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歸來
嚴廷晔來到的是沂水鎮後王村,這裏已經被拆遷的七七八八,斷壁殘桓、荒野蔓草,有一座石橋橫貫東西,東邊是前王村,往西走是後王村。前王村和後王村雖然都是王,但經濟發展實力大不一樣,前王村的樓房已經差不多都蓋起來了,村民紛紛搬進去成為了住戶,個個文明起來。前面圈一個院子,種幾株花草,養一條狗,每年借着賣出去的地拿點分紅,小日子也能過得起來。後王村,則是被遺留的荒野。歷經村民和村幹部的幾番鬥争,遍布戰争的痕跡。一棵大梧桐樹攔腰砍斷,橫亘在村口。雜草長得一人多高,把膝蓋都埋進去。草葉子上生的倒刺能劃傷腿一道大口子,針眼一樣的洞滲出血絲,帶着股青草的清冽香氣。山牆倒塌無數磚頭,四處一片狼藉。
一輛黑色大轎車從飽經風霜的石橋上駛過,停在了斷裂的梧桐樹前。村民們頓時騷動,宛如看西洋鏡般蜂擁而至,全部圍在了汽車面前。
“哪裏來的大汽車呀?”
“城裏的,大老板的汽車,氣派的喲!”
“方家那小子引來的嗎?”
“哎喲,忘恩負義,沒良心的狼崽子哦!”
“聽說,早就和他親爹搭上了,方家大嫂子沒哭死。”
“所以說,還是不要養沒來路的孩子,保不準長大了就反咬你一口……”
村民們七嘴八舌地議論着,車上下來一個司機,勸着衆人四散開。這時,一雙嶄新的皮鞋踩在了砂礫的土路上,一個男人從車上走下來,西裝革履,一塵不染。被這後王村的大風一吹,一絲不茍的頭發都沒亂。男人深深凝望着路的盡頭,盡管做了諸多準備,腳下的步伐仍顯得頗為淩亂。方世桓經人通報,跌跌撞撞地從家裏跑出來,迎面就要給那人跪下,男人一把托住漢子的手臂。
方世桓緊緊抓着他的手,上下搖晃:“嚴老板、嚴老板,招待不周。”
嚴廷晔也緊緊抓着他的手:“方大哥,不要這樣。是我該感謝你們,你們辛苦了。”
方家嫂子哭着從屋裏跑出來,攔在門口:“我絕對不讓他帶走澄澄!除非要我死了,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方世桓又黑又瘦的臉上遍布皺紋,現出難色:“嚴老板,我老婆不懂事。您聽我的,帶澄澄去過好日子吧。”
方家嫂子撒潑坐在地上,又哭又喊,方世桓訓斥她,兩人吵成一團。
周圍的村民湧上來指指點點,有的爬在牆頭上,有的擠進家門裏,看笑話的、安慰女人的,還有罵着狼心狗肺,唏噓感嘆的……而嚴廷晔只往裏望着那個孩子,目光深情又殷切,多希望那孩子能自動走過來。
那孩子白淨的小臉,穿着一身舊校服,倚靠在破爛的門框上也在觀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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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澄,是爸爸。”
男人的聲音很輕,仿佛怕吓着他似的,夾雜在一片噪雜的聲音中像片羽毛。
方澄看着他親生父親,他五歲的時候被拐賣,方家生不出孩子,收養了他。十五歲的時候,親生父親找了來,要帶他“回家”去。不知道方世桓收了他多少錢,養了這麽多年的兒子都能送出去,難怪他媽哭得悲痛欲絕。方澄冷冷地觀察着男人,呸得吐掉嘴裏的口香糖,伸開雙臂奔向他。
“抱抱我。”
嚴廷晔驚喜萬分,如獲至寶,一把托着孩子抱起來。小小的胳膊摟着他,那麽柔軟。他托着孩子的屁股,讓他坐在自己的臂彎裏,像抱一個五歲孩子那樣。周圍霎時一片安靜。
嚴廷晔收緊雙臂,緊擁着他的寶貝。
方澄被扼得呼吸不暢,掙動了下。
嚴廷晔立刻放松了力道,真是捧在手裏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那麽多年的噩夢,終于在這一刻得到了償還。嚴廷晔目光溢滿了溫柔,些許水光和抖動的肌肉彰顯着男人的激動。
“澄澄……”
方澄歪着頭,一臉沉靜無波:“能給我一顆糖嗎?”
嚴廷晔立馬叫司機:“拿糖拿糖!”
司機手忙腳亂地從背包裏掏,有蛋黃派、薯片、果脯、奶油蛋糕,還有一大堆零零散散、各種各樣的零食。
方澄盯着那只潘多拉的盒子,瞅準了一支棒棒糖。
“我要那個。”
他指着地上那塊人臉大的圓形糖餅。
嚴廷晔親自蹲下拿起棒棒糖給他,方澄撕了包裝紙,伸出舌頭嘗試地舔了一下,似乎味道還可以,他眯起眼睛享受地舔起來。
方家女人哇的一聲哭出來。
方世桓摟着她安慰:“澄澄跟着嚴老板去,是過好日子。難道你想讓孩子跟着我們無家可歸嗎?”
方家女人哭道:“澄澄,澄澄,我的親兒子!我只有他一個,你搶走了他,是要我死啊。澄澄,過來,到媽媽這兒來……”
方澄對哭喊的女人置若罔聞,他舔掉了棒棒糖的一塊,又從地上撿果脯吃。像只餓死鬼。嚴廷晔抱着他的孩子,對司機道:“走吧。”
司機從車上搬下來的煙酒、雞蛋、水果、保養品,還有各種各樣的禮物擺了一院子,嚴廷晔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交給方世桓,再三道謝。
方世桓拽着死撲上去的女人,眼裏也是淚光滾動。
方澄在男人的臂彎裏吃糖,頭也沒回,跟着男人上了車。
那輛黑色大汽車在村口一個掉頭,抛下後面哭喊追來的兩人,遠離這片窮鄉僻壤,往遠處飛馳而去了。
男人一路抱着孩子進家門,這是一座獨棟別墅。已經有些舊了,似乎為了他回來剛剛整修過,院子裏的花草都是新買的。
方澄要下來,男人不肯放,舍不得他走一步。方澄的爺爺奶奶巴巴地等在門口,看到孩子的那刻就哭了。老爺子拄着拐杖的手顫抖,老太太直接嚎起來,抱着他心肝寶貝地哭。
方澄冷淡地望着他們,嚴廷晔道:“媽,先讓孩子進去吧。”
“哎哎,鳴鳴餓了麽,要不要吃飯?奶奶給你做好不好?”
方澄走進別墅,先觀望了一下自己将要面對的環境。
房子很大、很高,像電視裏演的那樣有兩層樓、現代家具,還有個旋轉樓梯。
家裏的一切都是嶄新的,漂亮又精致。
方澄很滿意,往廚房去。
嚴廷晔跟着他:“想要什麽?”
“鳴鳴肯定是餓了,奶奶給你做最喜歡的南瓜蝦仁飯好不好?”
“還是先喝完稀飯,八寶粥,你奶奶早炖好的。”
方澄對此充耳不聞,直接往冰箱那去。
打開冰櫃們,從下面一層扒出冰激淩,撕開,問男人:“有勺子嗎?”
嚴廷晔道:“有有。”
男人拿了湯匙給他,方澄抱着冰激淩,跳上料理臺開始挖着吃。
風雲殘卷吃了一碗,自己又拿了一碗,接着吃。
老頭老太太面面相觑,啞口無言。
嚴廷晔推着他們出去:“剛回來,先讓他歇會吧。”
老太太精明地盯着兒子:“和他們那家人斷幹淨了嗎?以後要讓他叫人,從進門還沒叫過我呢。”
嚴廷晔道:“慢慢習慣吧。”
“我不管,我就這麽一個寶貝孫子。好不容易找回來了,誰和我搶,我和誰拼命!”
老太太說着說着又掉起眼淚,這麽多年,尋找孫子的行動從未停止。多少次的失望、等待、又再度失望的煎熬折磨着這一家人。沒有人說話,空氣裏是沉默的凝重。
方澄扔了包裝盒從廚房裏走出來:“有沒有糖?”
“有、有。”
嚴廷晔從背包裏找出所有的糖,巧克力、棒棒糖,還有買的焦糖布丁、奶油蛋糕。
方澄看着它們:“我要口香糖。”
嚴廷晔找了半天:“現在就去買。”
男人要司機趕快開車去買,方澄無所事事地歪在沙發上,兩條腿在沙發邊緣一蕩一蕩,十足沒教養的野孩子。
老太太不高興地道:“吃太多糖不好,蛀牙了怎麽辦?冰激淩也不要多吃,要鬧肚子的哦。”
方澄看了她一眼,繼續在沙發上挺屍。
老太太毫不氣餒:“鳴鳴,我是奶奶,叫一聲奶奶好不好?”
老爺子不甘示弱:“我是爺爺,叫爺爺吧。”
四只眼睛殷切地盯着他,方澄有點煩,仰頭看天花板繁複的花紋。
“媽,你等他适應過來再說……”
老太太把男人推向前:“那不叫爺爺奶奶,叫爸爸吧。這是爸爸,你最喜歡爸爸的不是麽?”
男人緊張地望着他的孩子,方澄眼光都沒落在他們身上,打了個哈欠。
“有地方睡覺嗎?”
嚴廷晔道:“我帶你去。”
老太太還不甘心:“這是你爸爸,這是你的家。你的名字不叫方澄,叫嚴鳴。你不是15歲,是17歲。你丢了12年,我們整整找了12年……你看看我們呀,你看看我們呀!”
老太太的手緊緊抓着他,抓得他都疼了。
“媽、媽,你別激動,你放開他……”
“我沒激動,我沒激動啊。”
老人的哭聲在房間裏炸開,三人扭作了一團,方澄皺眉聽着刺耳的哭聲,從後王村到這裏,沒完沒了了。
他甩開老人的手,自己往樓上胡亂找了個房間,脫了校服,躺床上就開始睡。
一夜無夢。
連起夜都沒有。
方澄醒過來的時候仿佛還游在大海上,這裏的床太軟,陷進去就好像醒不過來似的。
日上三竿,他還在撅着屁股睡。迷蒙中睜開眼,窗簾半拉着,身上換了一套柔軟的睡衣,又滑又軟,他蜷縮在被子裏,伸長了兩條腿,看到眼前凝望着他的男人。
嚴廷晔陪他睡在床的一側,舍不得起來,一雙眼睛裏溢滿了溫柔,仿佛将他溺斃。
男孩伸手去碰他塌下來的頭發,嚴廷晔緊張地屏住呼吸,讓他的孩子碰到濕軟的頭發,好奇它怎麽會塌下來,往下碰他的眉毛,粗粗的、有點紮。仿佛怕驚擾到他,男人一口氣都不敢出。
方澄一笑:“我餓了。”
嚴廷晔一口氣輕輕吐出來,因為過度緊張而抽搐的肌肉發酸,心口窒息地疼痛。
“你想吃什麽?”
“随便吧。”
方澄爬起來,見他的舊校服已經沒蹤影了,床尾擺了一身新衣。方澄不客氣地換上,聞聞身上的味道,覺得自己不配穿這麽高級的衣裳。
“能洗澡嗎?”
“能,我帶你去。”
男人帶他去浴室,親自調好了水溫,要幫他脫衣服。
方澄挑起眼梢看他:“你出去。”
“澄澄,爸爸幫你。”
方澄道:“不用你幫。”
嚴廷晔不再堅持,給他擠好牙膏,囑咐他記得刷牙。
方澄用了半個小時将自己禿嚕幹淨,穿上新衣服,站在鏡子前。他沒刷牙,只沖着水龍頭漱了漱口,大搖大擺地走出來。
嚴廷晔一直小心地在門外聽着,他出來,男人跟進去收拾,毛巾、香皂、拖鞋,水淋淋地散了一地;浴巾上還踩了幾個印子;馬桶開着,水嘩嘩地流;牙膏沒動、但其他瓶瓶罐罐都被開過了,有些還倒了一池液體。
男人的頭嗡地一聲,面對滿地狼藉竭力忍住,以後慢慢教,會好的。
方澄回頭:“怎麽了?”
嚴廷晔關上門:“沒事,吃飯吧。”
餐桌上早飯很豐富,蟹黃小籠、蝦仁馄饨、酒釀湯圓,還有紫薯粥、玉米餅并幾個小菜、粗糧,擺了一桌子。
嚴廷晔伺候着他吃,男孩每樣都吃一點,每樣都吃不完,一塊玉米啃了一半,扔桌子上了。而且挑食嚴重,一點不順心就扔掉。
嚴廷晔勸導他:“澄澄,吃完玉米再玩吧。”
方澄眨着眼睛:“不想吃了。”
“我們要節約每一粒糧食,拿了玉米吃完再吃下一樣,不要浪費好嗎?”
“你教訓孩子呢?”
方澄托着腮望他。
嚴廷晔把他領到自己懷裏:“你就是爸爸的孩子。”
方澄不耐煩地:“你驗DNA了嗎?”
“當然。”
“你和我爸串通好了?”
他指的是方世桓。
嚴廷晔不自在地:“這是為你好。”
“如果我不是呢?”
“不可能。”
“那沒準。和我一起被賣的還有好幾個小孩,你怎麽确定是我?”
“你還記得當年的事?”
“不記得。”
“你剛才說……”
“我說,你怎麽确定是我。”
男孩的目光冷冷淡淡,黑沉沉的,透着一種早慧的成熟。
“你眼角這裏有一顆痣。”
男人溫暖的手碰到他的臉頰,方澄順着他的手指看,只有半個鼻子,一層睫毛的陰影。
男人傾盡他所有的憐惜:“對不起,鳴鳴,都是爸爸不好,是爸爸沒有看好你。”
方澄翻了個白眼:“有糖嗎?”
“吃糖太多不好……”
方澄百無聊賴地橫沙發上:“不吃糖就不吃飯。”
嚴廷晔無奈,只好給他拿糖。
方澄挑挑撿撿,找了自己中意的。
舌頭一卷,腮幫子一鼓一鼓,津津有味地吹起泡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