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方略

殷嫱默然片刻, 思緒漸漸清晰,目光漸漸沉靜下來。

陳钊先以大勢發難,又質問于封建王朝的弊端, 以勢壓她, 恐怕不僅僅是獻計, 更是存了敲打她的心思。

他在試圖打擊她的心理優勢, 将兩人拉到一個平等的位置。殷嫱在這個時代潛移默化久了,也習慣居高臨下地看人了。

陳钊的敲打不無道理。但她有什麽值得驕傲的, 無非占了個好的出身。雖說是這個理,但他這夾槍帶棒的手段卻着實讓人難受。

殷嫱壓下到嘴邊的呵斥,倚着憑幾,看陳钊跽坐得不自在,道:“陳大哥跪坐得不舒服, 怎麽坐着舒服就怎麽來,沒有叫坐着還委屈了腿的。”

聽殷嫱改口說陳大哥, 主動放低了姿态,不再擺着一副主君的架子,陳钊心下寬了寬。秦漢之交的袴普遍只到大腿,殷嫱怕這些人穿不慣, 都叫人縫成後世的褲裝, 倒沒什麽坐的不雅的顧忌。

陳钊雙腿一放,改了個舒服的坐姿,哈哈笑道:“老了老了,坐不住了。”

殷嫱嘆了一句:“還是現代坐具舒服些, 改明借口胡床, 改一改這些桌子凳子,跪坐哪有垂腿坐舒服些。”

陳钊奇道:“妹子, 古代人連凳子也沒有,我老陳還以為你們身體更好、更耐跪呢。”

殷嫱失笑,對他這些奇思妙想頗為無奈:“誰說古人更耐跪了?不得不跪麽。像是陛下……也就是劉邦,他就不喜歡跽坐,就經常箕踞而坐,也就是兩條腿分開放着坐。那些身體不好的,因為跪久了跪死的都有。”

陳钊嘿然:“看來古今都一樣嘛。跪坐反人類,發明凳子的人可是大功一件。”

殷嫱微笑搖頭:“兩千多年,進化時間的零頭都不到,哪能就不一樣了?”

兩人相視一笑,關系又近些。

笑過之後,轉回正題上來,殷嫱正色道:“陳大哥先前說了那麽多,可是在勸我廢了如今的授田制,均天下田地于民?”

陳钊豎起大拇指:“妹子聰明。”

殷嫱臉上卻殊無喜色,她抽出案上的一塊木牍,思索片刻之後,嘆了口氣,食指畫圈,圈出幾個城邑:“陳大哥可知道,這是誰的食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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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钊這段時間簡直廢寝忘食,拿出了吃奶的勁兒在惡補相關知識,略一思索便列出了幾個将領的名字。

殷嫱複問:“他們因何得爵?”

陳钊道:“自然是跟着大王打下的軍功……”

陳钊忽然醒悟了過來。

殷嫱點頭:“信在關中申軍法,蕭相國明律令。沿的,是秦朝的軍法、秦朝的律令。軍法,有功者得爵授田,你要廢了授田制,牽一發而動全身,軍法也沒法子實行。就算我答應,信也絕不會答應。”

“軍隊講究的就是一個令行禁止,倉促在這裏改了軍法,幾個月以後,還怎麽打仗?”

陳钊面上露出慚愧之色。

殷嫱道:“此事不是不可,但眼下不是時機。”

陳钊苦笑道:“這策不成,那也只能在十二月,劉邦僞游雲夢的時候做一做文章了。那可就是陰謀詭計,上不得臺面,見不得光了。”

殷嫱點頭:“但說無妨。”

陳钊此來所獻的策,并不是他一個人所想,而是綜合了許多人的意見,這陰謀詭計正是要将造反名聲上的不利大義化,殷嫱聽得認真,兩人推敲了一些細節之後,定下了大概方略,又轉而談了細節。

“農業上,均田雖然不能完全實行。但我老陳和大家,還是建議,到時候,每打下一地,将地方有劣跡的豪族士紳打壓下去,田地分給百姓,再推舉出新的管理層。以免豪門世家掣肘。

工商業上,我們可以建立手工業——在此基礎上,壟斷鹽、糖、銅、鐵、糧……”

殷嫱一一點了頭。她道:“糖、鹽、銅、鐵的生産都好辦,只是咱們打仗所需的糧食準備,我借嫁妝之名,可以從巴蜀抽調一些過來。但是還遠遠不夠,這些,還得靠大家想些法子。”

陳钊應了,又道:“從軍事來說,大的戰略我就不獻醜了——咱們這邊兒坐鎮的那位,咱們中國軍事家他能排的進前五,他的主意,比我老陳的管用。”

殷嫱輕笑了一聲,笑容夾雜着自豪和無奈:“他要是肯反,還用得着我這麽小打小鬧地折騰”

陳钊道:“妹子,你不過問兩句罷了。”

殷嫱沉吟了片刻:“……要問戰略,就算只是旁敲側擊,以信(對軍事)的敏感程度——不可能發現不了。”

陳钊一邊大笑一邊搖頭:“你這可就錯了,說句不好聽的,就算你流露了造反的意思,他還能大義滅親把你交給劉邦麽你和他親,還是劉邦和他親幹造反這一行,膽子就是要大一點。”

殷嫱輕輕撫上了小腹,若有所思。

兩人說了好一陣,殷嫱最後叫他和其他人商讨之後寫出個詳細方略來。當晚,殷嫱請了韓信,又邀請了不少還留在下邳的穿越者飲宴,借機也把陳钊推了出來,衆人心領神會。陳钊這算是出了頭了。

韓信自來不大喜歡此類飲宴,殷嫱又有妊在身,眼熟了幾個關鍵人物,兩人就提早退了場,這些穿越者們倒也不以為意。

兩匹好馬駕着的辒辌車候在室外,夜色沉沉,衛士舉起火把照着前行的路,韓信扶着殷嫱上車的時候多看了兩眼馬,是兩匹沒有雜色的棗紅馬,眼大耳小,肩長背平,十足的良馬。

“是大宛馬。雖然不是最好的汗血寶馬,卻也算良馬。”殷嫱想了想,和大宛那筆生意前世也是談成了的,馬卻都送給了劉邦。這一世自然不能給他添些資本。

韓信上了車,目光多少還是有些惋惜。殷嫱怎麽會猜不出他心思,便望着他仰頭笑道:“還有幾千匹,前幾年去的人,山長路遠,近來才回。剩下的尚沒有到下邳。待送到之後,下妾親手送與我王足下重建楚騎。”

韓信雙目一亮,剛想說什麽,目光又黯淡下去:“天下已定,重建楚騎,又有什麽用呢?陛下……”更會猜忌。

殷嫱心下微酸,只要他手裏有兵,劉邦、彭越、英布,哪個會不忌憚他?建與不建楚騎,只是猜忌深與不深的區別。

更何況,漢國有灌嬰、李必、駱甲以秦騎兵為主體重建的漢騎。

将來相逢或有一戰,楚國的騎兵必須要建。

她粲然笑道:“怎麽會沒有用?西楚霸王崩逝,未免被有心人煽動利用,将他的楚軍化為我國的楚軍,安定家國此其一。”

“匈奴那位冒頓單于,借着楚漢相争之機,滅東胡、争樓煩、烏孫、丁零,一統北方,又對我大漢虎視眈眈。匈奴逐水草而居,男子生來便會騎馬控弦,行動如風,侵略如火。就算是以步卒打敗了匈奴,沒有騎兵也很難徹底消滅匈奴,此其二。”

殷嫱提到冒頓的時候,韓信目光熠熠。殷嫱最喜歡他顧盼神飛的模樣,她目不轉睛地望着他:“千金良馬,不使其無所事事,與劣馬骈死于槽枥之間,大才小用,此其三。”

千金良馬,無雙國士。

不該大材小用,不該就那樣庸庸碌碌地,默默枯萎凋零。

她仰着頭,在這一瞬間靜默下來。

仰望着韓信,仰慕他、心悅他、滿眼裏都是他。

殷嫱是個商人,她不喜歡戰争。

但她能看見,戰時的韓信,是那樣地如魚得水、光彩照人。好像是漆黑天穹裏,唯一的那一顆星星。

韓信聽着她的聲音,忽俯身攬住她的腰身,手掌覆在纖細的腰腹,他們之間仿佛有一種奇妙的連結,豐盈的情緒将心髒填滿,溢出一股暖流流轉在四肢百駭,不絕如縷。

他敬慕她、心悅她,滿心裏都是他。

“伯盈。”

“嗯”

韓信問:“你遣家丞回枳縣欲取什麽,怎麽不從府庫裏取。”

殷嫱笑倒在他懷裏,府庫的東西怎麽能随便取

她戲谑道:“我要巴郡的離支、含桃、西域的蒲桃,府庫裏有麽”

韓信一怔:“聽說離支離開枝頭就很難保存原味了,郵驿暢通麽若——”

殷嫱橫了他一眼:“這時節哪裏找得到離支和蒲桃”她不過是說笑罷了。

她說玩笑話的時候,語氣又格外正經:“大王知不知道,足下剛才格外像……”

“像什麽”

殷嫱撐着車壁坐起來,湊得近了些,她的發絲有些淩亂,在韓信耳邊說話的時候,正有一縷蹭到他臉上,微癢,又帶着幾分清幽的馨香。

狹昵的舉動,她做來卻顯得慵懶又正經:“像……惑于褒姒的幽王。”

韓信被她逗笑了。

殷嫱指頭屈起來敲了敲座位,徐徐道:“楚王莫笑。你這樣放縱王後,将來是要被史官诟病的。百年之後,得了惡谥還笑得出來”

她偏頭看着韓信。

韓信雙手捧起她的臉頰:“能不能笑出來那自然要問一人。”

殷嫱挑眉:“問誰”

韓信柔聲道:“問秦女伯殷,我家小君肯不肯一笑”

殷嫱不答,嘴角卻微微上揚,說不盡心中歡欣。

“不跟你玩笑了。”

殷嫱轉回正題,她也不避諱:“楚地先是遭兵災,後又遇疫情,恐存糧不足。巴蜀物産豐饒,又不逢戰火,是調糧的好地方。我派人回去調糧,怕陛下疑心,說是取嫁妝掩人耳目。”

“再者,皇後殿下的生辰要到了,該備上一份賀禮送去。”

“皇後為質多年,”韓信想起劉邦偏愛戚姬,太子母子岌岌可危,心中多少有些憐憫,“備一份厚禮。”

“一定備一份厚禮。”殷嫱半阖眼目,枕在韓信臂彎之間。笑意盈盈的臉上,溫情脈脈。

呂皇後,曾經夷她三族的呂皇後,也是時候,給她上次的暗示交一份答卷了。

來而不往,非禮也。

作者有話要說:

ps。我信的人生願望:裂土封疆當個王,老婆孩子熱炕頭哈哈哈哈

雖然劉邦不準。

我嫱的造反攻略都是瞎編的,不要認真。肯定有n多bug,作者智商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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