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書信

下妾漢枳城君嫱再拜皇後殿下。

呂雉在看到這開頭的時候, 就意識到這是一封私人的書信,而不是給皇後上的賀表。不是以楚王後的身份,而是漢枳城君的身份。

她略過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寒暄, 直接跳到殷嫱自陳忠心, 緊跟皇帝陛下和皇後殿下的旨意行事。她在信中還表明有妊, 據醫工判斷是個男嬰, 她隐晦地表示将來幼子出世,希望能将其送到栎陽尋得名師教導。

随信附帶了楚國近來的動靜, 重點陳述了近來的疫情。

殷嫱有妊了。

呂雉指着那句話,上上下下仔細讀了數十遍,都沒有讀出半點不恭順的意思。

一個将要有孩子的女人,以監視丈夫,未來還要将幼子為質, 只為了她年前那個女侯的許諾,只為了換取自己和母家的榮華富貴。

呂雉深吸了一口氣, 忖度再三,壓下了心中殺意。此女善審時度勢,又慣于投機以換取權勢,對至親尚且薄涼如斯, 況乎旁人。

只是楚國那邊的動向, 還有地方要仰賴她,面子上還是應當安撫。

呂雉神思不屬間,有皇帝身邊的黃門來召她。

呂雉随口問了句:“是出了什麽事麽”

黃門垂首道:“禀皇後殿下,小奴也不清楚, 只隐約聽見, 楚王、還有什麽時疫的。”

楚王,楚地的時疫, 楚王後。呂雉捏着殷嫱的書信,正想找個機會跟劉邦禀報。她整理衣裙,正色道:“我這就去承明殿拜見陛下。”

承明殿是皇帝的宮室。

黃門卻笑道:“陛下在戚夫人宮裏。”

呂雉一拍幾案,心中惱怒。劉邦平日寵愛戚姬也就罷了,韓信、殷伯盈的事,關系到家國大事。處理政務,豈能在戚姬一個婢妾的宮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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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皇帝糊塗得,連家國之事也要受戚姬左右了麽

想到這裏,呂雉又怨又怕。她的兒子,太子劉盈,在彭城之戰裏曾被劉邦踢下車,戚姬的兒子,趙王劉如意,卻倍受劉邦寵愛。如果劉邦聽信了戚姬母子的蠱惑……失意的皇後不禁打了個寒顫。

黃門被她這一驚一乍吓得一驚,呂雉勉強擠出一抹笑,擺出端莊賢淑的模樣:“請稍等。”

呂雉收拾好情緒,重梳了妝,換了衣裳,跟着黃門踏入戚姬的宮室之時精神不禁一震。戚姬的宮室不僅溫暖宜人,還有一股別樣的清香。

她還沒發問,黃門便洞悉了她的意思,解釋道:“這是楚王與王後進獻的巴椒。”

呂雉面色不變,心中哼道:殷伯盈賈人出身,見戚姬得寵,給她送生辰賀禮,竟也備了一份同樣重的禮給戚姬,她以為她能兩面讨好可笑至極。

還未見人,篪、埙、笙、鐘、磬交織的聲音便飄揚而出,呂雉進入的時候,劉邦擊築,戚姬正作折腰舞,一派和樂氣氛,生生刺痛了皇後的眼。

皇後一進來,戚姬的舞便停了,柔聲拜見之後,被劉邦招過去。美人依偎在皇帝身邊,粉白黛黑,更難能可貴的是面脂和口脂都嬌豔鮮嫩,整個人仿佛都生動起來了。那是殷嫱進獻的焉支。

呂雉心中對殷嫱厭惡愈深。哪怕是同樣的東西,年輕的戚夫人用來,就是比她更嬌豔俏麗。

“伯盈的書信,你也收到了吧”劉邦摟着戚姬,笑呵呵地望着呂雉,“娥姁,她的話你怎麽看”

殷嫱的信皇帝怎麽會知道

呂雉心中一驚,斟酌道:“商賈逐利。殷伯盈此人,表面一幅和善臉孔,實則生性薄涼。妾以為,楚王領軍雖有獨到之處,治國卻不怎麽樣。前段時間,楚國爆發了時疫,他處置不當,楚國人相食,竟要她去巴蜀借糧赈災。殷伯盈正是以為,楚王比不上陛下,因而背棄楚王。”

劉邦微微點頭,還沒說話,戚姬便驚訝道:“殷伯盈身為楚王後,怎麽可能背棄楚王,陛下可不要被她蠱惑啊!”

呂雉心下冷笑,殷伯盈費盡心機讨好戚姬,戚姬卻連句好話都沒有。

劉邦笑着摸了摸她的頭,戚姬天真爛漫,卻不明國事,可惜。

“伯盈雖是楚王後,卻也心向大漢。”殷嫱給劉邦的書信裏,除了提及時疫,提及給呂雉的信,提及贈予戚夫人的財貨,還将楚國兵力布防通通交給了劉邦,劉邦心中對她自然還算滿意,“更何況,去年朕出兵陳下,韓信那小子沒按時過來,她也替朕多有催促。”

“只是,她說要送她兒子來長安,你看誰教養着合适”

“陛下,我們如意還缺個玩伴呢……”戚姬拉長了調子,柔軟的聲氣仿佛在撒嬌一般。

呂雉卻道:“妾願尋名師,替陛下管教楚王之子。”

劉邦的目光在兩人之間逡巡,他的皇後呂娥姁今日華服嚴妝,姿态恭順,卻終究老了。劉邦想起昔年在沛縣,這個妻子任勞任怨、替他操持家務、照顧父親,心中有幾分軟下來。

可年輕的小美人戚姬,卻又委委屈屈地看着他,一雙水做的眼睛看得叫人心都要化了。

“皇後有魯元和太子要照顧,恐怕……”

“陛下,”呂雉輕聲提醒他,“盈兒是太子,楚王之子,跟着太子,名正言順。”

劉邦想了想,把剛才的話又咽了回去。戚姬也沒有說話,卻似乎有些出神。

靜默間有寺人禀報:“太子和少公子下學了。”呂雉和戚姬雖然不睦,太子和公子如意感情卻不錯,太子身為長兄,常常會送幼弟回宮。

一對兄弟進了宮室,劉盈拉着弟弟拜見君父。劉邦眼裏卻只看見那個虎頭虎腦的三公子劉如意,還沒等劉如意拜下,他便親自下來拉起他。

對劉盈視若不見。

劉盈怔怔地跪在冰涼的地上。

“阿翁!”劉如意輕車熟駕地沖進劉邦的懷裏。

“你小子又重了。”劉邦這小子沖得稍一踉跄,颠了颠他,目光慈愛:“阿谖,你瞧,如意像不像我。”

戚姬,名谖。其子,名如意,因為他最如劉邦的意。

被冷落的劉盈求助地看向母親,呂雉輕輕摟過劉盈,母子倆站在階下,與這和睦歡樂的一家三口格格不入。

這對母子,大漢的皇後、太子,在這偌大的栎陽宮室裏,竟仿佛是無所适從的外人一般——苦苦維持着一點立錐之地。

呂雉冷冷仰望着這若無旁人的一家,戚姬剛一觸到她的眼神,便縮進劉邦的懷裏了。嬌嬌柔柔的定陶民女,既無顯赫的家世,更無超凡的地位,唯有攀附于年邁的皇帝,才能無視皇後的威嚴。

于是,這件事最終也沒有個定論。

除了給呂雉送信之外,殷嫱還囑咐家丞還重金賄賂了戚姬的左右,送了戚姬比呂雉還豐厚的一大筆錢帛,并秘密附贈一封書信。

與給呂雉的不同,開頭卻是以奏疏的形勢,下妾枳城君嫱謹奏戚夫人足下。

殷嫱在心中首先花了一定通俗的筆墨稱贊了劉如意的聰慧和戚姬的美貌,筆鋒一轉,又說起劉邦雄才偉略,順帶對劉邦的身體表示了擔憂,委婉地提示了戚姬,劉邦百年之後,她和劉如意的尴尬地位。

随後提起了皇後曾許下女侯之約。殷嫱表達了自己的擔憂——韓信功高,若其身死而無正當因由,恐惹天下非議。呂皇後逼她背叛夫主,将來若有流言蜚語,以呂皇後的心性手段,大可以把她當作棄子推出。

而戚夫人心性純善仁厚,殷嫱也不奢望什麽女侯,只希望到時不會因為韓信而卷入争端。她願獻上身家、忠誠幫助戚夫人,只求戚夫人将來能保全殷氏,如有可能,最好保全韓信的性命。

是夜,戚姬将熟牛皮制成的繩子剪開,将竹簡散開,一根根燒掉。

她望着面前跳躍的火焰,竹簡上的字句被燒得漆黑,殷嫱的話卻在她的腦海之中,像是魔咒一樣頑固。如今她有陛下的寵愛,呂皇後除了占着個皇後的名義,富貴容華哪裏能跟她比?

皇帝已經六十多了,還能護夫人幾年呢

站在熾熱的火焰旁邊,戚姬回想着今日呂雉受辱的情形,身前是灼人的熱、背後是刺骨的冷。

沒有一句不是應了殷嫱的話。

——皇後昔年被楚軍俘虜,兼顧太上皇數年,所受的侮辱不知凡幾,皇後能人所不能忍,不可謂不剛強。

如今戚美人足下勢大,皇後暫避足下的鋒芒,不是懦弱無能,而是以忍讓保全自身。君之榮辱系于陛下,皇後榮辱系于太子。

呂雉此刻的委屈求全,是為了将來的大權在握。如果不盡早除掉呂皇後,那麽夫人将來就會成為呂皇後刀俎下的魚肉。

是啊。戚姬想,殷伯盈以誠對皇後,呂雉尚且不能容她,更何況,她與皇後素來不對付,将來呂皇後得掌權勢,必不容她。

戚姬又想起了殷嫱信的後半段——倘若夫人能多為趙王考慮,妾有幾條淺見,請夫人三思。

首先要侍奉好陛下,太子劉盈雖不得陛下喜愛,卻有朝中老臣支持,陛下可以有廢立之意,美人卻不可直接提及廢立之事;

其次則應聚集朝中賢臣,為夫人說話。

當今朝臣大約有三類。

其一,豐、沛舊人如蕭何、呂澤、樊哙、曹參、周勃者,多與皇後有故,難以争取。此類人依仗舊日的交情和軍功,與陛下言笑無忌,早已被陛下所厭,夫人可打壓以呂澤、樊哙為首的将領;

其二,關中路上征收的郦商、吳芮、王陵等,軍功卓著,卻被豐沛舊人壓制,豐沛舊人被打壓下去,夫人只需在陛下面前提及他們的才能,舉薦他們,他們定能感慕美人的知遇之恩;

其三,如駱甲、李必之流,原本是秦國舊臣的。他們因曾為秦國軍人,身份尴尬,為楚人出身的豐沛舊臣所猜忌,并不能成為朝野中的高層,實際卻是朝中的中流砥柱。陛下所統領的漢軍,大多皆是舊日的秦軍。妾曾經也是秦人,與他們有幾分故國之情。願意為美人與他們聯絡,卻恐怕陛下、皇後殿下猜忌,如美人有辦法替下妾遮掩,下妾将不勝感激。

妾雖鄙陋,卻願為夫人效犬馬之勞。口舌粗笨,如有得罪之處,還望夫人海涵。特奉財帛供夫人取用,還望夫人笑納。

殷嫱給她羅列的目标明晰,字字句句都打在戚姬的心坎上。原本她還有些猶豫,但今日之事,讓她徹底明白,皇帝愛她,卻更愛他的江山。今日的小事,她尚且不能完全左右皇帝,更何況是改換太子這樣的家國大事

戚姬捏着殷嫱給的東西——那是可以調用殷家錢糧的符印。她收下了,她明白,該接受殷嫱的提議。

作者有話要說:

ps。前面寫劉邦都洛陽的我怕是腦殼有包_(:з」∠)_,劉邦只是想要定都洛陽被怼回去了,其實是定都秦舊都栎陽,後來長樂宮和未央宮修好了改都長安。

承明殿胡謅的,_(:з」∠)_不知道栎陽有啥宮室的蠢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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