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

秦漢之交神棍多,人迷信。殷嫱每天用過朝食,都是女蘿查過《日書》看吉兇才能出門。而神棍們,像什麽日者相士、建除家、五行家、堪輿家更是正當職業,倍受人們尊敬。

殷嫱可不信這些,不過她忽然反應過來,這個神棍跟殷姬關系匪淺。不然她決不能登堂入室。

“許先生!”

這小女子面嫩,頭上插着笄釵,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女蘿高興地跑上去挽着她,就連素來沉穩的女桑看見她卻頗有些激動。

殷嫱沒有任何反應。女桑見狀醒悟,在殷嫱耳邊低聲提醒道:“許先生尊諱負,字抱陽,是名滿天下的相士,漢王也敬她,她去年嫁與裴氏子為妻。”

殷嫱颔首:“裴夫人。”

一時間衆人靜默,女桑尴尬地在殷嫱耳邊道:“邑君幼時,扶貞夫人①的靈柩回巴郡,被人歹人略(掠)賣②到了河內,多虧許先生的大人搭救,兩家有了交情,許先生大了,邑君和許先生便常常通信,成了莫逆之交。先生沒冠字的時候,邑君直呼負,她冠字後,邑君稱她抱陽。”

殷嫱面不改色改口喚道:“抱陽。”

女蘿就沒她那麽生分,先生長先生短的,又好奇地問她:“先生怎麽來齊地了”

許負點了點女蘿鼻尖,故意拿腔作調道:“做什麽來我夜觀星象,發現你家邑君命格将有大變動,特來給她指點迷津。”

殷嫱哂笑了一聲,并不信她的說法。女蘿卻煞有介事地點頭,拽着許負的衣袖,頗有些緊張地問她:“邑君在趙地受傷,是有變化,這是好是壞”

許負沉吟:“附耳過來。”

女蘿小臉繃得死緊,依言行事,沒想到許負哈哈大笑道:“我聽說伯盈姊姊受了傷,忘記了一些從前的事兒,我又懂得一些醫術,所以特地趕來看她。”

女蘿氣鼓鼓地丢開她衣袖,又撇了撇嘴角,用餘光看她:“……有什麽法子醫治邑君”

許負笑吟吟道:“招魂。”

“招魂是替亡者招的,我做什麽要招魂”殷嫱神色淡漠,卻不小心在去年的賬冊上勾錯了一筆,她的手頓了頓,拿起小刀将墨跡刮掉。

Advertisement

“許先生說的自有她的道理嘛。”女蘿試圖說服殷嫱,她想起當時殷嫱勃然變色,差點把許負趕出去,心中埋怨許負說話也太不講究了。

“我的道理就是不招。”

殷嫱一想起當時許負吐出招魂二字的時候,那種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目光,就止不住心悸。

給誰招魂無非是殷姬。她無意識地攥緊了手裏的刻刀,好像這樣就能暫時平複心緒似的。她究竟在怕什麽不過是一個神棍。

“邑君……”

“伯盈不願,算了。”

女蘿勸得口幹舌燥,忽然有人打斷她,正不滿呢,擡頭一見是韓信,欲言又止,半晌才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唯。”

殷嫱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雙頰鼓鼓,像是只生悶氣的小河豚。卻聽韓信又道:“昏禮前招魂也不吉……伯盈,你不高興”

“頭疼。”殷嫱垂下眼睛,她撒謊的時候從不與人對視。

“舊疾發作與,诏侍醫來。”韓信皺眉,語氣不容置疑,全然不留給殷嫱拒絕的餘地。

“邑君,諱疾忌醫可不行!大王讓奴婢務必監督邑君吃藥。過幾天就是春社了,邑君屆時也要去呢,總得養好了再出門吧。”晏餔(晚飯)後,女蘿捧着一碗黑漆漆的藥汁追着殷嫱飲下,殷嫱才就寝。

殷嫱猜測原本殷姬要女蘿做貼身侍婢,就是因為她單純活潑,正與殷姬沉穩相互補,只是這丫頭真是忒一根筋,也不知殷姬怎麽應付她的。

此時,萬籁俱寂,唯有燈火輕聲哔啵,她腦子裏彙總着白日的事,鼻尖萦繞着一股清新同神的香氣,與往日的大不相同,一陣困意湧上心頭。

恍惚間,似乎有誰在吟唱:“魂歸來兮……”

這年春天來格外得早。淮陰縣兩條河岸邊垂柳新芽黃綠,驿外桃李芬芳。殷家的方船從齊國返航,輾轉至淮陰,要通過淮水溯流入長江返回巴郡,如今正靠在淮陰一處停泊修整。

“呀,今天是春社,阿姝。”

春社日,祭祀社神,在農事為重的大秦是一個相當重要的節日。而縱然以秦法之嚴苛,在春社上,男女私會相奔也是不禁的。

殷嫱放了行船多日的人們出去,自己也懶駕帷車,只帶着女桑和傅姆游玩。

她們正好趕上社廟祭祀的尾巴,楚樂和一連串用楚地方言念祭詞讓殷嫱昏昏欲睡,鄉人們倒聽得快活。正當她快要睡着的時候,社宰開始分祭祀的牛肉。

一年到頭能吃頓肉不容易,更何況耕牛寶貴,不是社日,官府也允許宰殺祭祀神明。觀社的鄉人看着社宰的眼神一下子就熱烈起來。

這一下驚醒了殷嫱,她覺得無趣,正打算走,就見着個面色蠟黃,高且瘦削,佩劍的短衣男子悄無聲息地退了出來,看起來像是個落魄的山東六國舊貴族,殷嫱笑了笑,又舉目四望。

社廟周圍草木蔥蔥郁郁,桑柘成林,一片桃李夾雜,三三兩兩稀稀落落地花開,雖不成片,卻別有意趣。

春光燦爛……

還沒等殷嫱感慨完,便聽見山野間女子的低呼和男子的叫喊聲,傅姆神色尴尬地提醒殷嫱:“阿姝,走吧。”

果然是春天到了。

春社日上,彼此心意相合的男女就可以鑽進樹林裏幽會。殷嫱容色姣好,剛才路上有不少鄉人看她動心,只是她穿着不俗,帶玉佩劍,大多不敢招惹,少數湊上來的也被朱母打發了。

女桑面紅耳赤,殷嫱卻無甚感觸,點頭快步而行。

“阿姝止步。”

殷嫱回首,只見适才見到的那個落魄貴族少年趕上她制止。殷嫱沒開口,朱母代她呵斥道:“你這王孫,好生無禮,做什麽攔人去路”

少年又高又瘦,脊背挺得筆直,面色冷峻,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聽得一陣雜亂無章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人還沒到,叫罵聲就先到了:“韓信,你小子躲啊還能躲到哪兒去”

其間夾雜着什麽“豎子”、“阿翁來了”、“婢生子”、“田舍兒”、“市井兒”之類不堪入耳的腌臜話,朱母護着殷嫱想急急後退,卻也來不及了,熟人将道路圍得水洩不通。

為首的那個膀大腰圓,十分壯碩,看到殷嫱時愣了愣,朱母和女桑趕緊護在殷嫱跟前,殷嫱不以為意。

“阿姝,怎麽和這種人一起我……”

“這麽些人,是要在春社鬥毆”殷嫱理也沒理他,自顧自地和朱母說起話來。

衆人面色一變,鬥毆在秦法中罪責不輕。

“鬥毆是不敢。”那粗壯少年輕蔑地看了眼高瘦的少年,“就是看不慣他飯都吃不上,配劍耀武揚威,還整天瞧不上咱兄弟,鼻孔朝天的模樣。”

少年們無處發洩的精力總是讓他們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打架鬥毆,不安于室。在女人面前,少年們就更不遺餘力地貶低着不合群高瘦少年。

殷嫱瞥了一眼高瘦少年,他面色冷峻,眼神卻漫不經心,撥弄着指甲,比蔑視更讓人難堪的是,他根本不把這些人放在眼裏。難怪這些少年想要整治他。

“我看他拿着劍也不敢動!來刺我啊,不刺我就從我**爬過去。”

衆人起哄:“爬過去!爬過去!美人就該看看他是什麽德行。”

高瘦少年凝視着他許久,竟說:“好。”

“……”

片刻的沉默後,朱母、女桑、少年們臉上陸續出現了震驚、鄙夷的神情,最終化為轟然而笑:“大丈夫竟然懦弱如斯——哈哈哈哈哈,為什麽不去死。”

殷嫱眯了眯眼睛,倏的拔劍而斬,正刺中他胸腹,森寒的劍光映着她的臉頰,猛地抽劍,少年應聲倒地,噴濺的血沾到她的衣裙上,森寒的劍光映在少女姣好的臉上,更襯得她肌膚如雪,她拿劍指着其中一個少年,殷嫱笑了笑,輕聲問道:“好笑嗎”

少年像是被捏着嗓子的公鴨,臉色瞬息萬變,最終騰的癱倒在地,牙關顫抖:“殺、殺、殺人啦!”

他這一聲像是提醒似的,殷嫱的劍指了一圈,攔路的少年們恐懼地望着殷嫱淡漠的面頰,像是看見惡鬼似的,不知是誰先發出了驚恐的叫聲,拔腿就走,餘下的人立刻拖着受傷那個,四散而逃。

“阿姝……”女桑和朱母的臉色相對之下,就好得多了,女桑的眼中甚至還帶了些崇敬。

殷嫱血都沒擦拭,徑直把劍歸鞘。她看了少年一眼:“走吧,帶我去官府。”

少年先是驚,但仔細思索,卻又平靜了下來。殷嫱出手很有分寸,傷人而不殺人。雖然鬥毆是大罪,但秦律同樣允許,非大逆不道之罪,可以爵位和錢帛贖罪。

殷嫱衣着華貴,并不缺錢。

“多謝阿姝。”少年沉默了許久,終于憋出了這麽一句話。

殷嫱搖了搖頭:“謝我做什麽我劍術比你強麽”

少年誠實地搖了搖頭。

女桑有些不服氣:“可你沒阿姝的勇氣。”

“你錯了,桑。他只是沒有我的錢帛。”殷嫱扯了扯唇角,撫着長劍,忽然大笑起來,“我幼時又能好到哪去呢”

女桑和朱母面色一變,殷嫱素來是個外柔內剛的性子,要說軟弱,只能是想起了被人略賣的舊事,都勸道:“阿姝,是歹人惡毒。”

殷嫱卻笑彎了眉眼,那樣肆無忌憚,全然不顧禮法。女桑和朱母面面相觑,不知她為什麽笑得這樣開心。

殷嫱笑着說:“歹人惡毒,有人卻比他們更惡毒,偏喜歡踩在被害者的傷口上羞辱人。”

少年沉默了片刻,道:“歹人誅身,流言誅心。世人愚昧,民智未開,姝女與他們計較什麽”

殷嫱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輕輕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朝陽漸漸将幾人的影子縮短又縮短,幾人的背影像是融入了霞光的帛畫中,美豔的朝霞漸漸在陽光下化開不見,天光大亮了,齊王宮裏鐘室的鐘聲響了,預示着新一天的開始。

殷嫱被女蘿叫醒,但她尚有些昏沉。

“邑君,張先生今日就走,可要去送麽”

“去。”

殷嫱整理衣裝,配劍的時候,鬼使神差地拔出了長劍,這是一柄典型的制式秦劍,劍尖鋒銳,有寒光,只有紋路的凹槽裏隐見深褐發黑的血漬,她屈指彈了彈,劍身發出一聲清鳴,就像是在為主君讓它重現鋒芒慶賀一樣。

“好劍。”

作者有話要說:

①貞夫人:秦始皇封巴寡婦清為貞婦,此處代指巴寡婦清。

②略賣:即掠賣,拐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