的清茶,打開蓋子輕輕吹了一口氣,語調樂觀:“和下蠱之人雙修七七四十九天就可以了。”

這下全場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都集中在沈清秋身上,帶着一種詭異的灼熱。沈清秋的內心是崩潰的。這蠱本來說是某魔族大能為了懲罰外遇的妻子做出來的陰毒玩意,但是因為後來那位大能拒絕與那個變心的女人雙修導致她悲慘的化作白骨死去,因此也被成為絕情蠱。噬魂蠱在《狂傲仙魔途》中原本就是向天打飛機寫得一個肉梗,什麽某高傲的妹子被冰哥下蠱然後霸王硬上弓這樣的戲碼。但是如果現在雙方變成了兩個男人,而且還是木清芳這樣……

等等。

如果不雙修就會在噬魂的疼痛中折磨到死,那木清芳會不會是因為知道這個解法,所以才故意不去醫治自己的傷,選擇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山洞裏死去呢?

沈清秋打了個冷顫。

#以後回到自己世界,惹誰都不能惹木師弟

#千草峰——蒼穹山派的幕後BOSS

#請善待你周圍每一個會做藥的醫生和他的家人

沒等沈清秋再多想,他已經被洛冰河死死地抱在了懷裏。洛冰河的身體還在顫抖,他溫熱的呼吸打在沈清秋脖子上,讓他覺得有些不适應。“師尊……師尊……”洛冰河胡亂地叫着,冷汗涔涔:“師尊,我好疼啊……師尊幫幫我好不好?”

沈清秋有片刻的失神,抱着他的青年和洛冰河在埋骨嶺時脆弱的樣子重合。現在的冰哥實在是太像他的洛冰河,無論是撒嬌時的尾音還是那個喊師尊的語氣,簡直是……

“哇。”天琅君突然叫了一聲,沈清秋還沒有反應過來,抱着他的冰哥就被一股蠻力扔了出去,接着他就感覺自己被死死地摟進了一個熟悉的,帶着血腥味的懷抱。

天琅君手一抖,杯子裏的茶灑了一半,他一臉震驚地看着沈清秋身後那人,嘴裏喃喃:“……原來是雙胞胎。”

用力摟着他的人在他耳邊語調溫柔地喚道:“師尊。”

沈清秋呼吸一滞,心神巨震,不可置信地回頭:“冰河?”

他們身後是一個撕裂的空間隧道,可以隐隐約約看見裏面是一個和這裏如出一轍的地宮大殿。洛冰河緊緊地抱住沈清秋,那架勢像是想把人揉進自己的身體,與他血肉相融,致死不分離。

沈清秋看見那黑衣染血的青年眉眼彎彎,嘴角勾出一抹最純真無害的笑。

“師尊,我終于找到你了。”

然後他将頭埋進了朝思暮想之人的脖頸,遮住了自己血眸中的混沌瘋狂。

【我終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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