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爺?”
高誠的身影陷入車廂的陰影裏,嘴邊的煙明明滅滅,猩紅的光仿佛是一只彌漫着血色的眼睛。
高誠平靜地開口,像是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緊要的事情:“咱家做的生意和崔家太像,崔桦回到上海想要站穩腳跟,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我這個‘障礙’除去。”
“所以他急着下手挺正常,換我下手肯定更狠。”男人摸了摸後腦勺上的傷疤,“而且絕不會給對手留下反擊的機會。”
陳叔聽得咋舌,卻沒有質疑高誠的話,本來要在上海灘站穩腳跟拼得就是誰更狠,既然崔桦沒能将高誠除去,那麽等待着他的将是男人永無止境的反撲。
但是崔桦到底是高亦其的表哥,陳叔略有些遲疑:“小少爺那邊……怎麽辦?”
“啧,把小兔崽子忘了。”高誠故作驚訝,繼而徹底沉下臉,“不管他怎麽想,崔桦這個人都不能留。”
“小少爺怕是會傷心的。”
“他傷心?”高誠想到高亦其,心底的煩躁彌漫開來,“我腦袋上挨了一槍子兒,我還沒傷心呢,他傷心個什麽勁兒?”
“不過是個利用他的男人罷了,死便死了,他憑什麽傷心?”
車窗外的風帶走了高誠大部分焦躁的抱怨,剩下的都是風也吹不散的苦悶。
高亦其趁高誠離開,又睡了一覺,他趴在壁爐前裹着被子,整個人縮成小小一團,高家的下人路過客廳的時候都放輕腳步,就怕将他吵醒。
後來高亦其是餓醒的,他披着高誠的衣服慢悠悠地上樓洗漱,本來想換件自己的衣服,轉念一想,先生應該更喜歡看他穿身上這件,便作罷,洗漱完直接下樓吃不算早的早飯,順便把法文書也給帶下了樓。
本來下午的時光高亦其都準備消磨在書上,誰料忽然有下人跑來說有他的信。
“信?”高亦其愣了愣,心道自己在上海已經無依無靠,哪會有人給他寄信?
等接過信封才發現是崔桦寄來的,信裏有一張船票,信紙上熟悉的字跡寫着希望高亦其能來參加三日後崔家的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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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亦其皺了皺眉,他掉進過海裏,所以不大想坐船,可崔家和他沾親帶故,人家已經把邀請函送來了,他總不能置之不理。高亦其思前想後,還是拿不定主意,幹脆把信放在一旁,準備等高誠回來再問問意見。
高誠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高亦其趴在地毯上看書,看到精彩處,撩起眼皮掃了一眼進屋的男人,然後就再沒有所表示了。
“沒看見我?”高誠不滿地脫掉大衣,坐在他身邊把人抱在懷裏,頭埋進頸窩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先生怎麽抽煙了?”高亦其把書合上,他看的是法文書,不集中注意力根本讀不下去,“難聞。”
“想你的時候忍不住抽了一根。”
“只有一根?”
“……兩根。”
見男人還不肯說實話,高亦其直接擡頭問陳叔:“陳叔,先生抽了幾根煙?”
陳叔指揮着兩個下人把餐桌往邊上挪,聞言不假思索地将高誠賣了:“一包呢,根本不聽勸。”
高亦其一聽高誠抽了一整包煙,氣得眼眶都紅了,揪着男人的衣領把人往地毯外推。
“小兔崽子。”高誠哪裏是他能推動的,只見男人握住他的手就地一滾,“不就是抽了包煙嘛,至于那麽生氣嗎?”
“先生以前都快不抽煙了。”高亦其提到之前的事兒,滿心無力,“先生知道我不喜歡煙味就把煙給戒了。”
高誠聽得心裏冒火,直接把他按在地毯上,屏退衆人,伸手去扯高亦其的褲子:“我算是看透了,你嘴裏說是覺得我和之前沒區別,其實心裏喜歡的還是原來的那個我。”
“先生!”高亦其蹬着腿掙紮,眼看要被插了,之前放在書裏的信封飄飄悠悠落在了地攤上。
高誠的動作微頓,眯起眼睛,認出信封價值不菲:“誰給你寫的信?”
“表哥。”他沒有隐瞞,一五一十地把信上的內容說了一遍,“先生,我不想坐船。”
“為什麽?”男人還在研究崔桦的信。
高亦其卻不說話了。
直覺他不吭聲的原因和失憶前的自己有關,高誠蹙眉把弟弟拎到懷裏,揉着柔軟的頭發,問:“我以前在海裏欺負你了?”
“沒有。”
“那為什麽不想坐船?”高誠納悶地親吻他雪白的後頸,“看你的神情也不像是單純暈船的樣子。”
他坐在男人的懷裏抿唇不答話,等高誠不耐煩了,才輕描淡寫道:“之前掉進海裏去過。”
高誠聽出一身冷汗,生怕是失憶前的自己幹的,還好高亦其緊接着就說:“是先生把我救上來的。”
“我把你救上來的?”高誠暗自松了一口氣,攬住他的腰,如釋重負,“那就好。”
高亦其聞言,斜了男人一眼:“怎麽,先生以為是自己把我推到海裏去的?”
“不會真是我……”高誠的心再一次提起來,“小家夥你聽我說,之前那個我就是個混賬東西,你千萬……”
男人的話還沒有說話,他就笑得直不起來腰,高誠回味了幾秒,終于意識到高亦其故意讓自己出醜,登時又好氣又好笑,直掐着他腰上的軟肉,道:“以前你敢和我這麽鬧嗎?不就是看我現在愛你愛得不行,膽子大了是吧?”
以前的高亦其當然敢鬧,還敢鬧得更兇,只是他知道如果這話說出口,高誠必然多想,還不如就讓男人抱着這樣的想法高興一會兒。
當然高興歸高興,高亦其還是把信拿在了手裏:“先生,我表哥一家剛從法國回來,我不去不太好。”可他的神情明顯是不願意去的。
高誠看着心疼,把信藏在身後:“哥哥陪你去。”
高亦其聽得渾身一抖,想到高誠先前說的什麽“一槍崩了你”,以及“打斷腿”,登時警惕起來:“先生是不是要去砸場子?”
心思被戳中,高誠心虛地輕咳一聲:“你別瞎想。”
“哼,先生現在還學會騙人了。”他不滿地鑽出被子想要搶被男人藏在身後的信,“以前的先生……”
“好好好,我陪你去還不成嗎?”高誠一聽高亦其提失憶前的自己,心中登時冒出危機感,“只要他們不惹我,我就老老實實地陪着你,怎麽樣?”
其實本來高亦其想的就是這樣,他笑眯眯地爬到高誠腿間趴着,纖細的手指在男人結實的腿根上打圈:“先生放心,如果他們欺負你,我肯定會生氣的!”
高誠聞言,好笑地刮了刮弟弟的鼻尖,心道全上海也沒幾個人敢欺負自己,但還是順着高亦其的話問下去:“你生氣會如何?”
是啊,生氣能如何?高亦其被問住了,他茫然地仰起頭,濕軟的嘴唇在先生的下巴上摩挲,他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情人,在高誠的庇護下才活得像個人,就算崔家真的給高誠臉色看,他也辦法為先生找回場子。
高亦其越想越是頹喪,額頭抵着男人的胸口,聽着熟悉有力的心跳,眼淚慢慢湧出眼眶:“先生……”
“寶貝兒啊,這世界上除了你能給我臉色看,還有誰能給我臉色看?”高誠被他哭得心軟成一灘春水,把人緊緊擁在身前,“別怕,有哥哥在,誰也欺負不了你。”
高亦其攥着高誠衣領的手猛地一緊,含淚咬男人的頸窩:“明明……明明只有先生欺負得了我。”
他想起獨自蜷縮在高家的鐵門前的那一晚,冰冷的雨水像海浪,一點一點将人吞噬,有的時候高亦其回憶起來,會覺得雨水比墜海時的海水還要恐怖,因為墜海的時候他還能想起先生,而被關在門外的時候,他徹徹底底對高誠失去了希望。
但總歸一切都走上了正軌,起碼表面看上去是的。
在他們說話的檔口,陳叔忙好了飯菜,遣下人來喊,高誠幫高亦其披上厚外套,牽着他去吃飯。高亦其吃飯的時候如果不是特別餓,總是心不在焉,胃口也小,估計和之前差點得上肺炎有關,高誠吃了兩碗飯,他卻連面前的飯碗都沒碰幾下,倒是一直在喝陳叔炖的鴨湯。
“怎麽才吃這麽一點?”高誠蹙眉走到他身後,“起來,哥哥抱着你吃飯。”
高亦其乖乖站起來,然後倒進男人的懷抱。
“是不是陳叔做的飯不合胃口?”
“爺,咱家除了你失憶,沒人失憶。”從廚房走出來的陳叔不滿地嘀咕,“小少爺喜歡吃什麽,我記得比你清楚多了。”
“去你的……”
“先生!”高亦其扭頭用手捂住高誠的嘴,氣惱地說,“陳叔又沒說錯,你生什麽氣?”
高誠的滿腔怒火被他柔軟的掌心捂沒了,連聲表态:“不生氣,不生氣,我不生氣。”
高亦其這才回頭繼續喝湯。
“還是小少爺心疼我。”陳叔把菜放在餐桌上,故意揶揄,“爺,我跟了您這麽久,也沒見您多待見我。”
其實高誠對陳叔極好,是将老管家當親人看的,只是從小失去雙親,讓男人根本不知道如何表達心中的感激,說起來也只有陳叔和高亦其能感受到高誠心裏的柔軟,所以面對對方的反複無常也多了幾分寬容。
更何況高誠也就嘴上厲害,實際上對他倆根本沒辦法。
定下要上船,高誠當晚就請人來給高亦其測量尺寸,說什麽也不樂意他穿以前的衣服,還說他高誠的情人總要有點樣子,不能被人看輕了。
高亦其站在原地舉着胳膊乖乖給裁縫量:“先生,你是不是嫌棄我,覺得我會給你丢人?”
男人聞言,硬生生把到嘴邊的“放屁”兩個字咽下去,按着眉心解釋:“我就是想給你做幾身新衣服。”
“天氣冷,上船風還大,你身子沒好透,家裏的那幾件禮服不适合。”
“哦。”高亦其放下胳膊,見皮尺繞到腰間,就伸手去夠放在桌邊的水杯,“先生直說就好了,要不然我會多想的。”
高誠被他的話吓得心驚膽戰:“寶貝兒啊,哥哥沒別的意思,你別瞎想。”
高亦其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靠在床上的男人:“先生好像很緊張?”
高誠心道能不緊張嗎?現在不僅有失憶前的自己搶占着高亦其心裏的位置,還莫名其妙多了一個另有所圖的崔桦,他是生怕弟弟的心思轉到別人身上,又怕自己和別人比較起來落下風。
更何況高亦其和崔桦的關系與旁人不同,既是表兄弟,又有留洋讀書時的兩年時光,就算是高誠,也沒把握說弟弟不在乎崔桦。所以男人不打算現在就将挨槍子和崔桦有關的事告訴高亦其,而是準備等晚宴結束,再看情況慢慢解釋。
萬一在高亦其心裏崔桦的位置無人能及,又或者……高亦其覺得表哥比親哥更好。
不行。
高誠心裏騰起無名的火,見裁縫量好尺寸,立刻出聲道:“小兔崽子,你給我過來。”
高亦其乖乖走到床邊,發覺高誠臉色陰沉,不由膽戰心驚:“先生?”
“你表哥待你好嗎?”
“表哥?”他不知道話題如何轉到崔桦身上的,但還是如實相告,“挺好的,我在法國的時候一直是他照顧我。”
“照顧你?”高誠心裏火起,等裁縫出門,立刻将高亦其壓在身下,“怎麽照顧你,像我一樣照顧你嗎?”言罷,手已經插進了高亦其的腿間,暧昧地揉捏。
高亦其掙紮了兩下,沒掙紮開,垂下眼簾喃喃:“先生……先生怎麽照顧我了?”
他眼角滑落一滴淚:“把我扔在門外嗎?”
高誠如遭雷擊,眼睜睜地看着高亦其從床上爬起來,系好衣扣往屋外走,背影看着無比蕭索。
“小家夥……”高誠有氣無力地喊,“你給我回來。”
高亦其的腳步随着男人的話頓了頓,然後固執地推開房門:“先生,我先下樓看書了。”
“你……!”
卧室的房門在高誠眼前無情地合上,男人心知自己問錯了問題也說錯了話,高亦其的質問就像是一巴掌,狠狠地抽在臉上。
高誠想,那些天的無情對待早已成為高亦其心頭的疤痕,可硬去撕扯傷疤的人卻是他自己。
樓道裏閃過晦暗不明的光,高亦其關上門,長舒一口氣,蹦蹦跳跳地從樓梯上往下走,每一級臺階踩上去都會發出輕微的聲響,仿佛是房子在磨牙。他腳尖點地,盡量不發出任何腳步聲,從昏暗的走廊撞進陽光明媚的客廳,身上陡然一松。
那些話他是故意說給高誠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