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舊春光
“勞邑君送妾回來。”張夫人禮節性地笑了笑。
殷嫱今日給張良祖道送行,卻沒想到張良走了,他夫人留下了。張良來齊國,一是給韓信帶來劉邦的口信,二是找韓信借兵。劉邦被困,他一借到兵卒,便馬不停蹄地回程給劉邦解圍。只是他夫人不便随軍而去,這才留在了齊國。
殷嫱早有與張良交好之念,只是張良看似謙遜有禮,說話卻滴水不漏,殷嫱幾次示好,張良都沒有任何表示。只得從張夫人身上下功夫,可這一路上,張夫人卻也對她不鹹不淡,說話總似隔着一層似的。殷嫱納罕,不明白哪裏得罪了這位侯夫人。
她面上只是淺笑:“喚伯盈就是了,張君侯為國辛勞,夫人千裏相随,着實值得敬重……”
她話音未落,便見張夫人掩唇作嘔。
殷嫱愕然,旋即道:“侍醫呢?”
侍醫查知張夫人有妊三月。
張夫人在榻上驀地睜大了眼眸,她……竟有妊?竟然有妊了。
殷嫱打量着她,只見她蒼白的面頰上騰起一片紅暈,既喜又驚。她怕張夫人太過激動,正想說幾句,忽聽一陣隆隆之聲,她蹙眉問道:“庭前何事喧嘩?”
女桑出門看了看,回禀道:“在伐木。”
“那棵枯死的橘樹”
“是的。它旁邊新生的也是棵橘樹,大抵是枯死前結的橘子掉進土裏,如今便發了新苗了。”
“因何伐木”
殷嫱道:“舊木不除,盤根錯節,新樹怎麽生長呢”
俠姬倏忽僵住了。她乃是韓人,秦滅韓時,俠姬為流矢所傷,自此不孕。
心中對秦人仇恨多年來絲毫未減卻,秦覆亡後,張良等人擁立了一位韓國公子,項籍卻殺了他,重新覆滅了韓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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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姬恨秦人殷嫱,恨楚人項籍,卻恨得迷茫。韓國确确實實,死得徹徹底底,再也不可能光複了。直到今日有妊,俠姬感受着腹中生機,才驚覺,她已經有了孩兒,也重新有了家國——漢國。
舊木不除,新木怎生
韓國在心中踯躅不去,她如何當得好一個漢人
俠姬怔怔地問殷嫱:“伯盈不惋惜舊木”
殷嫱沉默了片刻,她在感受殷姬身體裏的情緒,殷姬不能忘懷秦國,但秦亡後,殷姬投奔了亡秦的劉邦。于是殷嫱輕聲道:“惋惜什麽它留下了一顆種子新生,不讓自己腐朽的身軀阻礙新木的成長,應該贏得的是敬意和懷念。它已經死了啊。”
“況而橘生淮南為橘,橘生淮北為枳。然而橘種在淮南還是淮北,能不能茍全性命,留下後嗣,它自己哪有選擇的餘地呢呢”
俠姬道:“橘沒有選擇,人卻有。”
殷嫱笑了笑:“夫人吶,足下看我,像是巴國人,還是秦國人,抑或是漢國人呢”
俠姬終于釋然,忽而大笑拊掌:“枳君曾為巴人,曾為秦人,今卻只是漢人了。妙極了。”
是的,俠姬也曾為韓人,為秦人時仍惦念韓國,但如今卻也只是漢人了。
俠姬固執地不理侍醫勸告,推開了窗牖,見着那棵高大的枯木被伐倒,笑了許久。自此後一改先前對殷嫱的态度,變得親熱極了,常常以姊姊的身份提點殷嫱,喚伯盈妹子,甚至是嫱兒。
殷嫱和俠姬日漸熟絡,日子也流水似的過去,天氣漸漸回暖,這一年的春社日到了。這是韓信第一次為齊國主持祭祀,他提早許久就齋戒沐浴,鄭重得很。
殷嫱一早就被女蘿喚醒梳妝,殷嫱覺得祭祀沒什麽意思,女蘿和女桑卻顯得莊重。銀梳穿過豐盈發絲,在女婢們手裏被盤成高髻,簪上玉笄。
殷嫱注視着那個漆妝奁,忽然想起什麽似的:“這裏邊是不是少了枚銀笄”
“邑君哪裏有過銀笄”女蘿答了一句,正要給殷嫱傅粉,殷嫱看着那一盒白得吓人的鉛粉臉色都變了,堅持拒絕了鉛粉,女蘿最終只能無奈換成米粉。
到了帷車上,女蘿還在抱怨米粉不夠白。
社廟在臨淄郊外,殷嫱下車時才發現,來的都是漢軍的新貴,看來韓信是打定主意要把齊國原本的宗族勢力排除在外了。
社廟之中,高臺上,以神主牌位為祭祀的屍主,少牢齊備,巫女們跳起羽舞,韓信酹社稷神,一求豐收,二求與楚國之戰能勝。
過程冗長無聊,殷嫱走神想着齊地的風土人情,都不知是何時結束的。韓信宣布完結束之後,請人邀她過去食祭祀後的肉。
她不好拒絕,只是過去舉箸吃了一塊。韓信看她的目光含笑,自己也吃下一塊。
殷嫱這時才覺得周圍的目光都聚集在她和韓信身上,群臣之中充斥着歡樂的笑聲。她這才想起先秦兩漢一直是分餐制,她在現代時與人同吃慣了,一時沒想起來。現在怎麽想怎麽覺得怪異。
大概是嘲笑她無禮吧,殷嫱臉微微發燙,她也很無奈,短時間內實在不太清楚這些繁瑣的禮節。
她當然不知道,只有夫妻才會同牢而食。
“哈哈哈,阿賀阿嬰你們看看,前幾日大王還說殷姬對她多疏遠呢。同牢而食!啧啧,這還沒成夫妻呢,就這麽親昵,成親了還不得怎麽招呢!”孔藂哈哈大笑。
陳賀呸他,順帶給了個白眼:“閉嘴!你小子走了狗屎運娶了季昭妹子,兄弟我還沒着落呢!還嫌我不夠傷心滾滾滾,有多遠滾多遠。”
灌嬰點頭道:“琴瑟和諧啊,改日該跟大王讨教幾招。”
陳賀興奮地點頭:“咳咳咳,阿嬰,哪天去帶我……”
“诶,陳賀你小子……”
居于首位的不茍言笑的曹參咳嗽了一聲,提醒着諸位大嗓門的将軍:“大家注意點,伯盈妹子還是個女子,臉皮薄,沒見着人家淑女臉紅了麽。”
衆人被呵斥得乖覺了些,個個老兵油子板起臉正襟危坐,歡樂的氣氛立刻蕩然無存。陳賀目不斜視,卻锲而不舍地低聲道:“阿嬰記得帶我一個啊!跟伯盈妹子讨教也行,找個她那樣的,實在不行像季昭姊姊那樣的也——诶,孔子彥你揍我幹嘛”
“老子揍的就是你!”
這段插曲殷嫱自然是不清楚的,吃過祭祀的少牢,韓信就宣布可以自由活動,意思是想找人鑽小樹林的可以行動的。殷嫱覺得剎那間,現場的氣氛又熱烈起來。
不一會兒的功夫,在場就只剩下寥寥熟人。韓信牽着殷嫱上了她的帷車,殷嫱剛上車就,腳踝就被砸了個正着,她回頭一看,砸中她的那男子還挺高興。殷嫱以為他是惡作劇,不由感到生氣,沒想到那男子卻唱起《摽有梅》來。
殷嫱不禁錯愕,韓信也不惱,道:“齊地民風開放,喜歡就會擲些花果來。”
殷嫱低頭“嗯”了聲。
韓信笑着将禦人趕走,自己駕車,往人稍少的地方駛去:“伯盈,抓穩了。”
韓信駕車比禦人駕車的速度快多了,車架幾乎是飛馳,但是相對來說還算平穩,殷嫱已經許久這樣高速奔馳的體驗了,她靜靜聽着風從耳邊略過,忍不住道:“你的禦術很熟練。”
韓信笑了笑,過了好一會兒才停下車馬。
殷嫱跳了下來,齊國地處平原,一眼望去,只見青蔥的麥田在春風吹拂下如同波濤般湧動,壯闊極了。
韓信道:“我打算将臨淄的禁止黔首進入園囿改成田地。”
殷嫱微笑着:“真好。”
“你喜歡園囿。你在巴郡建了白罴囿(熊貓園)。”韓信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我的喜歡不能讓齊人吃飽穿暖。”殷嫱從車上翻出幾壇酒和好幾個卮,她打開壇子嗅了嗅,仿佛百花齊綻的馥郁香氣,“春酒。”
她自斟了一卮,韓信微笑着沖她伸出了手,于是殷嫱斟了兩卮對飲。
酒的度數不高,一壇春酒喝完,殷嫱都沒感到什麽醉意,韓信卻忽然覺得腹中猶如火燒,他曲着身子,面色慘白。
殷嫱“呀”了一聲,她湊了過去:“你、你有胃疾,怎麽能飲酒呢”
一年前的趙地,殷嫱運糧來的時候,也送來了一批酒,韓信與将士們慶功的時候飲了幾杯,當晚便覺得鑽心地疼。
當時的殷嫱又氣又急,遞給他藥汁的時候幾乎帶着嗔意,少見地生動:“你、你有胃疾,怎麽還去飲酒”
韓信笑道:“等你嫁我,我便不飲了。”
殷嫱哼了一聲,淡聲道:“我是家中後子,不嫁人。”
韓信肅然道:“你生的兒嗣,過繼一個回去做後子也行。”
殷嫱愣了愣,反應過來後立刻舉起手掌扇去,落下的時候卻小心翼翼地舍不得,輕輕打了一下,像是在蹭着他的臉頰一樣。韓信想笑,輕柔地握住了她的手。殷嫱卻別過臉去,不看他。
如今的殷嫱卻淡聲道:“将軍自己的身體,要自己學會照料。”
韓信想了想,當時他是怎麽做的呢,他摟住殷嫱的腰,捧起她的臉頰,親了上去,只覺得柔軟香甜。
殷嫱睜大了眼睛,十分錯愕,但她知道,她并不抗拒。百花的香氣在唇齒間傳遞着,一如春日的氣息,叫情人們微醺。
記得相逢垂柳下,雕玉佩,縷金裳。春光還是舊春光。①
殷嫱依稀能聽見他在低嘆:“伯盈,你什麽時候才能想起來呢”
殷嫱扯起嘴角,笑得十分勉強,心尖輕顫,止不住地惶恐,她隐約知道,心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她不經意的時候,起了變化。
她竟然半點都沒抗拒,還覺得甜酥酥的。
她強自鎮定,輕聲告誡自己:這不過是是殷姬留下的幻覺罷了。
殷嫱不是殷姬。
作者有話要說:
注①:引自秦觀《江城子?清明天氣醉游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