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三、吠所怪也
四月,漢中的暮春,少雨潮濕,多霧,連續十幾日都是陰天,見不着太陽的影子。軍中的細犬們都窩在窩裏恹恹的,嬉戲玩鬧也提不起勁兒。
“傳鞠傳鞠!”漢軍都尉柴武激動地站了起來,青筋暴起,都尉蟲達悠然笑了笑:“阿武,你那隊新卒不行啊。”
他話音剛落,臂系紅帶的士卒,正進一鞠。
蟲達臉色瞬間精彩萬分,從袖裏排出三金拍在幾案上,柴武用勁兒鼓掌:“彩!彩彩!晏餔都加粟羹三盒!”
士卒們歡呼雀躍,高贊柴武,蹴鞠、角鬥、擊劍本是士卒訓練的必修課,幾個都尉竟然無聊到借着蹴鞠設賭了。
“嘿!”蟲達長嘆了一聲,“漢王出去打彭城,咱們在這兒訓練新兵,還把那人調過來,害得咱們受那黃口小兒的閑氣。”
“就是。”說起某人,剛才還争得面紅耳赤的柴武立刻跟蟲達站在一條戰線上,“你說,咱兄弟哪個不是在芒砀跟着大王起兵的,誰的功勞不是一個一個首級堆起來的誰的爵位不是血汗換出來的那小子,背着口破劍,瘦瘦弱弱,鼻孔朝天看不起人,一來咱們漢軍,沒什麽功績,大王還直接讓他當了大将軍——比蕭丞相還高半級。不就窩在大王的戰車商出了點主意麽他敢跟咱們兄弟上陣殺敵嗎”
“軍中無故诽謗主将,動搖軍心,斬!”
突如其來的宣判聲像是讓人猝不及防的流矢,衆人一激靈,場中剎那間鴉鵲無聲。
衆人小心翼翼地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韓信最近正在整饬漢軍軍紀,嚴格推行以秦軍法修改出來的申軍法,嚴苛得很,誰也不想被他抓了把柄。
來者卻生得高壯,和韓信差得遠。卻聽他道:“新下來軍法都背了嗎,諸君,咱們大将軍可不給人留半點情面。”
“得了吧!”柴武看清他面貌,上去就給了他一腳,“丁複你小子就知道唬人!”
蟲達拔劍就指着他,丁複吃了一驚:“哎喲我的劍聖君,你可別動手!”
蟲達哪聽他的,盤劍就刺,他劍術高超,時人贊為劍聖,丁複和他鬥劍、不,整個漢軍裏,沒有不被他揍的。丁複吓得拔劍連連逃竄格擋,不過幾個回合,就被打得抱頭鼠竄。
眼見着他手中長劍被挑掉,丁複正預備臉皮不要,抱腿求饒,卻只見一道寒光閃過,蕩開了蟲達刺來的秦劍。
“謝謝啊!”丁複沒心沒肺地轉頭道謝,燦爛的笑容随即凝固在了臉上。持劍的蟲達、看戲的柴武臉上笑意已經消失,轉而變成了一種不以為然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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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來人身材高大,卻瘦削,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正持一柄古樸的楚劍。絲縷的金光破雲,太陽從雲間冒頭,給他眉宇之間鍍上了一層與衆不同的神采。他臉上沒什麽表情,卻從骨子裏透露着無言的高傲——至少對丁複、蟲達和柴武來說是這樣。
“拜見大将軍。”衆人抱拳,卻顯得不甚恭敬。
劉邦的舊部和呂澤的舊部、曹參樊哙的袍澤自恃資歷老,功勞高,對空降來的韓信向來不滿,又喜歡倚老賣老,對韓信一向是愛搭不理、陽奉陰違。
在劉邦東出的時候,韓信威信不足,所有指令都是通過劉邦發出去的,位置相當尴尬,而當劉邦平定三秦之後,聯絡了好幾路諸侯,聚集了六十萬大軍,直推項羽老巢彭城,問了韓信應對之策後,自覺這波穩了,不需要韓信搶功,順帶也把他打發回了漢中。
韓信回了漢中,留守漢中的舊人們見他回來,也沒什麽好臉色,簡直恨不得生啖了他,讓他空出位置,韓信對于這些行為一向嗤之以鼻。
他目不斜視收了那把劍。順着幾人打鬥的痕跡尋了過去,瞥了一眼幾案上還沒來得及收走的三枚金镒,目光就落在還在蹴鞠的士卒身上。
柴武、蟲達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軍中聚賭可不是鬧着玩的。只見丁複笑眯眯地拿起金镒,沖着蹴鞠的新卒們笑道:“贏了蹴鞠的,賞三金;輸的不許用晏餔。”
柴武和蟲達心中暗贊這兄弟夠機智,一時大松了口氣兒,神情愈發散漫,看向韓信的眼神還隐隐帶着挑釁。
沒了聚賭的借口,他還能怎麽着
韓信理也沒理,眯着眼睛望着天空,太陽已經徹底撥開了陰雲,挂在天空上光芒萬丈。軍營裏養的細犬們好似一下子來了精神,此起彼伏地狂吠,拉都拉不住。
他啓蒙的時候,母親教的是屈子的辭:“邑犬群吠兮,吠所怪矣。”世上總是有人見到自己無法理解的東西,就胡亂攻讦,和他們互相攻讦,簡直是自殘才智。
柴武、蟲達、丁複一見他這模樣,氣得七竅生煙!韓信這小子他們也不是第一天認識了,只要他一擡頭,目光沉凝,又不做聲,接下來他唇角肯定會慢慢溢出一絲似有若無的冷笑,伴着毫不譏诮。
簡直太目中無人,高傲上了天了!
但韓信不開口,他們就開口實在跌份,于是他們也跟着橫眉冷對,相互對峙。
“大将軍,蕭丞相和殷姝轅門外求見。”
漢軍原本軍紀散漫,可自韓信整饬軍法以來,戒備便日漸森嚴,戰鬥力自然提高。位高權重如坐鎮關中的蕭何,尚且不能自由出入軍中,更何況殷嫱了。
聽了殷嫱來,韓信嘴角不由溢出一絲燦爛的微笑,三人盯着他,按往日流程,韓信冷笑了之後,就不屑多說,一般昂首闊步離去,只留給他們一個高不可攀的背影。
幾人正要送走韓信,卻見他笑意不改,言簡意赅道:“丁複、蟲達,趨讙軍中,杖!”話語之中竟還帶了幾分雀躍之情。
說完轉身闊步就走。
衆人目瞪口呆,不知他今天怎麽不按套路出牌。柴武自覺沒事,相互眼神埋怨了一番之後,正興高采烈地打算看戲,韓信回頭,吓得他一激靈,韓信又添了一句:“柴武坐法同罪。”
三人面面相觑:今天這個大将軍……呸,韓信走路生風,笑意瘆人,怎麽活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這還是他們那個目中無人、嚴肅冷峻的韓将軍嗎就差插根尾巴搖來搖去冒充田園犬了!
“大将軍,出事了。”這是蕭何對韓信說的第一句話。
韓信下意識看了殷嫱一眼,只見她姣好的臉慘白,沒有一絲血色,輕聲道:“彭城,敗了。”
韓信愣了片刻,随即猛地攥住了殷嫱的手腕,觸手一片冰涼:“漢王呢”
殷嫱反應極快:“夏侯太仆駕車護送漢王出彭城,呂将軍接應下了。”
得知劉邦沒事,韓信迅速鎮定下來,他沉穩的氣度多少感染了殷嫱。他自知消息不容擴散出去,軍營也不是說話的地兒:“戰局如何”
殷嫱和蕭何未語,只是遞上一份戰報給他。
殷嫱當時看到戰報的時候氣得發抖。她是把全副身家都壓到劉邦身上,劉邦打仗只要不遇見項籍,那也算悍将。
他出三秦的時候,壓制得大秦最後一位悍将章邯毫無還手之力,龜縮廢丘之中,打下彭城,自以為高枕無憂,打發了可能搶功的韓信,自個兒幹了些什麽!貪戀酒色,疏于防備,被楚霸王項籍殺了個回馬槍!
三萬鐵騎長途奔襲,從齊國到楚國,日夜不歇,硬生生逆推了六十萬聯軍!
六十萬頭豬都沒他這麽快被人給宰了的!劉邦都差點陷在裏邊。要不是項籍極端記仇,又剛愎自用,她還真打算考慮改換門庭投奔項籍去。
韓信一目十行,迅速浏覽完戰報,面對大敗的戰局,他始終波瀾不驚,像是一場無關緊要的失敗,而不是面臨危機存亡的時刻。
有時候殷嫱覺得,他穩如山岳,靜如松柏,令人心安,她不由想到了故國的商君,孝公之松柏,秦國之柱石。
蕭何道:“請大将軍率領新兵,支援漢王。”
韓信握着戰報的手微微顫抖着——那并不是害怕,而是興奮到了某一種地步,好像是熱血在燃燒一樣。
韓信從來只缺士卒,而不乏調動士氣的手段。一想到潰軍能在他手中化為一道堅固的屏障,那種近乎點石成金般的魔力,足以令任何人人着迷。
他的目光克制得清醒,而又激動得狂熱:“諾。”
殷嫱比韓信先離開漢中。她是籌措糧秣的主事之人,當然要比大軍的動作更快一步,戰火裏的別離和相聚都格外叫人珍惜。她走的時候韓信來送她,她記得她率先道了別:“韓大兄,請兄自愛,努力加餐飯①。”
韓信說了什麽呢“伯盈,強飯自愛……勿忘,”勿忘什麽呢
作者有話要說:
注①:強飯自愛,努力加餐飯,都是漢人告別常用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