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番外:韓小琅

我叫公主。

在我五歲前, 大家都叫我公主,我覺得那麽我應當就叫公主了。那年我阿翁一統天下,海清河晏, 天下太平, 大家都尊他為皇帝。

我被表姨母領着從下邳帶到了長安, 我見到了闊別許久的父母親。

阿翁見了我, 高興地把我抱到他膝頭上:“囡囡都長這麽高了,上回見的時候, 你還只有這麽一點……”

我其實已經不記得他了,畢竟我很久都沒有見過他了。阿母說,阿翁是出去打仗了,打贏了就會回來見我。大家都說,阿翁打仗可厲害了, 我想,那麽今年橘子紅了之前, 我就能見到阿翁了吧。雲夢澤的橘子紅了兩三回,阿翁沒有回來,阿母反而常常出去。

我仰着頭看阿翁,他生得很高大, 卻很瘦削, 跟我想象裏那個五大三粗戰無不勝的阿翁差得很遠。

“不叫囡囡,我叫公主,阿翁。”我認真糾正阿翁的錯誤。

阿翁很驚奇地向阿母看去:“囡囡取名了麽”

阿母楞了楞。我阿母……我覺得她不是人。她可能是傳說裏高高在上的西王母,也可能是冬天裏冷冰冰的雪花, 總之……總之她不像是個人, 我還是頭一次看見呆楞這種情緒出現在她的臉上。

我幾乎以為自己眼花了。她随即說:“忘了。”

很平靜的語氣。

忘了。

對嘛,這才是我阿母。

“……”

不對, 我不叫公主嗎

我阿翁沉默了好久,不知道想什麽,最後說:“囡囡如我掌中珠,伯盈你取名自然是慎重的,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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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叫她阿珠吧。”阿母說。

我阿翁仿佛有些不敢置信,他咳了一聲:“琅,是美玉之意,阿珠……還是充作小名吧。”

他擡頭看了我阿母一眼,我阿母點點頭,沒有任何意見。——我覺得阿翁即便是叫我阿豚,她也不會有任何意見的。

阿翁對我說,囡囡是很美好很美好的,所以他給我取名叫琅。

阿翁很喜歡我,我也喜歡阿翁。

阿母什麽的最讨厭了。

我六歲那年,阿母抱我上朝旁聽。很多叔伯說着我聽不懂的話,他們好像并不想見到我。我還不想見他們呢,甚至有些隐秘地害怕。

阿翁有些擔心,說要不然送珠回去吧,她還小。可阿母握着我的手,輕輕說,琅,記下來,先記下來。——阿翁總是叫我珠,其實我阿母反而喜歡叫我琅。

我不想讓阿翁失望。阿翁和阿母都站在我後邊,我怕什麽呢

下了朝,其實叔伯們對我還是很好的。我漸漸習以為常。

我七歲那年,通過阿翁阿母的講解,漸漸能明白一些了,他們罵阿母無所出,好像是說什麽傷了身子,生不出兒子,又不給別人讓位置——他們當然不是這麽說得,但阿母是這麽給我解釋的。

阿翁氣得面色鐵青,我生來第一次見他發這樣大的火,不太敢繼續問下去。

我奇怪地去問蘿姨,我不是阿母生的嗎

他們為什麽說我阿母無所出。

蘿姨氣哼哼地說:“公主不要多想,彼輩不過是演滑稽戲的優倡!”

我不明白蘿姨的意思。演滑稽戲的優倡,其實我挺喜歡的,他們畢竟給我帶來了快樂。

阿翁後來找到我,語重心長地跟我說,要我安慰一下我阿母,說生男生女都一樣,有阿珠就夠了,将來什麽都給我不是一樣

看在我阿翁的面子上,我去找了阿母。

其實那時候我阿母一點都不氣。她拿了支筆,不緊不慢地寫滿了三大篇竹簡。看我過去,問我幹什麽。我把阿翁教我的說了一遍。

我阿母笑了。

笑了。

笑了。

冰山融化那種笑。

我覺得有點滲人,我阿母竟然會像個凡人一樣笑。

第二天朝會,他們罵阿母、罵我,罵得更厲害了。我攥緊了阿母的衣袖,頭一回知道——

哦,原來,我是女子,我阿母是女子。因為是女子,所以那些平素對人溫和有禮的叔伯一時間竟變得比豺狼還要兇狠。仿佛女子就不是人。

寺人拿着阿母的竹簡念了好久,念得那些叔伯們臉色都變了。

阿母才不緊不慢地說:“諸君指不出我政績上的疏漏,卻指着我女子的身份大肆攻讦。指着琅是女子攻讦,然而政績越沒有疏漏,就越說明我還不錯,攻讦于我何損”

他們一個個低着頭,不敢回答阿母的诘問。

阿母居高臨下,對我說:“琅,你看,只有你不露怯,別人才會敬你。”

蘿姨說得對,在阿母面前,他們就好像演滑稽戲的倡優,只能逗阿母取樂。

阿母做出的政績無懈可擊,只要我日後像阿母一樣,他們便不能有二話了。

我十歲那年,阿母生了我弟弟,瑜。

他生的時候,阿母身體不大好,所以他挺笨的,說話、走路、記事都比我慢多了。可是阿翁喜歡他,或許比喜歡我還喜歡。朝臣們也很喜歡他,比對我要熱切得多,我做了事得不到一句好話,瑜什麽都不做,就能得到那些叔伯最真誠的溢美。

我笑,他是男子,但僅憑這一點就能比我強了麽

阿母就不喜歡他,我知道,阿母對我冷冰冰的,對他也是冷冰冰的。

我突然有點喜歡阿母了。

我十六歲那年,我楚家工商繁茂,耕織者皆富足,唯有那讨厭的匈奴胡人,年年擾我代郡。阿翁出兵去打匈奴,他老人家素來戰必勝,攻必取,但刀劍無眼,朝臣也是很擔心的,強烈要求他立太子,不過就是想立瑜。

我特別想笑,說句大不敬的,要是我阿翁山陵崩了,真能叫瑜那個黃口孺子當政

瑜那小子現在走路都還能平地摔,日日跟在我屁股後頭叫“姊姊”,那麽一個小團,還不得被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給吃了

阿翁是想立瑜的,但是瑜還小,他并不想這樣早就立他為太子。

阿翁拿不定主意,就來問阿母,我正在阿母的身邊處理着河內饑荒的事宜。

阿母抱着睡着的瑜,凝視着阿翁,說:“怎麽不考慮琅呢”

她還像是冬天裏的雪花,說話清冷冷的,不帶一點感情,像在說什麽微不足道的事情一樣。

我突然覺得心裏堵得慌。

左傳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原來……原來阿母也是尋常的母親,她是喜歡我的,只是和阿翁的喜歡不一樣,又和尋常的母親也不一樣。

她不讓我囿于內宅,她教我做人為君道理,她對我冷冰冰的,是要教我砥砺前行,叫我自己獨立處理麻煩。因為她和朝臣多年博弈,使得我女子的身份不是處于十惡不赦的境地。

即便我還有個愚蠢的弟弟瑜,我阿母也是支持我當皇太女的。

我是不一樣的,阿母讓我知道我是不一樣的。我不是周室的諸姬,只能被拿去聯姻,也不是秦室的諸嬴,只能在秦二世的屠刀底下引頸就戮。

連名字都不能在史書上留下來,只剩下個可憐巴巴的姓。

我,楚室公主琅,要像我阿翁一樣名揚四海。

我将來,是要宰天下的!

阿翁詫異地看了我一眼。

我從來不懷疑阿翁對我的喜愛,但阿翁對我确實缺少一種信任。缺少阿母對我的信任。

他始終把我當一個女子,一個孩子。

阿翁顯得很遲疑:“琅是女子,要承受的壓力太大了。”

我昂起頭,對阿翁說:“我不怕,阿翁,只要我不怕,他們将來都要怕我。”

阿母說我當時的神情和年輕的阿翁很像。戰無不勝的阿翁不懼怕任何敵人,他永遠是驕傲的,是自負的。

我在阿翁的女兒,骨子裏流淌着阿翁的血。

阿翁動容了。

阿翁的話,在他打敗匈奴,将匈奴單于擒回長安之後特別管用。他們都敬畏阿翁的赫赫武功。

我終于成了皇太女。

十年後。

我,韓琅,是我大楚、是九州四海古往今來的第一個女帝。

我感激阿翁,更感激阿母……

我想讓阿翁執掌兵權,我自己由阿母輔佐着執掌政權。

阿母笑我,就像我嘲諷瑜那種笑:“再出一個趙武靈王,是要被天下笑的。”

……

阿翁是喜歡我,也是很喜歡我愚蠢的弟弟。要是他掌了兵權,學趙武靈王一時腦抽,要把江山一分為二,立兩個王,或者……或者幹脆就想廢了我,那是萬萬不行的。

天無二日。

阿母真是深謀遠慮。

我放棄了那個不切實際的打算,阿翁和阿母的權力都徹徹底底地交在了我的手上。至于瑜,我愚蠢的弟弟,我準備封他做齊王,畢竟他也是阿翁阿母生的,我的同産,也不能讓別人看輕了他,聽說阿翁從前當過齊王,那我就……

什麽阿翁和阿母去北海了

表姨母和我說,你阿翁……太上皇陛下還是齊王的時候,就許皇後……太後殿下劍指祁連山,飲馬北海的盟詛,只是後來成了一國帝後,實在是走不開。

楚人和巴人的盟詛是對太一許下的,不能不實現。

再等瑜長大繼位,你阿翁都要到花甲了,你阿翁阿母一商量,還是把皇位給你吧。

“……”

“……”

說完以後,表姨母拿出了阿翁阿母從北海給朕寄回來的鹹魚幹,據說是什麽北海特産的北海兒魚。

“……”

朕感受到了阿母對朕深深的惡意。

朕收回剛才的話。

這是朕的江山!

去北海,不帶朕。

阿母什麽的最讨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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