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在海東城只剩空城一座,僥幸活下來的人全部連夜遷徒逃命去了。”
少女雙手一顫,吃了一半的梅花餅掉在桌上。
“怎會如此?沒人出面查清來由嗎?”
“推測可能是有心人要搶奪滴羅龍珠而在供給全城的飲水中加入劇毒,不過真相如何尚待厘清。聽聞正道人士已有人開始着手調查,但對此毒也束手無策,好像是個從未出現過的曠世奇毒。”
“真糟糕,萬一此毒蔓延整個中原那該如何是好?”
“海東城的屍體多數全集中焚毀了,就不知此舉能不能遏止毒性散播。而且有一個怪現象,城裏及筓且未出閣的少女全消失了,沒有屍體,像是蒸發了一樣。”
接下來的話少女沒有細聽,那盤梅花餅瞬間變得難以下咽。她緊握住手中茶杯,心想:“全身慘青色,植物的腐臭味,會是他身上的血毒嗎?可是無争山莊和外界沒有沖突,怎麽會下那麽大的毒手?也許我該去探探,若真是他的血毒,我還能解救一些未死之人。”
少女付了茶錢離開,走不多遠,前方一個告示亭模樣的地方圍了好一群人,走近一看,亭上寫着“公開亭”三個大字。一紙告示貼于其上,寫着:“疏樓西風急求可解海東城奇毒之人。”
人群議論紛紛,少女喃喃:“疏樓西風?公然求才,莫非有生還者?”轉頭随便問一個漢子:“這位大哥,你知道疏樓西風是誰嗎?”
“姑娘你打哪來的?疏樓西風不是人名,而是一個地點名字。”那漢子一開口,一旁好事的群衆便停止議論,全往兩人看來。
少女笑笑,“這樣啊,我确實不是本地人,那麽這位大哥你知道疏樓西風在哪嗎?”
“這……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曾聽人提起過,好像跟什麽龍首有關。”
少女再問身周幾人,竟無人知曉。心想:“既然如此,不如問問海東城的方位。”
百姓聽到海東城三字,馬上炸開話題,少女毫不費力知道海東城位于此去東北方向,百姓七嘴八舌地讨論起慘案。
一個老婆婆沖着往東北而去的少女喊道:“小姑娘,你可千萬別去啊,太危險啦!”
少女笑道:“我知道。”
走出沒幾步,忽聞身後一個男人說道:“姑娘要找疏樓西風?”
回過頭去,只見一名男子就站在自己身後不遠,便問:“你是誰?”
那男人說道:“在下流川飄渺,姑娘還未回答我的問題。”
“嗯,原本是這麽打算,但我不知道疏樓西風位于何處。”
“你能解海東城之毒?”
“如果人還沒死的話,可以。”
流川飄渺道:“事不宜遲,姑娘請随我來。”
滴羅龍珠,雲英紅貝所出,百年一産,杯口大小,光澤柔和飽滿,不僅是難得一見的稀世珍寶,亦為珍奇的藥引。
手中鑲滿珍珠寶石的扇子輕搖,男子伫立窗前,遠眺天際,斜照的陽光映得他身上華麗的衣裳閃爍着陣陣光芒。喜愛珠寶,不為其價值連城,而是愛它們所散發出來的華貴氣質。在得知滴羅龍珠現世後,他便派遣愛徒穆仙鳳往海東城取珠。本是令其它下屬前去,她說:“主人重視的東西,還是徒兒親去的好。”她乃他一手調教所出,能力無可挑剔,便讓她去了。
卻怎知龍珠順利取回,人卻中了怪毒回來。內力催逼不出、針藥齊下不果,束手無策的他斷然研碎千裏取來的百年龍珠,少量少量讓她服用。
再珍奇的寶物,也比不上愛徒一命。
滴羅龍珠确實延緩了毒素蔓行,卻并非根除之藥,穆仙鳳的生命随着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以疏樓西風之名張貼的尋醫啓事也只是走投無路之下的法子,人海茫茫,何處能找到可解之人?
“主人,穆小姐又嘔血了。”伺候穆仙鳳的婢女說道。
“将嘔出的血小心處理,龍珠粉末定量服用,決不可斷。”
“是。”婢女下去了。
屋內的植物腐臭氣息沒有令男子皺眉,鳳目一瞬不瞬地注視天際。
一名門人走上前來,道:“主人,流川飄渺帶了一人回來,言道可解海東城之毒。”
男子鳳目一睜,道:“快快有請!”
少女随着流川飄渺來到一幢華屋,好奇地四處打量,想道:“一樣都是有錢人家,這地方可比萬家有品味幾百倍。”來到一處花廳,見一人背門而立,手持珠扇,一身淡紫,華貴的穿著令少女險些閃到眼睛,心中咋舌:“好有錢,好珠光寶氣的打扮!”
流川飄渺開口:“主人,客人帶到。”
那人嗯的一聲轉過身來。俊美無雙的臉上有一雙懾人鳳目,含笑的嘴角有兩個梨渦,一股湧然不俗的雍容華貴,一身不涉濁流的自清非凡。
少女睜着一雙清澈大眼,脫口而出:“你長得真美!”
乍聞如此率真的言語,那人哈哈大笑,道:“多謝稱贊。吾乃儒門龍首疏樓龍宿,請問姑娘如何稱呼?”說話帶着異于常人的口音,奇怪卻也好聽。
少女順口道:“我叫七……嗯咳咳,”驚覺什麽,趕忙改口:“我叫花、花獨照。”
疏樓龍宿銳利的眼睛在她身上轉了轉,又道:“花姑娘能解海東城之毒?”
“是啊,貴府有病人是不?快讓我瞧瞧。”
也是心系穆仙鳳毒勢,疏樓龍宿不再多問,将花獨照帶到穆仙鳳房裏。甫推開房門,一股腐爛臭氣撲面而來,花獨照心中一震,熟悉感油然而生,不禁加快腳步,來到床邊。床上女子臉色蒼白不醒人事。
花獨照撩高穆仙鳳的袖子,一條玉臂手肘以上色呈淡青。她轉頭對疏樓龍宿道:“我要看她的身子。”
若眼前是個男人,疏樓龍宿免不了要認為是在趁機揩油,但花獨照說得坦坦蕩蕩,疏樓龍宿只微一沉吟,便遣退衆人,自己卻不離開,只背過身子,以防這來歷不明的少女有任何奇怪的舉動。
花獨照解開穆仙鳳的衣衫,只見腹部青氣竄升,已蔓至胸口大腿,心中甚感不解,尋思:“他的血毒怎會行進如此緩慢,和我以往見過的不同?莫非此毒不純?”為穆仙鳳拉好衣衫,問道:“這是中毒後第幾天了?”
疏樓龍宿背對着答道:“第五天。”
“可有服用任何抑制毒性的藥物?”
“有,但都沒效,唯一有用的是滴羅龍珠的粉末。”
“可否讓我瞧瞧?”
疏樓龍宿往背後遞過一個藥碗,裏頭是研碎的珍珠粉末。花獨照接過,道:“你可以轉過來了。”從懷裏取出一個淨白中帶有一道道淺淡靛色紋路的小巧白玉瓶,倒出一顆充滿奇異香味的深紅色藥丸喂入穆仙鳳口中。
疏樓龍宿見她不急不忙,心中犯疑,問道:“如何?”
“快了,再等等。”花獨照兀自研究起龍珠粉末,伸指輕沾,滑順爽膚,輕舐指上珠粉,又湊到鼻下聞了聞。
疏樓龍宿正要再問,穆仙鳳突然動了動,往地上吐了一口深綠近黑、腐味甚重的黑血。花獨照放下藥碗扶住她,她接着又吐了第二口、第三口。花獨照再一次撩開穆仙鳳的衣袖,只見那股綠氣已消失無蹤,便道:“好啦,毒解了,讓她好好休息一陣即可。”将穆仙鳳安置好,蹲在地上毒血前若有所思,接着擡頭問道:“你可以給我一瓶裝有清水的小瓷瓶和一些滴羅龍珠粉末嗎?”
“當然可以。”疏樓龍宿吩咐下去。看了安然睡去的愛徒一眼,又将目光停在眼前少女身上,不語。
花獨照取出一根銀針沾住地上毒血,浸到裝着清水的瓷瓶,如此重複幾次,心想:“這些毒血應該夠了,找個地方研究一下。”擡頭正好對上疏樓龍宿的視線,笑道:“龍宿姑娘,此間已沒有我的事了,告辭。”
疏樓龍宿大步一跨擋在花獨照前面,皺眉:“姑娘?汝叫誰姑娘?”
難道不是嗎?
花獨照疑惑地打量着眼前之人。眉毛是粗了點,肩膀是寬了點,身高以女人來說是高得過份了點,那個喉結──喉──
花獨照蹬蹬蹬閃電般退了三大步隔開距離,不可置信地瞅了他好一會兒,這才歉然道:“這位先生,這位公子,這位大爺,請原諒我有眼無珠,有眼不識泰山,有話亂說,您長得實在是太好看了,好看到我眼睛一時閃神抽筋才會誤判性別,您大人有大量,別跟小女子計較。”說罷幹笑連連,試圖化開這份尴尬。
疏樓龍宿眯着眼,手中珠扇搖個不停。“說來花姑娘于吾有恩,吾怎會因此小事怪罪于汝?這種小事無損吾對汝的感激,吾更不會将這種小事放在心上,汝大可放心。”
他小事連提三次,刺得花獨照不知如何應對。心想還是走為上策,便扯開一個笑容,道:“如此感謝先生,再見不用送。”腳底抹油溜了。
匆匆行至方才花廳,身後傳來一聲好聽卻猶如惡魔之音的叫喚:“姑娘留步!”
花獨照行得更快,幾乎要跑了起來。忽然眼前一花,一道紫色身影倏地攔在身前,說道:“花姑娘,吾在叫汝。”花獨照倒抽一口氣,輕功使出,白衣化作一道道殘影,眨眼瞬間人又在數丈之外。
“好俊輕功。”
然而她快,疏樓龍宿更快。花獨照甚至還未踏出他的地盤一步,只見紫影晃動,身上穴道一麻,已動彈不得。疏樓龍宿帶笑的臉龐出現在眼前,道:“吾只是想送姑娘謝禮,姑娘又何必走得如此焦急?”扇子一揮,解開花獨照的穴道。
花獨照知道疏樓龍宿武功高她太多太多,走是走不了的,卻不知他強留自己意欲為何?當下抿了抿嘴,道:“你想怎樣?”
“姑娘不用擔心,吾方才說過了,汝對吾有恩,吾只是想送汝一個華麗的謝禮罷了。”
“你已經給我瓷瓶和龍珠粉末了。”
疏樓龍宿微笑道:“那只是舉手之勞,不算數。還請姑娘開口。”
花獨照懷疑地看着他,道:“什麽都可以?”
“在吾能力之下一定不會讓姑娘失望。”
花獨照是不知道他有多神通廣大,不過那副無所不能的神情卻讓她不順眼起來。當下認真思索:“當初來此只是為了救人,順便取毒血研究,倒沒想過要什麽;不過既然人家硬要塞謝禮,那我又何必推拒?”
疏樓龍宿見她沉思,便道:“姑娘好生想想,不用急。若是一時半刻想不到也無妨,盡管在此處住下來,直到想到為止。”
花獨照聽到“住”一字,腦中靈光一閃,說道:“有了。”
“嗯?”倒是出乎意料地快,疏樓龍宿道:“是什麽?”
“我要一處清幽安閑,與世隔絕,無人知曉又不會被打擾的落腳之處。”
疏樓龍宿本拟她一個妙齡少女,多半要的會是珍珠財寶之物,卻沒想到她會提出這麽一樣不是東西的東西,微微一怔。
“姑娘若不嫌棄,不妨在此住下。”
花獨照不明白他的大方有何用意,也未去思考,只是想到無争山莊之人尚在追尋自己下落,能遠離人群是好,免得将一堆人牽拖下水,遂搖頭道:“那也不用。我實在沒什麽想要的,你就別在意了吧,告辭。”便要離去。
“姑娘等等。”疏樓龍宿沉吟道:“……其實汝要的也不困難。”
風姿超然的白衣男子行在挂滿宮燈的路徑上,紅光搖曳,在地上投下一個個黑影。拂塵輕貼手臂,劍穗随風擺動。細雨飄飛,儒不濕衣衫,倒襯點得茂密的竹林更顯青豔欲滴。那幢清雅簡悠的亭臺在望,紫色身形在細雨中顯得朦胧如幻。一聲聲清亮的琴聲铿然入耳。
多少年了,宮燈帏依舊,是否友人也依舊?
紫衫人吟道:“蜉游子,天地依,水波不興煙月閑。”
“忘塵人,千巒披,山色一任飄渺間。”白衣男子哈哈一笑,道:“龍宿好友,你依然過着如此逍遙自在令人羨慕的隐居生活啊!”
紫衫人疏樓龍宿停下彈琴,道:“劍子汝不也是仍然行着不染世塵的修道之路。一隔數載,汝修道修到連朋友都忘了。”
白衣男子劍子仙跡說道:“我也曾邀過好友你與我一同游歷天下哦!”
“飽覽世俗之苦不适合華麗的吾。”疏樓龍宿拿起一旁的煙管抽了一口,站起身。
劍子仙跡嘆了口氣,道:“所以我只好認命自己當哨子兵,讓你做救火庫了。”
疏樓龍宿“哼”了一聲,背過身子,“汝來找我沒一件好事。”
“耶,這是劍子真摯友情的表現啊。”看向案上白玉琴,笑道:“紫金簫,白玉琴,共奏逍遙一世悠然。”取出紫金簫就口,吹出一串簫聲。
疏樓龍宿再坐到琴前,修長的手指撥弄,曳出叮叮琴鳴,和簫聲交織在一起,先是平緩無波,如一人隐士寂寞,突然音高八度,似好友聚首,情感激蕩,澎湃昂然;最後曲調幽然悠然,彷如一同退居山林,共奏逍遙,恢複一片平靜。
“如果此時,那個在不解岩參悟的好友也在就更完美了。”劍子仙跡放下長簫,一語喟然。疏樓龍宿搖着紫扇不語。
半響,疏樓龍宿說道:“說吧!引起吾的好奇才會有後續發展。”
“好友真是不容人轉移焦點。”劍子仙跡一笑,随即正色道:“你可曾聽過海東城與秋涼裏?”
疏樓龍宿唔了一聲,道:“一個是買賣珍珠的大鎮,一個是出産人蔘藥材的山野村落,八竿子打不着一塊兒,唯一的共同點是兩者皆為無名奇毒的受害鄉鎮。”
無名奇毒在海東城案時隔一個月,又在秋涼裏肆虐。相同的手法,下毒之人在井水中動了手腳,多數百姓罹難;雲英未嫁的及筓少女失蹤。疏樓龍宿抽了口水煙,驀地想起花獨照閑然的神态,好似對此毒深為了解。
“嗯,不愧是疏樓更疊,龍鱗不減風采的儒門龍首。看來隐居并未削弱你接收消息的速度。”
疏樓龍宿哈哈一笑,道:“鳳兒前些日子也中了此無名奇毒,所以吾留上了心。”
劍子仙跡聞言一驚:“穆姑娘中毒!目前尚未有解法,那她──”
“解了,吾讓她休息一陣子。”
劍子仙跡哦了一聲,道:“想不到在我遠游天下的這段期間,龍宿你也成了妙手回春的神醫華陀了。”
疏樓龍宿揮了揮手,道:“非也,是吾找到一個懂得解毒之人。”
劍子仙跡大奇:“哦,真有人可解!此人現在在何處?”
疏樓龍宿頓了頓,含糊道:“吾留她暫住他處。”
“嗯?”劍子仙跡心思細膩,想道:“龍宿的口氣心虛遲疑,莫非……”開口問道:“此人是男是女?”
“一名女子。”
劍子仙跡聞言大吃一驚,道:“好友,你春心浮動了?”
疏樓龍宿嘿的一聲,道:“劍子紅塵不染,龍宿又怎有可能動心動情?只是此女引起吾的好奇罷了。”
“此話怎講?”
“報名有猶豫,能解無名毒,身份神秘,值得研究。”
劍子仙跡沉吟道:“嗯,聽來有理。此女人在何處,不妨請她出來一見。”
“汝想見她?”
“嗯。”
疏樓龍宿指着宮燈帏旁一條路徑,道:“那就往此路去,直走免轉彎,過三裏即到。”
“嗯?很熟的路程。”劍子仙跡一愣,“那不是我的豁然之境嗎?”
“是。吾将汝的豁然之境當作謝禮送她了。”
作者有話要說:
☆、豁然初識(上)
一輪圓月明亮夜色,雲海伴繞的豁然之境在月光的凝視下,充盈着濃郁的醉人幽香。簡樸的房內一燈如豆,花獨照抱着研缽,身周圍繞着許多不知名的幹燥植物。她左拿右取,丢進缽內仔細磨成細粉,拿出一把小刀在指腹劃了個小口,鮮血湧出,剎時香氣更顯馥郁。
花獨照皺着眉頭,在缽內滴下數滴鮮血,眼見足夠,便将手指吮入口中,從一個青花瓷瓶倒出些許白色粉末抹在傷口上,出血立止。拿起一根木頭扁板将粉末鮮血拌勻,從地上抱起一罐麥芽糖,先挖出一大口吃了,才又挖出一些放入研缽混攪。
她一面揉着藥丸,一面思索。
穆仙鳳所中之毒确是阈奉熙的血毒無誤。原本阈血毒具有極猛烈的毒性,中者一刻鐘之內無解藥必命喪黃泉;但從穆仙鳳嘔出的血看來,她中毒之後服用過許多解毒藥物無效,但滴羅龍珠粉末卻使得毒性為之一緩,加上海東城之毒并不如阈奉熙本身血液之純,也許是在煉制過程中減弱了毒性,才會讓穆仙鳳拖得五日之久。
花獨照喃喃自語,揉藥的雙手沒有停下:“這藥丸雖然逢毒必解,可這麽下去怎生受得了?我千辛萬苦逃出山莊為的是什麽?唉,需得另尋可解之方,否則不只賠了自己,更負了爺爺一番苦心。可是穆姑娘嘔出的血中含有駁雜的藥性,導致毒血本質不純,讓我難以研究其它解藥……”煩腦不已,嘆了口氣。
她将揉制成的藥丸倒入靛紋白玉瓶,正堵上瓶塞,忽然一絲細不可聞的琴簫之音隐穩傳來,她心中大奇,走出屋外凝神靜聽。那音律極輕極輕,隔得遠聽不真切。
離此最近的地方是個名喚宮燈帏的亭臺,乃疏樓龍宿的地盤,想來此曲來自于他,卻不知是誰和他共奏?
“真是閑情逸致。”
說來疏樓龍宿給她的這份謝禮真是令人滿意。此處雖然不像他的居所那麽華麗逼人,涼亭房舍十分簡單樸素,但四周生滿花草樹木,是個極融入自然的清雅之地。單是坐在亭裏什麽都不做,心底總會湧起一股平靜安然。
這一個月來鮮少下山,怕的是被無争山莊的人尋到蹤跡;滿山亂跑倒也收獲不少,發現許多曾在千草原看過的稀世珍花,那全是她制藥的材料。
花獨照開心地想着,爺爺要她活着,現下這日子真讓她覺得一生都該這麽過下去。手托雙顋,杏目一轉,看見涼亭邊一叢指頭小花,清白的花瓣上繞着藍色紋路。思緒忽地飄得很遠,那個曾經待了十四年的地方,那十四年的一切……
“我存在的意義不是你,是我自己。”
低喃的話語像是說服,像是鼓舞,像是為了驅逐日夜跟随的夢魇。他和她,是一場生命的追逐。
正恍惚間,一個清亮的聲音像悶雷憑空乍響。
“在下劍子仙跡,有事拜訪,請姑娘不吝一見。”
花獨照拍拍胸口,安撫怦怦亂跳的心,努力收回被吓出竅的三魂七魄;需知人在嚴肅沉思時最禁不起吓啊!站起身往外望去,所見之處沒有人影,想來此人武功不弱,是以雄渾內力将聲音傳送上來。
“劍子仙跡是誰,會不會是無争山莊的人?我可不知道全山莊每個人的名字。”
猶豫間,那聲音又道:“在下劍子仙跡,有事拜訪,請姑娘不吝一見。”
花獨照深吸一口氣,以丹田之力喊了回去:“來人何事相詢?”
雙方靜默。
“在下劍子仙跡,有事拜訪,請姑娘不吝一見。”那聲音竟一字不漏喊了第三次。
花獨照鼻子一皺,一字一字加重力道大喊:“我問你何事相詢!”
靜默。
那聲音道:“不回答就是默許,如此刀擾了。”
花獨照啧啧兩聲,想道:“那人是耳聾了?我回答了兩次還未聽見!”突然醒悟,雙手一拍:“是了,我武功差勁,哪來渾厚內力可言,也難怪他會聽不見我的回話了。”
又噗嗤一笑:“要硬闖也得有能耐,路上我費盡心思設計的陷阱豈是如此易解?過得了的話我就……我就……”就怎樣想了半天還是沒結果,便跳過不再思考,何必去想不可能發生的事?“就算就算運氣很好過了前面,後面絕對讓你栽個大跟頭。哈哈,我好聰明!”得意洋洋,忍不住哼起小曲兒。
“好友,你玩我太過了。”
劍子仙跡站在豁然之境二裏之外,心中不無喟嘆。千猜萬想,料不到一趟遠行,居所竟已易主。
──吾知曉汝會調查此毒,所以将相關線索留在汝身邊好免去汝奔波之苦,這是吾對好友的一片好心啊!
──哦喝,是嗎?我在外數年,你又如何知曉我近日便歸?
──最近吾觀天象,察覺七星軌道異常,可解為故人歸來,倦鳥回巢之意。
──哦,想不到龍宿你學會了觀星之術,竟是奇淮無比,不如你再看看咱們倆的友情走勢如何?
──劍子好友,汝就別怪罪吾了。豁然之境只是「暫時」外借一段時間而已,難道以汝的俠道熱腸,竟忍心讓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流浪在外?
──既然你這麽好心,怎不留她住在疏樓西風?
──那位姑娘指定要清幽無擾之地,吾疏樓西風人多嘈雜,想來想去,就是潇灑脫俗的劍子仙跡所住的豁然之境最合适不過。而且距宮燈帏又近,吾也可就近觀察。
──那你觀察到什麽了?
──沒有。所以有勞好友了。
交到如此損友,真是三生有幸。
眼前橫着一大片成人高的蜘蛛網,蛛絲細如人發,月光下閃着銀白亮光,上頭數只指甲大小的毛絨八腳昆蟲緩緩爬動,正好阻着去路。
劍子仙跡不知他的居所荒置數年,竟然連蜘蛛都當起管家了。正想撩開蛛網,心中忽地警戒起來:“那女子來此已有一個月,平時來來去去,怎會讓蜘蛛在通路上織網?且蛛網十分完整,顯然未經人破壞,莫非是有心人刻意保留?”當下足下一蹬,身子陡地拔高,輕巧地躍過蛛網。
這是謝絕拜訪的意思嗎?
繼續前行,走了數尺,見道上景色一如遠行前印象,但熟悉中又帶着陌生,好比不遠處那分挂兩端的蜂巢,和路旁一叢叢嬌豔欲滴的紫花,三三兩兩鮮黃色的蜂只飛繞着碗口大的紫花采蜜。
“先是蜘蛛,現在是蜜蜂,看來豁然之境已成為昆蟲集散地了。”料想蜜蜂不會主動攻擊人,便不予理會,踏步便走。
忽聞嗡嗡聲響,原本采蜜的黃蜂竟朝自己飛來,撞在衣衫上,其中一只将尾針螫進他的手背。
正感驚奇間,細微的嗡聲變得像暴雨驟降一樣駭人,高挂兩端的蜂巢湧出兩片黃雲,驚濤駭浪般朝劍子仙跡蜂湧而上。
“這是怎麽一回事?”
劍子仙跡舉起拂塵猛揮,打落十數只黃蜂,卻有更多的蜂将尾針往他身上刺送。
“蜂群發狂了!怎會如此?”
拂塵連連揮舞,不多久拂塵已黏滿許多黃蜂屍體。劍子仙跡真氣鼓動,轟然爆發,蜂群受到波及,死傷難數。然而黃蜂仍是源源飛來,趨之不盡,殺之不卻。後退幾步,正想離開此地,作罷拜訪之舉,忽然敏感地察覺到愈靠近蛛網,黃蜂愈少;更眼尖地看見幾只黃蜂誤踏陷阱,黏在蛛網上動彈不得。
劍子仙跡當機立斷,縱身躍到蛛網旁,果然蜂雲不再追迫,盤踞丈外。低頭一瞧手背,高低起伏像是長了無數小山丘,又紅又腫,黃蜂尾針竟像是含有奇特怪毒,被螫之處痛癢難當,連脖子臉面都無可幸免。
“龍宿啊龍宿,我真真懷疑你的動機,難怪你不肯陪我前來。”
劍子仙跡隐隐覺得腦中有個狂亂的念頭,心頭狂跳,直想盡情搗毀眼前一切所見。他強忍着這奇怪的想法,克制着不去搔動傷口,擡頭看向巨大蜘蛛網。只見綿密的網絡将黃蜂困得死緊,方才兇狠的模樣不複一見,被小牠一倍的黑色毛蛛一口一口蠶食。
劍子仙跡皺眉深索,突然伸出右手食指摸向毛蛛。毛蛛爬上他的手,在指上一咬。只覺一股火燒的感覺從指尖迅速上竄,痛、麻,手臂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上天憐我,在整死龍宿之前我可不能歸天啊!”
不消片刻,痛癢之感漸漸淡去,紅腫也消了大半。劍子仙跡微微放心,想道:“若非我正巧看見黃蜂落入蛛網,推斷出此蛛可解黃蜂之毒,真不知後果如何?看來那位女子亦是難纏之人,卻不知前頭還有什麽在等着?”
那只救命毛蛛正在衣衫上吐絲,他從地上撿起樹枝,将毛蛛弄回蛛網上。拂手欲将蛛絲掃落,那蛛絲竟堅韌異常,黏在他的手上衣上未斷,随風飄飛。
“說不定黃蜂也怕蛛絲,我且試試。”踏過滿地蜂屍朝前走去。
蜂雲已不見蹤影,劍子仙跡安安穩穩過了蜂巢,想來蛛絲上有克制黃蜂的氣味,才令牠們不敢來追。
再往前,涼亭草棚已然在望,遠遠瞧來和以前并無不同,但圍籬出入口多了一架花棚,繞生了蓬勃繁欣的藤類植物,綴有點點黃色。半合的窗口透出燭光,一股幽香迷漫,愈近愈濃郁,濃郁中又帶清新,不熏人而醉人。劍子仙跡大感身心舒暢,心想:“什麽味道這麽好聞?”
就在離屋十丈外距離,數株顏色鮮豔的奇花排列成兩道斜線,往居所那端窄,往山道這端寬,如果有人自山下而來便似夾道歡迎之姿。花身奇大,一莖獨朵,花瓣鮮綠肥大,花萼旁一梳梳像是葉片的流須,色呈赭紅。
劍子仙跡走入這奇花夾道,忍不住低頭賞花,心下大奇:“怎麽有花是綠的而葉是紅的?天底下果真是無奇不有。”只覺綠花飄來陣陣怪味,說香不香,說臭不臭。
他感到腦中一陣迷糊,直起身子吐納,忽然發現原先那股動人幽香已不複聞,取而代之的是綠花的味道。往前走幾步,腳下一個踉跄,眼皮竟有千斤之重,心中一驚:“這花……這花有古怪!”
劍子仙跡只覺得像是連續幾天不曾休息,直想閉上眼睛呼魯大睡,不由自主單膝跪地,拂塵杵地,左手支額,苦苦撐持幾乎要倒下的沉重身軀,勉強擡起眼看着綠花,心想:“把花毀去,毀去也許便可回複……”
左手吃力揚起,顫晃晃地要發掌毀花,但見此花奇異非常,端的是難見可貴,心中頗覺不忍,手掌凝在空中遲遲發落不下。便這猶豫之間,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豁然初識(下)
花獨照泡了一杯濃茶,在碗裏注入清水,倒了半杯濃茶入碗稀釋,取了幹淨的細布在碗裏浸濕擰得半幹,輕柔仔細地替榻上人點抹身上蜂螫傷痕。
這人倒出乎她意料。
本拟經此綠花夾道的人一旦發現花味有異,定會毀花以求自保,縱使将花砍毀并無濟于事,但人性總會做困獸之鬥。她以為她揣淮了人在面臨危機時的反應,卻沒想到陷阱的第一位試用者就打亂了她的思維。
為何這人寧可讓花味迷昏成為俘虜,而不選擇毀去惡花以求生機呢?
花獨照百思不得其解,“不過陷阱也算成功吧,他未順利進來嘛!”心中好不得意,料想若不慎被無争山莊的人尋上山,她仍可掙得一些時間溜走。
細布擦上劍子仙跡的臉,花獨照忍不住端凝他的臉龐,覺得這人是好看的,如何好看卻說不上來,也許是因為他眼睛閉着的緣故。眼睛是人的神采所在,關着窗的房子瞧不見內在的。
原本還有點紅腫的蜂傷一經茶水抹拭,一下子便好轉了,只餘下小小的傷口。跟着她解開劍子仙跡的領口和腰帶,并跟昏睡中的他解釋:“我不是要吃你豆腐,只是不替你解的話你會睡上十二個時辰,而解法又只有這麽一種。放心放心,不該看的地方我絕不會瞧上一眼。”
花獨照掀開他的上襟,露出一片結實的胸膛,取出一根銀針,在他心窩用力紮了一針。劍子仙跡身子一震,唔的一聲,緩緩睜開眼睛。只見一張如花嬌美、如玉無瑕的少女容顏正俯視着自己,心中迷糊,不懂為何身邊蹦出一名女子。再流目四周,簡單的陳設,質樸的布置,這不是豁然之境嗎?
适才之事猛然灌進腦海,劍子仙跡霍地坐起,忽覺胸口一涼,驚見自己衣衫不整,不由得大感駭然,額上流下一滴冷汗,愕然望着眼前少女:“你……我……”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花獨照搔搔臉頰,喃道:“怎麽反應那麽大,難道我下手太重,他疼到受不了?”
見他心口那針流着一道細細血線,随手拿起細巾要替他拭去,劍子仙跡一把捉住她的手腕,驚道:“你幹什麽!”
“替你止血啊!”花獨照不解地瞅了他一眼,掙開他的手,徑自替他抺去血痕,從青瓷瓶倒出一些止血粉敷在針洞小的傷口上,道:“我是第一次解『曠男怨女』的迷香,也許出針不知輕重,你還疼嗎?”見他一臉怔然,好似不明白她的話,遂解釋道:“那花味會令人昏睡十二個時辰,而唯一的解法就是『痛』,可不是随便打你一拳的痛啊,需知心痛最是難忍,也就是要在心口上紮一針才能令你醒來。”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喃喃:“那麽砍一刀會不會醒呢?”
“多謝姑娘!”劍子仙跡迅速整理好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