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二、有菀者柳

可是喜歡又怎麽樣

殷嫱抽出自己的雙手,好像在剎那間把自己的所有情緒也抽離出去了,她的嗓音格外沉靜:“跟我來吧。”

兩人到了廂房,侍者奉匜【yi】而入,其中盛着的都是從井裏才打上來的涼水,殷嫱禀退了所有人,舀了水輕輕往韓信手心澆。

“這也算……沃盥”韓信笑了笑。

殷嫱頓了頓,撇開這話題徑直道:“大王早見過我阿翁和阿母了吧。”

她不等人辯解,自顧自地說着:“先讨好了他們,再拿着大人之命壓我,分而制之。”殷嫱擡眸直視他,拊掌:“何必用兵法對付小女子呢”

韓信浸在銅匜裏的手攥得骨節泛白:“伯盈,你就這麽不想嫁我”他一冷峻起來,身上便有股懾人的威勢,與往日平易近人的形象全然不同。

“是。”殷嫱坦然。

韓信審視着她:“為什麽”

殷嫱扯了扯嘴角,噙着一抹難看的笑,唇翕動了半晌,道:“有菀者柳,不尚息焉。”大王如繁茂的柳樹一般,暴虐無常,不可栖息。

“小雅,菀柳。”正是揭露君王無常之詩,韓信呵呵笑了起來,他胸膛起伏着,笑聲回蕩在空曠的室內,震的銅匜都發出了細微的響動,“你怕我”

殷嫱轉身離去的腳步頓了頓,她背對着他,很久才道:“我在勸你。”

這日之後,殷嫱便立刻去拜訪了俠姬。

“伯盈,你聽,他好像在踢我的肚子!”俠姬撫着小腹,滿臉都是驚喜,殷嫱卻聽得心不在焉。

“俠姊姊,我有一事相求。”她遲疑了一會兒,終于開口了。

俠姬對她甚大方:“你今日心神不寧的,說吧,恐怕你不說出口,這一日都過不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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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嫱道:“有個口信想請阿姊替我轉達給姊夫,再請姊夫轉達給漢王。請阿姊禀退左右。”待侍從出門,殷嫱在她耳邊道,俠姬耳邊如平地驚雷炸開。

“齊王善戰,天下平定後,定為漢王心腹之患。嫱願為漢王馬前卒子……”

俠姬死死握着殷嫱的手腕,只覺得她手腕冰涼極了,像是外邊下得正疾的春雨,目眩良久,厲聲問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伯盈”

殷嫱不答,面色毫無波瀾。她擡首,望見蒼穹之中,一雙黑點栉風沐雨,相互扶持,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以雁為聘,想取雁忠貞不移,生死相随之情誼。可人不一樣,人要活着。”

“阿姊,你知不知大不逆之罪夷三族,父族母族——妻族。”

俠姬不解:“齊王哪有謀逆之心”

“漢王覺得他有,他就有。”殷嫱莞爾,她笑起來潇灑而幹淨,“阿姊,你怎麽如此……天真。家國穩定,壓倒一切,哪怕是苗頭,也要掐死了萌芽的時候。”

殷嫱離開俠姬居處的時候,遇見了面色不佳的蒯徹,她照例問好,幾天後卻接到了蒯徹不見的消息。殷嫱心情有些複雜,蒯徹是個野心勃勃的人,他撺掇着韓信造反,韓信起初裝糊塗,如今怕是挑明了,韓信卻不允,他怕劉邦日後報複才逃了。

她忽然覺得有些諷刺。

韓信明明白白地拒絕了造反,卻因為謀反的罪名而被削為淮陰侯。最後也因此而死。

還不如現在就反了呢,她如今和他還綁在一條船上,他要是現在反了,她就幫他了。

只可惜沒有如果。

路都是自己選的,誰怨得了誰春秋戰國的遺風已經濃得在韓信的骨子裏化不開了,他還以為自己只是個食客,主君給衣食,他必得以技藝報之,不離不棄,謂忠。

像是什麽呢

主人扔根肉骨頭,狗就要匍匐在他腳下汪汪叫,狗怎麽能咬人呢那是要被所有狗唾棄的。這個時代,只能有一個人,和一群狗。

殷嫱的牙關顫抖着,恍惚間,她覺得無形的線桎梏住了她的舉動,把她栓起來,變成了一只匍匐在劉邦腳下乖順的狗。

但她随即把這個無稽的念頭抛棄掉了,她說服自己:只是暫時的低頭,要生,要活,誰沒在命運那個小妖女面前折過腰啊

喜歡多麽微不足道。沒有喜歡誰還不能活了似的。

“今天是什麽日子”

女蘿從容臭裏翻出一片日書,歡愉道:“建日,建基立業,好日子阿。”

殷嫱霍得起身:“那就收網吧。”

她出門的時候,彤雲密布,密密匝匝的雨絲砸在地上,臨淄城上空霧氣濃重,雨已經連續好幾天了。殷嫱穿行在複道之間,她呵出的氣凝成了白煙,她緊了緊自己的右衽,冷,齊地的春天也這樣冷。

殷嫱不喜歡雨天,烏雲遮蔽了天日,她看不見太陽,總是覺得心慌。有人比她更不喜歡這樣陰沉的雨天,烏雲低沉沉的,好像要把這座城壓垮,好像要把人壓垮。

天氣影響不了商市的繁華,許多執簦(傘)的行人們敏銳地發現,東市數十家糧肆,絕大多數都是大門緊閉。

“莒氏、陳氏這些老商家終于撐不住了麽”

幾家主事都聚在莒氏之中,一派愁雲慘淡。一家主事暴跳如雷:“輸了!輸了!殷姬從巴蜀運來的,根本不是她的嫁妝,那一車車的,全是糧食和鐵器!”

“還不是呂氏和徐氏的叛徒!給殷姬通風報信,同氣連枝,全不顧我們幾家!”

“咱們不能就這樣認輸。主君請的楚國商人已經快到臨淄了,咱們只要再堅持……”

衆人正懊惱,卻忽聞外間吵鬧,縱然市集繁華,也沒得這樣的喧鬧。但見一執事面色慘白地闖了進來,衆人未及呵斥,便聽他道:“諸位主事,大事不好!不知誰在市井傳言,咱們受田氏指使與楚人勾結,意欲弄垮齊國!齊人如今、都聚在咱們門外呢!”

“完了——”莒氏主事的面色瞬間灰敗了下去,像是一株失去了生命力的老樹。

“莒氏奸商!勾結楚賊!哄擡糧價!”

“奸商誤齊!滾出齊國!”

“奸商誤齊!當腰斬棄市!”

被挑動的齊人們聲音一浪搞過一浪,莒氏等人才出來,就被憤怒的人流淹沒。密密麻麻的黔首聚在一起,黑色的帻巾聚集成了洪流,像是卑微地蝼蟻們聚集在了一起,發洩着自己的憤怒,輕易地将早該死去的東西瞬間吞噬。

殷嫱和孟妫的對弈也到了尾聲。棋秤上她的大龍正屠了孟妫的。她的黑子連成一片,沒給白子留下半點活路。她輕聲提醒道:“你輸了,回去吧。”

“足下真不能高擡貴手了嗎”孟妫倏忽睜大了眼,仿佛還沒有死心。

殷嫱眯了眯眼睛,将食指和中指之間夾着的那枚棋子扔下:“我約了人,妤,你要是想贏,就只能等下次了。”

孟妫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的。殷嫱宣布她輸了的那一刻,她就知道齊公室的計劃失敗了。女蘿原原本本地把這場商戰的結果在通報殷嫱的同時也告訴了她。

齊公室終于徹徹底底地在這場商戰裏倒下了。

殷嫱放下了賬本,終于結束了這場歷時一月的商戰。在熟悉的香膏味道裏,她知道,自己又将迎來一場好夢。

漢二年二月。

漢軍東出,殷嫱忙得很。今年初,義帝被耐不住性子的楚王項籍所殺,劉邦終于得到了名正言順的機會讨伐出師——為義帝複仇,征讨項籍。

才被拜為大将軍的韓信借着西漢水和陳倉道,引着漢軍直擊雍城,順勢征服了整個秦地,占據易守難攻的關中,風頭正勁。

殷嫱在蕭何的指揮下,從籌措糧秣,到商議好每一條運糧的通道,籌措人手運輸,防範流民和賊寇,過得也一點都不輕松。

劉邦志得意滿,領軍出擊,趁着齊地田氏叛亂,項籍領軍去攻齊地的時候,帶着漢軍抄了他老巢彭城。

蕭何和殷嫱還留在漢中準備後勤的事宜,還有整理從鹹陽搶救下來的戶籍圖冊,殷嫱正累呢,蕭何提出有個人要來幫忙,殷嫱一問之下,驚訝不小。

韓信。

他怎麽沒跟着劉邦去彭城呢

作者有話要說:

注①:引自《詩?小雅?菀(yu四聲)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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