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說謊
晚上方澄和男人一起睡,這是嚴廷晔要求的。因為失而複得,要對孩子做出補償。所以,大人滿懷期待地拿着繪本進門,要給他的孩子講故事。方澄翻個白眼,滿足男人遲到的父愛。
方澄歪在男人懷裏,嚴廷晔一手攬着他。繪本上花栗鼠到浣熊家裏做客,嚴廷晔溫柔低沉的聲音起伏,方澄擡頭蹭蹭男人的下巴,嚴廷晔幸福地不知如何是好。
男人望着他的孩子,吻在他的額頭。
“終于回來了……”
“你害怕了?”
“是啊,害怕。”
方澄眨了眨眼:“那你給我配個手機呗,去哪都給你打電話。”
“對,是應該這樣。”
嚴廷晔從書房給他找了一只手機,方澄趴在床上,腳丫子一搖一晃,“還是智能的呢?”
“你喜歡嗎?”
“喜歡。”
男孩擺弄着手機,下載了幾個游戲軟件,先玩了起來。
嚴廷晔感覺到被孩子冷落,淡淡地坐在一旁。
男孩瞅了他一眼,假裝毫不在意不慌不忙地道:“你號碼多少啊?”
男人早準備好了,興致很好地報上數字,教他怎麽存號碼,怎麽給他發短信。
方澄枕着他的腿,聽着男人不厭其煩的唠叨,慢慢睡了過去。
Advertisement
翌日,嚴廷晔一早就給他做好了早飯。父子倆和諧親密,男孩配合得很,乖乖吃了飯,乖乖換了衣服,乖乖上了車。一早上得到父親許多的誇獎。
嚴廷晔親自送孩子上學,路上不停叮囑,一定要看到司機才上車,不要和陌生人搭話,不要跟着陌生人走,如果發生緊急事情,一定要給他打電話。
男人吓怕了,當年就是在幼兒園門口走失的,這已是他難以逃脫的噩夢,刻在了他的生命裏。
方澄忍着厭煩微笑。
嚴廷晔摸摸他的頭,乖。
男孩跑下車去,一身嶄新的校服穿在他身上格外好看,跑起來翻飛在風中。
父親露出欣慰的笑容。
男孩沒跑多遠,回頭,又走過來。
嚴廷晔疑問地望着他:“怎麽了?”
男孩仰着頭:“能不能給我點錢?”
男人如在夢裏,恍惚道:“要多少?”
男孩歪着頭想:“随便給吧。”
男人從錢包裏拿出五百塊,放進男孩書包的夾層裏:“不夠的話,再和我說。”
男孩綻放一個笑容:“夠了。”
嚴廷晔飄到了雲端,每個細胞都活躍地蘇醒,叽叽喳喳地叫嚷着,從毛孔裏都溢得出快樂。
太好了,都回來了,一切都回來了。
他幾欲感動落淚。
男人這幾天都沒來得及去公司,今天怎麽說都要去一趟了。
底下的員工不知他遇到了什麽事,見他精神煥發,幹勁十足,大着膽子與他打趣了一句,他竟然還回應了。
問人家小姑娘,十幾歲的男孩子都喜歡什麽?
“您親戚家有小孩過生日呀?”
他一笑:“是啊,也不知道這階段的孩子都喜歡什麽。”
“限量版的球鞋咯、游戲充值卡、明星簽名的籃球、手辦、唱片、書本,能送的好多呢。你親戚小孩喜歡什麽?”
“他……”嚴廷晔想着,苦笑:“他喜歡吃甜。”
“那簡單,送個蛋糕不就好了嘛。”
下午,男人帶着一只剛做好的芝士蛋糕去接孩子。
方澄和一個女孩結伴走出來。
女孩叫周莉莉,是他的同桌。
女孩瞪大了眼睛道:“你是怎麽回來的,都快被老師發現了。吓死我了。”
方澄笑:“這個你就不用知道了,反正不是憑空蹦出來的。”
“你要是會蹦那還好了,我也不用提心吊膽了。”
方澄微笑。
“你買的什麽,給我看看。”
男孩打掉她的手。
“不給。”
“看看嘛。”
“來啊來啊,追到我給你看。”
女孩氣嘟嘟地追着男孩跑,男人遠遠遙望着兩人追逐嬉戲的背影,異樣的情緒在心裏打翻。
他并不想讓孩子長大,如果可以,他希望他永遠不要長大,至少,不要這麽快。
方澄撞進男人的懷抱裏。
嚴廷晔攏住他:“好了好了。”
周莉莉氣得停住,見到大人不好意思,又擺出禮貌的派頭:“嚴爸爸好。”
“你好,你是澄澄的朋友嗎?”
周莉莉羞赧地一笑:“啊,我是嚴鳴的同桌。他很調皮的啦。”
方澄眼見地冷下臉來,父親安撫式的摸上男孩的後腦。
女孩沒那麽敏感,口若懸河地又打了幾個小報告。
臨走,周莉莉還俏皮地對着方澄耳語:“你爸爸好帥哦。”
女孩跳躍的身影漸遠,剩下一身冰冷的男孩,嚴廷晔無奈又好笑地推着男孩上車。
“給你買了蛋糕。”
那烏沉沉的眼眸瞬間如琉璃般綻放出光彩,男孩眼巴巴地盯着盒子,男人在車裏給他切出一小塊。
“晚上只能吃這一塊,如果你乖乖吃飯,爸爸還可以多獎勵你。”
方澄置若罔聞,對男人的這種制度毫無反應。
路上風雲殘卷吃完了那塊,男孩又盯着蛋糕盒子。
嚴廷晔忍住:“不行,從現在開始,吃了晚飯才可以吃甜點,如果不吃飯,甜點就沒有了。糖不能吃,巧克力、冰激淩都不能吃。我們今天就施行起來,要聽話,好嗎?”
方澄沒說什麽,意外罕見地沒反抗。
晚上,方澄趴在桌子上百無聊賴,嚴廷晔提着心,怕他再鬧。結果方澄只是恹恹的,要他吃飯,他垂着頭沒精神,強逼着喝了一碗小米粥。方澄打了個哈欠:“我想睡了。”
嚴廷晔收拾碗筷:“我陪你。”
大人陪着孩子上樓,兩人已經順理成章合住主卧。
方澄對住處沒什麽意見,他困頓地歪着頭,由男人脫鞋,脫衣服,滾到床裏面去。
嚴廷晔陪了他好一會,終于等他睡着了才敢離開。
男人關了燈,掩上門,去書房開始工作。
夜深了,他才回卧室。
悄聲靠近床邊,不敢發出一絲聲音,借着外面的光察看了下男孩的臉色,正睡得香甜。
他上床,虛虛貼近他的孩子,不敢驚動他,又覺得那被子裏裹着他一生的希望,暖融融的、香甜的,讓人忍不住近一點,再近一點。
他幫他掖好一點被角,嗅到男孩脖頸後一絲巧克力的甜味。
男孩身上總有這種味道,甜膩膩的,連吐氣都似乎帶着甜味。
半夜,他昏昏睡去。
男孩從夜色裏爬起來,開了門,光腳踩在地毯上。樓下的冰箱門大開,男孩猶如餓鬼投胎,瘋狂地往嘴裏塞巧克力、芝士蛋糕……
嚴廷晔被樓下的聲音吵醒,往床那邊一摸,空蕩蕩的,已然涼透。而男孩不知蹤影。男人心裏一驚,生怕孩子又跑出去。
樓下黑黢黢一片,男人尋着聲音找下來,廚房冰箱門大開,蛋糕、冰激淩盒子、吃剩的酸奶零零散散灑了一地,仿佛在冰箱上開了一個洞,裏面東西全湧了出來。半塊巧克力融化了,黏糊糊地灘在地板上。幾縷月光,映着男孩鬼魅的身影,他在料理臺上的腿一蕩一蕩,用打火機點了根煙,正吞雲吐霧。
嚴廷晔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切,慌得上前,卻踩到了一只口香糖,又髒又黏,怎麽都擺脫不了似的。
男孩身邊扔了一只背包,傾洩出更多的零食。
他耳邊塞着一只手機,在和誰打電話,口吻娴熟又霸道。
“行了,別哭了,哭得我腦仁疼。”
“……你就當我出來上學了行不行,有人供你兒子上學你還不樂意啊?”
“家裏怎麽樣?你別又被他騙,錢你抓手裏……我爸呢?”
他們又說了什麽,嚴廷晔已經聽不到了。我爸呢,我爸呢,三個字如同一道晴天霹靂劈在了他的世界裏,從頭到腳,涼透了。
寒心徹骨。
他對他那麽好,他想盡辦法補償他,他小心翼翼當祖宗一樣伺候,萬事都順他心意,就差做父親的給他跪下了。
他依然絲毫不為所動。
他是冷血的嗎?
不,從方才來看,他不僅不冷血,還有情有義得很呢。
方澄教育了那邊兩老一番,挂了電話,看到門口他的父親。
兩人在晦暗的月色中對視,方澄沒有一絲露怯,他掐滅了煙頭,從料理臺上跳下來,穿過男人上樓去了。
嚴廷晔蹙眉,将那只粘膩的口香糖撕下來,扔進了垃圾桶裏。
早上,方澄上學的時候又要錢。
嚴廷晔看着他:“昨天的錢用完了嗎?”
“是的。”
“都買了什麽?”
方澄不說話了,只眨着眼睛看他,透露出一種委屈的無辜。
一雙漂亮的眼睛極會騙人。
嚴廷晔從錢夾又拿出五百塊錢:“省着點用。”
“好。”
孩子拿了錢就跑,一蹦一跳進學校去了。
嚴廷晔心神不寧了一天,第三天方澄故技重施,又要錢。
昨晚他扒冰箱又鬧了大半夜,書包裏鼓鼓囊囊都是買的糖果零食。牛軋糖、沙琪瑪、奶豆糕、各種果脯蜜餞……走到哪帶到哪,男人一動,他就尖叫。
兩人較勁得精疲力盡,男人蹙眉望着遠處。
“你要告訴我都做什麽用了,我才能給你。”
方澄不說話。
嚴廷晔心力交瘁,轉身便走。
方澄看着他上車,沒有回頭,車漸漸駛遠了。他第一次領教了父親的決絕。
他低頭,背着半書包糖,進學校去了。
兩人的冷戰開始,方澄的存貨越來越少,冰箱也快掏空。嚴廷晔不給他錢,他就要斷了精神食糧。
他開始恨他。
晚上不合作,轉過身背對着他睡。半大孩子冷硬的背,作出決絕的态度。
嚴廷晔心疼,卻不打算讓步。他買來很多書看,研究青少年的心理。
翻書的聲音聒噪的很,而毒瘾将他吊在半空中,撓不到心裏的癢。他想吃糖,想吃很多很多糖,想守着大冰箱。
方澄望着房間的某一點,輕輕嘆了口氣。
他吮着所剩無幾的一塊糖塊,昏昏睡去了。
早上,嚴廷晔照例放了幾百塊在鞋櫃上,作為公開的家用,供鐘點工買菜用。
到了中午,阿姨就打來電話,說沒見到鞋櫃上的錢,先生是不是忘記了。
明明放了錢,怎麽會沒有?他疑惑地挂了電話,學校接着打來,說方澄已經連着三四天曠課了,家長有沒有時間來學校一趟,我們商讨一下嚴鳴同學的教育問題……
嚴廷晔腦子嗡地一下,心惶惶然往下墜,半邊身子都僵了。
這就放下工作往學校趕,每次他都是親自看着方澄進門,到點就來接,從不假手于人的。因為害怕再發生一次失蹤事件,他還給孩子手機裝了GPS定位,顯示從來沒離開學校過。
嚴廷晔一直在教室外等着下課,放學鈴聲一響,走廊盡頭便出現了個人,吊兒郎當的校服挂在身上,手指上還夾着個煙尾巴,他狠狠吸了幾口,呸掉煙把,仿佛儲存過冬糧食的倉鼠一樣,就要溜進教室。
“澄澄。”
嚴廷晔叫道。
方澄停住了。
男人大力地拖着孩子,不顧掙紮,一路推進車裏。男孩激烈地反抗,被大人強勢地鎮壓。瘦弱的四肢抵不過男人的鐵腕,身體狠狠撞在車窗上,最終氣喘籲籲地別過頭去。
男人陰沉着一張臉,憋到家才爆發。他指着鞋櫃上裝錢的盤子問:“是不是你拿去了?”
方澄看着他:“沒有。”
“還撒謊。”
男人提過那只書包,兜底全部倒了出來。糖盒子、冰糕紙、游戲卡傾洩一地,還有一只嶄新的樂高軍艦,拼得差不多了,全部碎成一節一節砸在地上,驚天動地。
方澄吓到了似的,擡頭望向他的父親。
嚴廷晔喉頭發緊,一陣腥甜。
“撒謊、逃課、偷錢,還抽煙?你還有沒有教養了!你那邊爸媽就是這麽教你的?”
方澄道:“我沒偷,是你說鞋櫃上的錢随便拿。”
“我是為了讓你應急用,不是讓你買煙泡網吧!”
方澄冷笑:“養不起就別養。不如,把我送回去啊?”
“方澄!”
男人呵斥。
父子倆冷冷對峙,嚴廷晔揉了揉眉頭:“你給我好好反省,沒想好不準上樓睡覺!”
方澄背靠着牆站穩了,一雙眼還看着他。嚴廷晔把煙盒撿出來,當着他的面扔垃圾桶裏去了。
方澄看着,不作聲。
父親的權威在這一刻莫名的高大,不容許他反抗。
他站在他的那堆贓物面前,被它們包圍着,又擡頭看看他怒不可竭,如暴龍一般轉着圈無處發洩的父親,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