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高亦其剛回到上海那會兒,還聽不懂吳侬軟語,所以他沒聽明白他娘死前那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的真正含義。

高公館坐落在近郊的半山腰上,有過幾年好光景,高亦其十六歲留洋時,家境殷實,等兩年後回來,才知道他爹犯了賭瘾,把大半家財賭光了,就連房子都壓在了別人的名下,他娘也是因為這事兒郁郁而終的。高亦其從一個嬌生慣養的少爺,忽然淪落到無家可歸的地步,境遇不可謂不凄慘,但也正是在公館被收走的當天,他忽然得知自己原來一直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

那天下了些小雨,高亦其拖着行李從半山腰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他起先準備包個車,奈何囊中羞澀,就連身上的西服也是最後一套,只得作罷。

轟隆隆的悶雷伴随着綿綿細雨,給四月的天染上一層寒意,高亦其滿心凄涼,手中的傘被山間的狂風吹得搖擺不定,愣神的剎那,竟直接被卷到了山道兩旁的樹林裏。冷風冷雨撲面而來,高亦其愣愣地發了會兒呆,想起剛離世的母親,鼻子發酸,咬牙冒雨走了兩步,遠處忽然駛來一輛汽車。

高公館旁邊還有好幾戶人家,高亦其一開始以為那是其中一戶人家的車,但等車靠近以後,他意識到山上沒人開得起這樣闊氣的車。怕是只有山下的“大人物”才有資格坐。他自覺讓到路邊,誰知汽車不偏不倚地停在了他身邊。

車上下來兩個男人,張口就稱他“小少爺”,又趁他愣神的剎那,直接把人架上了車,動作迅速,一看就是練家子的。

高亦其留洋兩年,見過世面,上車被窗外的冷風一吹,瞬間清醒:“你們是誰?”

男人并不答話,卻從懷裏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遞到高亦其手裏。

高亦其狐疑地接過,見信紙考究,還烙了高家的印,神情登時緊張起來,他怕他的混漲爹逃債前把自己買了,連忙拆開,然而信中的字跡竟然是母親的。

汽車在寂靜的山道間平穩地行駛,高亦其捏信的手微微顫抖,信中的內容是高家多年來隐藏的秘密。大約三十年前,他爹看上了一個煙花女子,二人情投意合,育有一子,奈何地位懸殊,無法将這個孩子帶入高家,誰曾想風水輪流轉,三十多年後的今天,高家家道中落,流落在外的兒子反倒成了叱咤風雲的人物。他娘自知時日無多,拖着病體親自登門拜訪,不求高亦其依舊被當成少爺,只求他能有囫囵過日的地方。且為了表示誠意,自願讓出入高家宗廟的機會,讓他這個同父異母的哥哥高誠供奉生母。

信的末尾無關家中秘辛,而是零零碎碎的對高亦其的叮囑,他娘知曉他從小驕縱,于是在信中反複叮囑,只怕他惹高誠生氣,最後還說,已經把他身體的秘密告訴了對方。

高亦其念完信,如遭雷擊,呆坐在車上久久未能回神,凄苦的情緒在心底泛濫,母親的良苦用心他明了,可忽然多出一個哥哥,任誰也不能輕易接受。

然而現實并不給他多少傷春悲秋的時間,下山以後,汽車在街道間穿梭,眨眼間駛入江邊的聯排別墅群,高亦其偏頭望窗外朦胧的景象,想起剛回國時,船上許多富貴人家的子弟都住在這附近。

看來他這個忽然多出來的哥哥的确不同凡響。

汽車最終停在一棟獨門獨院的小樓前,較之別的房子又隔了些許的距離,樓前的花園有點西式的風格,綠色的植被間點綴着大理石的雕塑,間或是造型各異的噴泉。車子沿着花圃間的小道緩慢地挪動,直到來到樓下才停,先前架着高亦其上車的男人打開車門,一人拖着行李,一人替他打開了房門。

在高亦其的認知裏,高公館已經算是奢華了,但眼前的房子有過之而無不及,房子的主人顯然比他只知道賭博的爹品味好多了,連樓梯旁的臺燈燈座都是上好的琺琅瓷,燈罩上還趴着只雕得惟妙惟肖的蜜蜂。寬敞的客廳裏只有高亦其一個人,他猶豫片刻,将沾了泥點的皮鞋脫下,放在玄關的鞋架上,光腳走到沙發邊坐下。春寒料峭,客廳的壁爐裏還有些帶着餘溫的灰燼,他身上的西裝先前被雨打濕大半,現在黏在身上,不斷散發着寒意,好在客廳的地板鋪着厚厚的羊毛墊,讓高亦其不至于覺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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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你們爺如今的架子是越來越大了。”二樓忽然傳來女人的調笑,夾雜着輕輕巧巧的腳步聲。

高亦其循聲仰起頭,在一衆紅木臺階間瞥見雙穿着繡花鞋的小腳,繼而是繡着金絲絨花的黑底旗袍,最後是張似笑非笑的臉。女人的年紀已經不輕了,但眼角眉梢還殘留着少女才會有的爛漫春意,高亦其愣了愣,手足無措地站起來,道了聲“您好”。

“啧。”女人并不急着下樓,懶洋洋地趴在扶手上,露出沒系好的領口以及半截藕色的纖細脖頸,“陳叔,這是哪家的小公子?”

樓梯上又下來一人,瞧着四五十歲的年紀,舉手投足帶着股毋庸置疑的幹練果決,想來就是女人口中的”陳叔“,陳叔見了高亦其,直接從樓梯上下來,一把搶過他手裏的信,蹙眉掃了幾眼。

“跟我來。”陳叔看完,深情微妙地變化了幾分,冰冷的視線停留在他面上,問,“行李呢?”

高亦其遲疑地回答說在門口,陳叔立刻走過去拎起:“爺還沒到家,我先帶你去住的地方。”

“陳叔,他住哪兒?”樓上的女人又問。

陳叔擡腿上樓,目不斜視地往前走,等過了二樓的過道,忽而笑了笑,他大概不常笑,突然咧開嘴角,竟把女人吓得差點從臺階上滑下去。

高亦其順手扶了一把。

“他住三樓。”陳叔的目光在他的手上頓了頓,“小少爺,跟我來。”

高亦其聽出陳叔話裏的催促,連忙追上去,拐過二樓的拐角時,看見女人一臉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看口型,一直在重複“三樓”兩個字。

難道三樓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高亦其年紀小,愛胡思亂想,又因為來到三樓後發現只有一間卧室的門開着,便忍不住想起上學時同學講的鬼故事,腳步立刻遲疑起來。

“小少爺,您住在這兒。”女人不在的場合,陳叔的語氣緩和不少,親自替他打開行李箱,将衣服拿出來順齊,“我們爺吩咐了,您的東西一應準備新的,您帶來的這些如果不需要,我就直接扔了。”

那些衣服是高亦其母親做的,他當然舍不得,聞言立刻搖頭:“別,留着就好。”

陳叔從善如流,打開一人多高的衣櫃,将他的衣服放了進去:“那我幫您放在這裏。”

櫃門開合的剎那,高亦其隐約瞥見幾件風衣的衣擺,但沒有往心裏去,他的注意力在房間的陳設上。按理說,高誠應該很恨他才對,畢竟同為高家的兒子,高亦其從小順風順水,高誠卻流落在外,他爹不僅沒有将高誠的母親接回家中 ,連兒子也不認。然而在這樣的情況下,高誠給他的房間一應擺設俱全,卧室裏梨花木的床上罩着白色的紗,卧室左手邊連着的書房裏似乎還有幾大書架的書。

“小少爺,我吩咐下人給您燒水,時間不早了,您洗了澡可以先歇下,爺今晚有應酬,怕是要很晚才回來。”陳叔的話将高亦其從紛亂的思緒中拎出來,“浴室就在書房旁邊,衣服已經給您準備好了。”

他匆忙謝過陳叔,也是實在想把身上濕冷的衣服換下的緣故,來不及仔細看房間裏的擺設,悶頭沖進浴室洗了個熱水澡,也正因為高亦其沒仔細看房間裏的情狀,所以才沒發現,屋內有另一個男人生活過的痕跡。

初春,又逢雷雨,天黑得很早,高亦其洗完澡,穿着陳叔準備的襯衫從浴室裏光腳走出來,扶着牆摸索許久才找到吊燈的開關,他把燈打開,一頭栽倒在床上長舒了一口氣。

高誠,他同父異母的哥哥,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混着水汽的尼古丁清香,高亦其皺了皺鼻子,困意襲來,他抱着枕頭翻身,在寬敞的床上滾了兩圈,伸手将燈關上,黑暗瞬間将他吞噬。

一天之內經歷了太多事,高亦其身心俱疲,在陌生的床上陷入昏睡,直到後半夜,窗外電閃雷鳴,狂風暴雨中樓下似乎傳來細微的人聲。

陳叔說:“人下午到的,已經睡下了。”

“睡了?”低沉沙啞的嗓音混着笑意,在高亦其心尖上刮了一圈,他還沒徹底清醒,煩躁地蹬掉身上的被子,翻了個身。

那個男聲又說:“真是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在我這裏也能安心睡下。”

“年紀小。”陳叔也跟着笑,“爺,你不上去看看?”

短暫的沉默過後,風裏傳來一聲嘆息。

男人說:“看,怎麽能不看?”說完又道,“你幫我熱杯牛奶,等會送上去。”

話說到這兒就完了,高亦其也囫囵睡去,夢裏他置身遠航的輪船,在暴風雨中前行,翻湧的浪花不斷拍打着揚起的船舷,劇烈的颠簸一下子将他拍到了浪尖,又陡然落下。

高亦其渾身一顫,挺腰驚叫,終于從夢中醒來,還未坐起,便被壓回床上,大半個身子都陷進床墊。

慘白的光劃過夜空,高亦其看見了一道模糊的人影,他想也不想,瘋了般掙紮,然而身上的男人輕而易舉将他桎梏在懷裏,還有閑情逸致調侃:“果然年紀小啊,鬧騰。”

略帶沙啞的嗓音勾起了高亦其的回憶,他意識到剛剛聽見過這樣的聲音。

“信裏說你頑劣。”男人抱着他,身上沾着淡淡的酒氣,“我看……挺好的。”

“你……”高亦其尋回零星的神志,“你是高誠?”

男人聽了這話,沉默了。他咬着唇,隔着濃濃的夜色試圖看清高誠的臉,然而事與願違,于是高亦其捏着被角偷偷往床角蹭,可惜他剛一動,男人就傾身壓上來。

狂風暴雨裏很快就混雜起細軟的驚叫,高亦其狼狽地躺在床上,雙腿大敞,他身上的男人仿佛蟄伏許久的野獸,用輕蔑的目光淩辱他的自尊,就像在說,無論你如何掙紮,永遠也逃不出這棟房子。

“叫哥。”高誠緩緩俯身,捏住高亦其的下巴狠狠往面前一帶,“我想聽你叫我哥。”

高亦其泛白的嘴唇上滿是牙印,眼角懸着破碎的淚,整個人看上去異常狼狽,他張了張嘴,發出的卻是抑制不住的呻吟。

雨下得更大了,高亦其又回到了飄搖的輪船之上,他像是被捆在桅杆前頭,在翻湧的海浪中即将窒息。

“叫不出來?”高誠啞着嗓子笑,強壯的身軀牢牢壓制着高亦其,将頭埋進他的頸窩,不輕不重地咬着顫抖的喉結,“你娘在信裏說你特殊,我總要驗驗貨。”

高亦其的淚随着這句話奪眶而出,他擺脫不了腿間肆虐的手,可憑着胸腔裏一口氣,硬是擡起胳膊,意識昏沉間,不管不顧地對着男人的臉狠狠地揮下。

沉悶的雷掩蓋掉了清脆的巴掌聲,高亦其在電光裏看見了高誠半張微紅的臉,以及男人眼底的錯愕。

頭一回見面,高亦其結結實實地打了他哥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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