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秋(六)
小秋(六)
我……搞砸了?
祁鷗看着岳斑的背影……對方将自己不情不願偷出來的塑料高腳杯丢進垃圾桶,眼看就要上石階了。
因為對方一直好脾氣又自來熟,還總是說着“喜歡喜歡”什麽的,自己居然就當真了,還忽然親了對方?
岳斑沒有推開他,大概一方面是沒反應過來,另一方面是給他留個面子吧。
對方肯定本來就只是單純地作為一個畫家在誇獎自己的模特,就像誇獎一個花瓶、一顆蘋果或一個雕塑,只有自己傻兮兮地,把大人的客套話當真了。
這種話,搞不好岳斑對過去的所有模特都這樣說過。
搞不好……之前也有同自己一樣腦子不靈光的模特,愚蠢地越了界,才不能繼續和他共事而被辭退了,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岳斑才找到了自己。
眼看着岳斑的身影已經要消失在頭頂河堤的柳樹下,祁鷗的雙腿忽然自己動了起來,
他快步跑着,在淺灘上一腳深一腳淺,傍晚的露水沾濕了他的鞋,也浸濕了他的肺。
等追上岳斑的時候,對方已經走回到人潮湧動的馬路上,眼看着就要混進散步的路人裏。
這一刻,祁鷗忽然福至心靈。
他快步走上去,朝人群中的岳斑伸出手,一把拉住了他。岳斑微微偏了偏腦袋,沒有回頭看他,腳步卻停住了。
周圍的人流繼續移動着。
“你跑什麽?”祁鷗問。
岳斑不得不回過頭來,小聲說:“沒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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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喜歡我嗎?我親你你跑什麽?”祁鷗再次質問道。
周圍流動的人群忽然停滞了一下,岳斑有點驚訝地瞧着他,露出難得一見的窘迫神情:“小秋……”
“不是說什麽長相身材的都完美,看見就會硬嗎?怎麽碰都不敢碰我,被我親一下就慫了?”祁鷗覺得自己不要臉了,居然在公共場合大聲說出了這種話。
誰叫……誰叫對方一直帶着面具,一副準備随時可以全身而退的樣子。祁鷗莫名覺得如果現在不抓住他的話,之後這家夥就會躲起來,混進這緩緩流動的衆人中不再聯系自己,直到自己放棄。
“你和之前的模特也是這樣嗎?每天說喜歡喜歡的,等到對方真的喜歡上你後就逃跑。”祁鷗冷冰冰地說。
“當然不是!”岳斑立馬反駁道:“只對小秋說過!”
祁鷗強硬地說:“不會讓你跑掉的。”
岳斑苦笑了一下:“就這樣不好嗎?我這個人其實沒什麽好,缺點一大堆,你根本還不了解我不是嗎,靠近我之後會很失望的。”
就知道……祁鷗心裏想。
雖然嘴上說喜歡他的時候毫不害臊,但真正意識到兩人關系可能會有進展後,便大退步地和他拉開距離了。
“輕浮,懶散,說話不顧場合,對着不認識的人也毫不考慮對方心情地說一些讓人為難的話,哦,還有輕度社交障礙和信任危機,遇到有人靠近自己的舒适圈後就會立馬逃跑,大概是要花很長時間建立信任感的那種人吧,喜歡的人一旦喜歡自己就會感到厭倦,糟糕透了……你的缺點我還可以繼續數下去。”祁鷗說。
岳斑傻眼了。
祁鷗抱着手臂:“怎麽樣,雖然的确缺點一大堆,但也不至于一個優點都沒有吧,放心吧,不管以後我發現什麽,都只能成為加分項了。”
岳斑哈哈苦笑:“小秋……”
祁鷗接着說,語速快到自己的腦子都要跟不上:“我知道我們也沒認識太長時間,你不信任我也是正常的,畢竟我不是什麽精英人士,定制西裝什麽的一套也買不起,但是……出現得太晚也不是我的錯吧!”
岳斑似乎冷靜下來了,找回熟悉的表情,微微揚着眉毛問:“你在說些什麽……”
祁鷗深吸了一口氣,說:“我的意思是,就算只是這樣的我,比起缺點一大堆的你,也應該得到一次機會吧。”
半晌,岳斑眨了眨眼睛——周圍的人流又随着空氣移動了起來,他不明所以地動了動嘴角,問:“所以……你現在是在向我提出交往請求嗎?”
祁鷗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點頭道:“是。”
岳斑問:“那……我有多久的考慮時間?”
“一周”這兩個字在祁鷗心頭滑過,然後又被替換成“一天”,祁鷗把舌尖上的字吞進去,擡手看了看表,說:“一分鐘。”
岳斑不禁笑出聲來:“就一分鐘?也太強人所難了吧!”
祁鷗幹巴巴道:“還有五十五秒。”
岳斑又笑了兩聲,問:“萬一思考時間不夠,我給一不小心拒絕了呢?”
祁鷗說:“那就再想一分鐘,直到想答應了為止。”他嘴上這麽說,心裏卻一點把握也沒有——明明今天出門前還完全沒有想過要和這個人交往,怎麽順嘴就說出來了。
他此前甚至根本沒有和男性`交往過啊!都怪那個什麽領帶精英男,閃亮亮得太刺眼了。
于是他又補充道:“拒絕的話,模特也會一并失去的。”
岳斑露出苦惱的樣子:“那可就糟了啊,畢竟是我珍貴的缪斯。”
祁鷗正要欣喜,對方卻說:“如果和缪斯做過了的話,對缪斯的美好遐想就會淪為赤裸**的現實,缪斯堕落到人間,就沒用了。”
完蛋……這不會才是此前模特離職的真相吧,祁鷗驚恐地後知後覺。
岳斑忽然拉起他的手,祁鷗還來不及開心,對方卻只是看了一眼他手腕上的表,露出可惜的表情:“只有十秒鐘了。”
祁鷗屏住呼吸,忽然開始後悔了。
為什麽自己今天要來看這個格格不入的展,為什麽要順着他跑出來,為什麽要鬼迷心竅說出這些話……就像岳斑說的,他倆之前的關系——那種細心營造出的微妙距離,才是最穩定又對雙方有益的吧。
看着既不修邊幅又散漫,但原來大人果然就是大人。
“不過就算不答應……”岳斑接着說:“缪斯也已經堕落了吧。”
祁鷗吞了吞口水,拿不準他的意思,但還是湊近了小聲說:“那天……那天想着你,自己做了。”
岳斑忍不住噗出聲來,祁鷗臉皮發紅又退開一些,兩人對視了一會兒,祁鷗說:“時間到了。”
岳斑也沉沉地看着他:“是呢。”
他臉上再也沒有那副無所謂的虛假笑面,像是覺得有趣,又像是覺得無奈,祁鷗瞧着他這幅樣子終于想通了——他之所以會反常做出這些舉動,果然還是因為之前那個精英男。
看到那兩個人相處,他才明白……這家夥也不是一直都保持警惕戴着面具的,他也有收起高牆容納另一個人零距離接觸的時刻,完全放松的樣子嫉妒得令人眼紅。
“好吧。”岳斑忽然開口,祁鷗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眨巴了一下眼。
祁鷗:“……啊?”
岳斑樂道:“我說好吧,這是我一分鐘的思考結果。”
祁鷗愣愣地點了點頭:“哦哦……”随即才醒過神,大叫道:“啊——?!”
周圍人再次側目過來。
岳斑露出虛假到惡心的委屈表情,捂着胸口說:“什麽小秋?難道你剛不是說真的,只是在随口撩騷玩弄別人的感情?”
祁鷗看着他半天才說:“随口撩騷玩弄別人感情的是你。”
岳斑被噎得說不出話,幹笑了幾聲。
他轉過身去繼續邁開腿,祁鷗也跟上他,兩人一起并肩走着。
“要回展廳嗎?”祁鷗問。
岳斑說:“不用。”
祁鷗:“哦……”
走了兩步,岳斑又說:“之後你就知道了,我缺點多得要命,根本不止你現在發現的這些,以前我可是在盡力隐藏的。”
祁鷗說:“哦,我也是。”
岳斑接着說:“年紀比你大快要十歲,老頭子一個,臉長得沒看頭,身材也不好,性格更差,後悔了可不要怪我沒有提醒你。”
祁鷗強自冷靜地說:“身材我檢查過了,對着硬起來完全沒問題,放心吧,後悔了我會甩掉你的。”
岳斑笑了笑:“那我就等着那一天咯。”
祁鷗使勁點了點頭:“等着吧。”
兩人又走了一段,來到路人稍少燈光漸暗的小徑上。
祁鷗問:“我們這是去哪啊?”
岳斑坦然道:“不知道,瞎逛逛,你要回去了嗎?”
祁鷗搖頭說:“不,那……可以牽手嗎?”
岳斑晃了晃神,随即牽起他一直晃蕩在身側的手,笑着說:“行,做什麽都行。”
于是小秋又臉紅了。
番外 李栩瑞
端着細長的香槟杯,李栩瑞假模假樣地抿了幾口——其實只是沾了沾嘴唇,他面上滴水不漏地和幾個藝術品投資家周旋,腦子裏天馬行空……什麽這個大師那個展會的,他打心眼裏不在乎。
對方說了句什麽,李栩瑞條件反射地露出捧場的笑容,低頭抿酒的時候,眼尖地瞥見岳斑正偷偷摸摸地往衣服下頭藏一瓶紅酒,笑得賊眉鼠眼,挂着一臉幼稚極了的開心,卻連個開瓶器都沒拿。
沒心沒肺到了這種地步,才能十年如一日地不見老啊,他真心實意地嫉妒了。
開玩笑,我原本也是青澀稚嫩不知如何與人社交的窮鬼學生好嗎!李栩瑞心想——現在居然回過頭來嫌棄自己是資本家,他當初到底是為了誰才走上了這條路的啊!
而且那個蠢貨,偷酒就算了,為什麽要拿沒開塞的酒,可自己眼下又脫不開身,沒辦法過去嘲笑他。
李栩瑞餘光忽又瞄到岳斑做鬼臉的對象——被稱作“小秋”的年輕男生正一臉為難地瞧着他,努力板着臉卻又舍不得拒絕的縱容模樣,和十年前的自己如出一轍。
李栩瑞收回目光,滴水不漏地接上了對方的話,并遞給對方秘書一張名片。
他透過兩個陌生人的頭顱中間看過去,玻璃門上反射出西裝革履的自己,姿态挺拔地端着半杯香槟,但頂燈投射下來的陰影卻暴露出他靈魂的七零八落,毫無生氣地垮塌了一地。
他原本是不喜歡和紅酒和香槟的,他喜歡的,是破舊公寓樓裏堆放的廉價罐裝啤酒。
李栩瑞微微舉杯,用杯沿遮住嘴角自嘲的笑——穿着高定西裝懷念一無所有的過去的矯情話,現在就算說出來,也沒人會信了吧。
天色漸暗,不少客人都陸陸續續地準備離開,臨行前不少人都四周張望一番,找不見岳斑的身影後便朝李栩瑞走來。
李栩瑞一遍又一遍說着客套的謊言,心裏将岳斑翻來覆去地罵,又忍不住分神去想——岳斑在幹什麽呢?和那個男生在一起嗎?
兩個人、一瓶酒,跑到哪裏去了呢。
倒也不是說嫉妒……硬要說的話,可能是有些寂寞吧。
他笑着沖來人微帶歉意地躬了躬身,走到角落裏,抱着私心地撥出了一串號碼,只是在電話剛剛接通時他就後悔了。
沖動下打了這個電話又能如何呢?叫他回來嗎?
一個電話能打斷什麽呢?
一個電話能挽回什麽呢。
最終,李栩瑞只說:“王老師剛才說的那個交流會,我幫你推了哦?”
從來不參加這類活動的岳斑在電話那頭似乎有些納悶,說:“哦,好啊。”
李栩瑞“嗯”了一聲,迅速地按滅了電話。
太愚蠢了,放下手中已變成室溫的香槟,李栩瑞重新換了一杯,又走回到了燈光下。
當把最後一個客人送走之時,岳斑或是那個男孩都沒有回來,李栩瑞坐在門口的臺階上,西裝外套扣子随意解開,掏出煙點着了。
抽到第四根的時候,服務生們也收拾完畢準備下班了,他遞給送餐公司的領班一個紅包後,回到展廳裏,在其中一幅畫面前獨自站了一會兒。
以前沒人告訴過他,從牆裏出來之後,就再也回不去了。
李栩瑞關上展廳的燈,看着工作人員鎖上門,點上煙盒裏的最後一支煙,丢下近百萬的豪車,悠悠哉哉地步行溜達着走了。
他路過一個便利店,進去買了一包煙,和一瓶罐裝啤酒。
嘴裏含着煙,右手食指拉開啤酒拉環,左手扯松了領帶,李栩瑞朝擦身而過頻頻看他的女學生笑了一下,說:“這麽晚還不回家?”
對方愣了一下,臉唰地變紅,快步走掉了。
李栩瑞壞心眼地笑了笑。
路邊的商店紛紛打烊,小吃攤子卻才要熱鬧起來,燒烤的煙霧和地上的花生皮框出一副市井。
一口接着一口,啤酒喝完的時候,他赫然發現自己竟然不小心逛到了岳斑樓下。
什麽破習慣,正要唾棄自己的時候,遠遠地,他看見兩個靠在路燈下接吻的身影。
李栩瑞看了一會兒,将手裏的空瓶罐捏扁扔掉後,轉身獨自走進了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