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水信玄餅
30.
如果沒有一次又一次,刻意的無意的邂逅,或許我們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
喻新洗完澡後,坐在書桌前擰亮了臺燈,攤開一本日記本。大概幾年以前,他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卻不是天天寫,只在有興致的時候才會打開它,記錄一些零散的思緒或者一種淩亂的情緒。日記本是別人送的,通體冷感的藍色。
上一篇日記的時間斷在了第一次和檀洋交換姓名的那一天。
那一天,晴,檀洋。
從那一天以後,他的生活中四處充斥着這個人的身影。
筆尖在紙上劃出一道尖銳的鉛痕,喻新慢慢吸了口氣,放下筆,撕了紙,想了想,在下一張幹淨的紙張上寫了兩行字。
陰天。
他在這裏。
陽臺上的黃杜鵑發出響亮的哨音,喚醒底下躺椅上休憩的青年。青年睜開眼,只是伸出手将身上蓋着的毛毯拉到下颌。他轉過頭,此時夜幕已經降臨,遠處萬家燈火延綿成片,映紅一方夜空。
“醒了?”
檀洋一驚,直起身望向對面,游譽峰在隔壁陽臺上倚着欄杆望着他微微一笑。他站在那邊不知多久了,手邊放着一個煙灰缸,搭着一條斜條紋領帶,疲憊地垂下眉眼,吐出一口煙霧。見檀洋又躺回去他道:“在這睡也不怕着涼了。”
檀洋沒搭理他。
游譽峰靜靜地抽完一支煙,将閃着火星的煙蒂摁進煙灰缸裏,“醒了就起來吧,我去做飯。”
黃杜鵑在籠子裏鬧騰起來,跳上跳下,撲棱棱地扇了檀洋一頭的灰。檀洋無奈地打開鳥籠門,這只愛鬧的小鳥飛出來在他頭頂轉了一圈,凄切地叫了兩聲,揮着翅膀出去溜達。
檀洋看着它幾息間融進夜色中,只是往鳥食碗裏添了些飼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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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不知世故的動物養久了,心裏也知道哪條路是歸途。
31.
桌上放着兩盤家常菜和一海碗湯。游譽峰笑眯眯地問檀洋好不好吃。檀洋賞臉地點了點頭,更賞臉地又動了兩筷子。
“無事獻殷勤,有什麽事說吧?”檀洋笑道,“不過減免房租是不可能的事。”
游譽峰咳了一聲,“我只是在追求你。”
檀洋看着他的臉,瞬間沒了胃口,“好馬不吃回頭草。”
“破鏡也可以重圓啊。”
檀洋沒想到游譽峰是這種受虐的性子,當初在一起時他風流無度,提分手也是幹脆利落的,俨然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模樣,只是現在倒反過來死纏爛打了。
他嘆了一聲:“你去整容吧,我們還能是朋友。”
游譽峰吃驚地瞪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臉。
檀洋道:“我和你弟弟,不是你想的那樣子。”
游譽峰笑笑,不說話,卻明擺着不信。
“我欠他的,都已經還給你了。”
游譽峰挑起眉:“什麽意思?”
檀洋輕輕擱下筷子,拉開椅子,在離開飯桌前彎下腰柔和地拍了拍游譽峰的臉:“你該聰明點,不是誰都是萬人迷。”
當檀洋想要讓人喜歡的時候,他能讓所有人都喜歡他;當檀洋想要惹人厭惡的時候,他也能做得比誰都成功。
在他走進卧房的那一刻,一盤肉末豆腐擦着他的臉砸到了雪白的牆壁上,碎裂的陶瓷迸到他的腳邊,卻沒讓他的腳步頓上一頓。
檀洋極其從容地邁入房間,轉過身,冷淡地對上游譽峰噴火的雙眸,不慌不忙地合上門。
大約過了十分鐘,也可能是半個小時,或者一個小時以後,坐在桌前的男人站起身,拿起掃把清理牆根的食物殘軀,豆腐真的變成了豆腐渣,肉末卻還是肉末。
男人拖完地,站在那扇門口:“我明天會把牆刷一遍。檀洋,我自認不是好人,但你比我更勝一籌。”
他道:“你就是一個垃圾。”
32.
驕陽,鳴蟬,夏風與大榕樹。
剛上初中的檀洋穿着短褲背心,咬着草莓味的棒棒冰,坐在雜貨鋪的門口。背後的老風扇吱吱嗚嗚地搖頭,吹出令人更加心煩意亂的熱風。
白背心已經滲出了汗,少年時不時探頭出去,望着午後空蕩蕩的馬路,直到有個身影出現。
也是短褲背心,黑,瘦,平頭,濃眉大眼,渾身大汗,從目力所及的範圍之外跑進來。一眼看見檀洋,臉上露出一個黝黑的卻比陽光還閃耀的笑容。
檀洋沉下臉埋怨他:“你怎麽這麽晚才來!我都要回家了!”
那人笑着,不停地道歉,軟言軟語地哄着比自己小了幾歲的少年。
檀洋咳了兩聲,指使他坐在自己身邊,打開桌上的小學六年級數學課本:“昨天布置的作業你做了嗎?”
“做了。”他點點頭,明明比少年大了一圈,坐在椅子上的姿勢卻格外的乖巧聽話。
“自己對答案了嗎?”
“對了。”
“錯了幾道?”
他赧然地摸了摸後腦勺,比劃了下指頭。少年兇巴巴地瞪眼:“怎麽那麽簡單的題目還錯了這麽多!你真笨!今天又不能教你新課了!”
被罵了也還在樂呵的男生看着少年,他的眼睛裏面沒有一絲雜質,最黑的黑,最白的白,使勁盯着一個人時,那個人就清楚明了地出現在他的眼睛裏。
而此時倒映在他瞳仁裏的那個人卻不知道自己正被人裝進眼裏,他正低頭嘟嘟囔囔地翻着紙張,打算再複習一遍昨天講過的比例問題。
盛夏光年,那一眼,那一低頭,錯的可能不僅僅是那幾道題。
33.
初中這三年檀洋都是在一個小鎮上完成學業的,那個小鎮是他們檀家祖宅所在。檀洋爺爺老了以後就帶着老妻回那兒守老宅,而檀洋被送到他們膝下承歡。
多年前,檀爺爺在小鎮裏辦了一個孤兒院,收養流浪兒與棄嬰。肖展便是其中一個孩子。
從留在襁褓中的信得知生父姓肖,孤兒院又為他取展望未來展翅高飛的展字為名。
肖展并不适合念書,小學就留了好幾次級,好不容易升上初中,學業十分艱難。當時檀洋剛剛轉進小鎮中學,回回考試名列前茅,于是便被拜托給肖展補習。
作為肖展的回報,他時常帶他出去玩,美其名曰熟悉環境認識新朋友。
肖展是年少的檀洋接觸的第一個天天戴着面具過日子的人。他在大人口中是一個雖然不愛讀書但是憨厚善良溫和可靠的孩子,但是在另一群人眼裏卻是兇狠猖狂不受管教的小混混。
檀洋跟着肖展抽煙喝酒,熬夜泡吧,幾乎青少年叛逆期被長輩們看不慣的那些玩意檀洋都一一嘗試過,甚至有些練得極為拿手,比如打臺球。
小鎮的臺球廳,沒有正規的管理,隐在廢棄工廠中,角落尚堆着一些生鏽的建築材料,當中十幾桌臺子,入口設了一個櫃臺,賣些酒水零食。
有段時間,肖展和檀洋經常翻牆跑來這邊打一臺。臺球廳刺兒頭集聚,動不動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經常檀洋彎腰錯手将白球擊入袋的時候,肖展在旁邊抓着鐵棍将人爆出一腦袋血。
相比于肖展顯露于外的純粹暴戾,有時候檀洋無動于衷的冷漠殘酷更叫人心驚。
站在光線之中,他可以是聽話懂事的好孩子好學生,健康陽光,向上生長。背對光明,他便如那根沾了血的鐵棍,冰冷野蠻,助纣為虐。
肖展這個孩子在建造自己的同時,也在不留情面地改造着檀洋。
他們的第一次接吻發生在初三那年的寒假前一天。檀洋抱着一摞寒假作業,穿着整整齊齊的校服,外面還套了一件純白的羽絨服,帽子外圍鑲着一圈蓬松的白絨烘托着一張小而秀氣的臉。肖展站在校門外等他,眼睛烏亮,衣服破了幾道口子,臉上少見地帶着淤青傷口。
那個時候的檀洋其實已經厭倦了抽煙喝酒的日子,他想要站回陽光底下。
肖展激動的眼神,扭曲的面容,隐在幽深的小巷中如同梵高畫筆下的向日葵,大量的黑與燃燒的黃,張揚的瘋狂與凝重的絕望。
檀洋的書散落一地,他的嘴角被粗魯地磕出血,純白的外套蹭落牆上的石灰。他沒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肖展抓着他的手,向幽深更幽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