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北平城的內城,住在北平的外國人習慣稱它為鞑靼城。顧名思義,這地兒在前朝主要居住的是滿蒙貴族,而那時的普通漢人則住在外城,顧外城也稱漢人城。時過境遷,如今內城裏早已興起各式各樣的現代商鋪和公共、娛樂場所,居民魚龍混雜,尤其靠近東牆處,由于挨着使館區,更是中西風情混合。

四國賓館就在使館區的正北方,只隔着平安街,建起至今有三十餘年的歷史。這是一幢由鋼筋水泥建成的歐式四層洋樓,是北平城裏少有的高層建築。實際上,北平城裏人人都知道四國賓館是豪華飯店,出入的不是達官貴人就是有錢有勢的洋人,絕不是普通老百姓能夠随随便便住進去的地方。哪怕只是進去吃頓飯或是學洋人喝個下午茶,那都是價值不菲。

趙慈行推着一輛黑自行車站在銀杏樹下望着那幢洋樓,她此前只來過一次,那還是好幾年前跟她的養父趙德瑞一起。趙德瑞也是個以畫為生的人,他生前是國立北平藝術學院美術系的系主任,也就是梁曦明現在的職務。他們來那次是參加一個中法的藝術交流活動。正是那次活動,才讓趙德瑞下定決心送趙慈行去法國留學。只是那時父女倆誰也沒想到這一別成了永別。等到趙慈行從法國留學歸來,趙德瑞已經因病離世了。

這是陽歷十一月的最後一日,運河道旁的銀杏樹樹葉幾乎掉光。而枯枝上僅存的枯葉也是輕而易舉就被一陣風帶走。趙慈行扶着自行車的龍頭朝四國賓館走去,她腳下的高跟鞋踩了一片又一片或黃或褐的銀杏葉。

門童看上去像個白俄人。趙慈行的目光掃過他胸前別着的胸牌,奧古斯特,果不其然是個白俄小夥。奧古斯特主動過來提醒這位看上去并不像經常出入這類場所的中國小姐自行車應該放置在哪裏。趙慈行照着門童說的停好車,而後裹緊了身上的呢子大衣走進了四國賓館。

四國賓館金碧輝煌的大廳讓趙慈行想起在法國念書的時光,盡管她在巴黎時也很少出入這樣的場所,但在巴黎這樣的建築風格總是比北平更普遍。大廳裏似乎哪國人都有,就像內城裏一樣。前臺幾個工作人員,既有洋人也有中國面孔。

趙慈行還沒走到前臺,那個穿着西式的中國面孔的中年男子就朝她露出了微笑。那微笑頗有些皮笑肉不笑,吊詭得很,趙慈行使勁扯了扯嘴角,回敬了一個微笑。

“這位小姐,我有什麽可以幫助到您?”中年男子果真說了中國話,臉上表情還是那般“恐怖”。他說話間,他的洋人同事側了側目,都是沒太當回事的模樣。

趙慈行約莫知道自己的穿着打扮,包括她既沒有仆從也沒有行李都可以讓賓館的工作人員猜測出來她并不是什麽重要的客人。她也确實不是。

“我找艾先生。”趙慈行跟前臺那中國男子說,沒有拐彎抹角,“艾登。他告訴我他住在這裏。”她說完想起自己沒問艾登的房間號,可艾登也沒主動告訴她。或許艾登并不覺得她會想起什麽重要的事情,或許艾登是個謹慎的人。她暫時無從知曉。

有趣的事發生了,前臺那幾個洋人聽到艾登這個名字的時候全都望了過來。而趙慈行面前的中國員工也露出了有些驚訝的神情,不過馬上他就禮貌地問:“請問您是不是姓趙?”

趙慈行聽了也有些詫異,看來艾登還是打過招呼的。她微笑點頭,這個微笑相對而言沒那麽艱難了。

“好的,趙小姐,我現在就帶您去艾先生的套間,他這會兒……”中年男子話沒說完,他突然轉頭用英文問了那幾個洋人同事一個問題。趙慈行百無聊賴笑了笑,注意到中年男子胸前的銘牌,知道了他姓王。

趙慈行聽着他們的交談,王先生是在問他們今天有沒有看到艾登出去,各人都表示沒有,這會兒應該在。王先生得到答複後再次朝趙慈行露出怪異的微笑,然後他從前臺出來,跟趙慈行做了個請的手勢。趙慈行道謝跟在王先生後頭一起往電梯走。

趙慈行被帶到四國賓館的第四層,又左拐右拐總算到了一個房間前,但上面并沒有房間號。王先生小心翼翼敲了兩下門,二人等待了片刻,門開了。

開門的正是穿着黑西褲和白襯衫的艾登,他瞧到趙慈行點了個頭,看上去絲毫不意外。爾後他摸了個銀元給王先生。王先生連忙接了過去,谄媚地道謝,然後很自覺地立即離開了。

趙慈行算是明白為什麽這個王先生這麽“熱情”,他這一個銀元賺的倒是輕松。拉洋車的累死累活拉一天也賺不了幾個銀元。

“看來趙小姐是想起來什麽了。”艾登這麽說,請趙慈行進房間。

趙慈行在來的路上不是沒想過這個事。她來四國賓館找艾登自然是為了正事,但是她一個年輕女子擅自進一個年輕男子的房間,恁是誰聽了都有些懷疑。傳出去,更加有損名譽的自然是她,而不會是他。

除此之外,趙慈行也得考慮那個傳聞。艾登是梁曦明猜測的那個艾先生嗎?如果是,按照傳聞,他還應該有個白俄貴族姑娘的妻子,怎麽他住在賓館呢?如果不是,這人究竟是做什麽的,身家背景如何?怎麽年紀輕輕就過着奢侈的生活?他處事老道,做派新式,又混跡在外國人的圈子裏……

“我可能不是紳士,”艾登好像看出了趙慈行的猶疑,主動說道,只不過帶了點調侃的語氣,“但我是個君子。趙小姐盡可放心。”

艾登的話說到這份上,趙慈行也不再扭捏,大膽幹脆走了進去。

艾登在四國賓館的這個套間頗大,卧室與客廳是完全分開的,趙慈行站在客廳裏望不到卧室的模樣。屋裏并無煙味,按照昨日她看到的,艾登是抽煙的,想來他并不在屋裏抽。賓館房間與住家最不一樣的是,幾乎看不到太多的私人物品,也就無從去推測這人平時的生活細節乃至品性。興許在賓館員工打掃之前這裏是一片狼藉也是說不定的。只是艾登看上去确不像個邋遢之人。趙慈行在長沙發上坐定,艾登則在另一頭的酒櫃前。

“趙小姐想喝點什麽?”艾登背對着趙慈行随意問道。

趙慈行果斷答:“艾先生,我不喝酒。跟你談完我還得騎車回學校。”她說完也覺得有些粗魯,便補充道,“謝謝,我不渴。”

艾登回了回頭,問道,“你不介意我喝一點吧?”

趙慈行覺得好笑,說這人有禮,他有時明明很無禮,說他無禮,他有時又挺滴水不露的。她摸不清艾登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縱是她接觸過各國各樣的人,還真沒見過他這種。要說像末代皇族麽,也許真有些像,可她又怎麽能知道末代皇族是什麽樣。民間傳來傳去的消息和報紙上記者們的“杜撰”總是做不得數的。

趙慈行輕聲說:“艾先生請随意。”

艾登很快拿了一杯酒坐到了趙慈行側面的單人沙發上。他說喝一點,倒确實是一點。不過趙慈行也曉得喝洋酒就是這麽喝的。趙德瑞以前也喜歡在作畫前喝點酒,洋酒白酒都可,總之是将醉不醉,按照他的話說,最是雅興。

“趙小姐有什麽想告訴我的?”艾登問完,抿了口杯中棕色的液體。

下午的陽光從寬敞的歐式窗戶照進來,照在趙慈行的背上,也照在艾登手中的玻璃杯上。他手指很長,玻璃杯後是他開了一粒扣子的領口。

趙慈行看向艾登時覺着看不清他的眼睛,她晃晃腦袋,跟他說:“我聽我的另一個學生說林姣一個人住着一個頂大的四合院,我也問了曦明,他說這倒是真的。你也知道在北平無論是租一個還是買一個那樣的院子要多少錢。原本這只是她的私事,但你昨天來了之後我總有些擔心,想着這可能是一個重要的信息。她是江西九江人,跟曦明是老鄉,但無論是曦明還是其他九江的老師、同學都沒聽說過九江有這麽一戶姓林的大戶人家的女兒在北平學畫畫。”

艾登又抿了口酒,他等了等,見趙慈行不說了,才問:“就這些嗎?”

趙慈行搖了下頭,“還有個事,我想問問艾先生,你昨天去我們學校是怎麽去的?”

“開車。”

“請問是不是一輛黑色的福特?”

艾登稍愣,點了頭,随之放下手中的那杯酒。

“那輛福特我好像見過,也是在我們學校的東門口,不知道艾先生……”

艾登第一次打斷了趙慈行,“那就沒錯了。那不是我的車,那是約書亞的車,約書亞借給我開的。諾亞平時也總開那輛。”

這跟趙慈行的猜測之一吻合。她現在也相信艾登的說法了,那就是林姣和猶太人諾亞是認識的。

趙慈行往前坐了坐,很誠懇地問:“艾先生,我有個請求……”她話未說完,門鎖聲音傳來。

趙慈行和艾登一起扭頭望向門口,門很快開了。門口站着的是一位打扮時髦樣貌美豔的白俄女人,她手裏還牽着一個約莫四五歲的一看就是中西混血統的漂亮小男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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