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四、宜其室家(抓蟲
大約是在漢二年五月,韓信抵達下邑,收攏潰兵,和劉邦重新在豐、砀之間布防,一面分兵襲擾彭城,一面應對楚軍騎兵來犯。
關中和巴蜀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殷嫱在後方都覺得戰争的陰影揮之不去。征兵、征兵、征兵——原本只要青壯,現在卻連中年少年都拉去了,蕭何維持着關中的穩定,源源不絕地給劉邦送去新鮮的血液。
楚軍騎兵其疾如風,侵略如火,來勢洶洶。殷嫱實在憂心局勢,不久後,她接到了來自前線的一封書信。
“阿蘿,這是……”
“诶,邑君,那不是在趙國弄丢的銀笄麽”女蘿一臉驚詫地望着她,“邑君在哪兒找到的”
殷嫱指了指兩口并排的二十八宿髹漆衣箱中的一個,女蘿恍然:“難怪呢。奴婢找了好久,只是那兩口衣箱,邑君從來不讓旁人碰。”
不讓別人碰的衣箱那口衣箱裏沒有衣裳,只有一堆錦帙、陰符。殷嫱是翻找陰符的時候找到這口衣箱。
如今已是三月。臨淄自商戰後,田氏宗族在齊國的名聲盡毀,丞相曹參收拾了田氏,便動身攻打還沒打下的齊國城池。
殷嫱的心情也愈加複雜,作為投誠的誠意,她已經将能接觸到的齊國部署送了一部分出去。她當然不會只将希望寄托在俠姬身上,漢軍占據秦地,中層将領和下級軍官也多是秦人,那枚陰符是殷姬在鹹陽冀闕裏搶救出來的,秦國號令秦間的東西。
陰符的存在,是韓信無意間透露的,似乎殷姬曾把這東西借給過她。
而她找到陰符的同時,發現發現了一枚沒挂竹簽的錦帙,秦漢時候還是用簡牍記事,用韋——也就是熟牛皮穿起木簡,簡牍平日都是收入帙(布袋)中,要想翻找容易,就會在帙上懸竹簽以做标記。
但是這枚錦帙裏插了一只錯金木蘭銀笄。
殷嫱若有所思地抽出了一卷竹簡,她沒避忌女蘿,女蘿認得的只有标準的秦小篆。竹簡上寫的是鳥篆——戰國時,楚、吳、越地常用的文字。
寫得确實……跟鳥爬似的。這不是殷姬的筆跡,殷姬行文也喜用大篆。
“信再拜言:伯姬足下。”先秦兩漢排行,以伯仲叔季相稱,殷嫱是家中長女,外人呼伯姬、伯殷,都是常事。
韓信給殷姬的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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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去,“京索定,将北擊。間魏,知豹以直為将,彼豎子耳,不足懼也,毋憂。君之所問,輾轉三思,尚無良解。天欲暑,冀君強飯以自愛。書不能悉意,謹再拜足下。二年六月癸醜。”
這封信寫得中規中矩、甚至有些拘謹,只簡略講了些戰況。殷嫱忽然覺得這書信有點眼熟,卻想不起自己在哪兒看見過。
她又抽出一封,“……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歲寒,誠宜添衣。今銜枚而進……”
殷嫱略略掃了一眼,韓信大意要她添衣,他自己是急行軍,雖然得到一把柘木強弓,但無暇狩獵,因知她擅挽弓游獵,所以把強弓和書信一同送給她。告知她魏國已下,從魏宮中得到了訓練魏武卒的方法,甚是高興。但是她提的問題卻還沒有眉目。
這是韓信第二次提到殷姬給他的提問。
殷嫱又翻找了好幾封書信,從落款的日期來看,韓信寫信的口氣越來越親近,書信也從一開始的寥寥數語,變成了長篇累牍。但幾乎每次提到殷姬的提問,都顯得有些苦惱,說自己暫時還沒有眉目。
直到最後一封,“睽違日久,念君殷殊。……君之所問,已窺門徑,及歸,當秉燭共訴。”
殷嫱算了算時日,殷姬曾在趙地逗留與韓信定立盟詛,再回巴郡與父母大吵一架,再折返從趙至齊,也沒什麽通信的機會。
書信到這裏戛然而止。
殷嫱手裏沒有殷姬的書信,她全然不知信中所說的殷姬之問究竟是什麽。殷嫱沉默着,竟有些恍惚。那是殷姬和韓信的心照不宣,過幾日的昏禮,也原該是他們的。
她是被摒除在外的,有什麽可矯情的她本就是個外人。殷嫱半阖着眼睛,沉默了許久,重新捏緊了手上的陰符,女蘿給她磨墨,她提起筆正要寫字,電光火石之間,卻想起什麽似的,落筆的是一個個晦澀難明的符號——這好像是軍中密語,也稱陰符。
自俠姬走後,殷嫱便從齊宮中出來,如今住在傳舍之中。韓信的聘金是金千斤,殷嫱也只籌備了金兩千斤的嫁妝,媵臣妾帶的不多,殷嫱和殷姬都不太喜歡用奴籍的人。
商戰之後,緊趕慢趕籌備了數日,上巳終到了。臨淄的天氣不錯,陽光和熙,微風徐徐,正是祓禊踏青的時節,齊國男男女女們聚集到水邊,相看心上人,裏裏外外都熱鬧得很。
殷嫱沒空出門,一早上就開始沐浴,沐浴後,接着又被人拉着換衣上妝,一日忙碌,眼見着就到了黃昏,又被拉去拜別祖先,沒有宗祠只拿牌位頂上了。
緊接着又被拉着到筵席上訓誡,殷轸說了些“毋違君命”的話,聽得殷嫱神游天外。範氏則啐他,拽着殷嫱的手:“嫱兒自幼要強,女紅、蠶事、庖廚這些普通女兒學的,你都不喜歡。你學商事、通劍術、愛游獵,你要當後子,你不嫁人,都随你。——阿媪也不勸你如普通女子一般,我的嫱兒哪裏是普通女兒——王後又怎麽了你要不高興,和離了,也有家……”
殷轸苦着臉:“夫人,女兒還沒嫁出去呢,你怎麽就——”
“嫱兒——”範氏這堅韌婦人望着殷嫱,眼圈竟開始發紅,殷嫱反握住她的手,婦人的手不大,但是卻溫熱有力,直暖到人心口裏了。
或許這就是母親吧,在并不寬松的環境給以能給的縱容。
她輕輕喚了聲:“阿媪。”
範氏含笑溫聲道:“诶。”
昏禮并不興熱鬧,反而顯得肅穆。傧相贊禮的聲音在室內清晰可聞:“新婿到——”
殷嫱的父親迎了出去。這些日子惡補禮儀,她知道,諸侯的昏禮,諸侯并不會親迎新婦,只讓臣子迎人回去,從那之後,諸侯不親迎也就成為一種禮數了。
曹參走了,也不知是誰代替韓信來迎。
她正思索着,只聽外間有人道:“子婿信拜見外舅。拜見外姑。”
她聽得發怔,擡眸借着空隙向外打量,只見殷轸在阼階而立,來人朝他頓首,殷轸正扶,只見那人一身精致的玄纁冕服,腰懸組绶,配劍不離身,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窺視,他看了她一眼,冷峻的面目上露出了些笑意,如赤陽破雲,冰消雪融。
殷嫱垂首躲開了他的目光。
韓信。怎麽……來的是他。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女傧相許負綿延不絕的歌聲入耳,歌聲裏,只見新婦眉目低垂,盛裝燦若春華。這樣的女子嫁過門啊,一定使夫妻和樂家庭美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