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高誠盡量冷靜地計算碼頭上的人數,同時思考陳叔還有多久才能帶着自家的兄弟趕來。
他們的準備已經很充分了,在上船之前就安排了人手以防崔桦生事,只是事到臨頭,高誠依舊因為高亦其的安危心驚膽戰,不到萬不得已,男人不想走那一招險棋。如果只有高誠一個人被困住,崔家根本不足為懼,大不了吃兩顆槍子。男人以前又不是沒遇見過這樣的境遇,可是如今高亦其也在,高誠是無論如何也舍不得讓弟弟受傷的。
所以再不樂意,還得耐着性子聽崔桦挑撥離間。
崔家的法子想得還算巧妙,畢竟他們兄弟倆之間隔着看上去挺嚴重的血海深仇,尋常人聽見高亦其他爹亂七八糟的話,估計真得當真,然後上演一出兄弟反目成仇的戲碼,崔桦坐山觀虎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達成自己的目的。
高誠當然不會信高亦其跟着自己是為了查清楚高家出事的真相,倘若當真如此,男人也心甘情願。
問題是高亦其不知道其間的彎彎道道,已經被高誠方才冷漠的眼神傷得心如死灰。
在他看來,先生應該更在乎手裏的生意,就算先生不在乎生意,也應該最痛恨被信任的人背叛,如果高誠真的覺得他是因為懷疑才成為情人,那麽此刻一定恨透了他。
高亦其茫然地望着曾經熟悉的父親,心痛得太過強烈,反而麻木了。他不傻,明白他爹在錢財和兒子之間選擇了前者,或許高家從始至終都和崔家有聯系,他爹犧牲了他的母親,現在又要犧牲他,為的就是和崔家聯手,讓高誠在上海灘永遠消失。
他猝然回首,盯着高誠的側臉淚眼婆娑。
是他拖累了先生!
高亦其手腳冰涼,仿佛又一次墜入了波濤洶湧的海面,悔恨夾雜着無邊的絕望讓他連直視高誠的勇氣都沒有。先生現在一定恨極了他,一定後悔曾經喜歡過他。
崔桦見他面色慘白,心知計策有效,更加肆無忌憚:“亦其你別緊張,伯父罵你只是一時心急,你只要說實話,說你跟着高誠是為了高家的事,他一定不會繼續怪你。”
可若是承認了,豈不是否定了他對高誠的感情?
高亦其搖搖欲墜,連高誠伸手扶住他的腰都沒有察覺,他耳邊滿是轟隆隆的嗡鳴,又像是有無數海鳥在鼓翅。高亦其一瞬間不想再面對這一切,他想轉身沖進滿是暗流的海洋,或許那才是他的歸宿。
站在一旁的高誠掌心黏膩,冷汗順着脊背蜿蜒而下。
男人不能展現出絲毫的關心,因為陳叔還沒有帶着人回來,此刻的高誠已經失去了魚死網破的勇氣,因為弟弟是唯一的軟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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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亦其的沉默不語讓崔桦頗為不滿,在他看來,自己這個表弟性格懦弱,應該被逼着承認接近高誠另有目的才對,就算不承認,但凡有一絲慌亂,依照高誠平日裏的行事作風,肯定不會再留情人的命。
只有高亦其死在高誠手裏,崔桦才能順理成章地和頗有野心的高伯父聯手,明面上打着為表弟報仇的旗號,暗中吞并高誠手裏的生意,再從原本高家的家産裏分一杯令人眼饞的羹。
高伯父為了這一切,不僅任由自己的結發妻子病死,現在還要送親生兒子歸西,所以如果今天高亦其不死,真相流露出去,他們誰都無法再在上海灘混下去。
抛棄妻子的人,擱在哪個年代,都被人所不齒。
假使高亦其真的死也不承認……崔桦的臉色陰沉下來,隐晦地掃了幾眼碼頭隐蔽的位置,那麽就算把高誠一起打死在這裏也無妨。
高誠再厲害,也沒有令人畏懼的家室,連親生父親都為了錢巴不得兒子死,崔桦又有什麽顧忌?
崔桦能想到的層面,高誠自然也能想到。
于是在陳叔沒到的情況下,高誠為了高亦其的安全,只能狠下心演戲。
男人甩開了高亦其一直擱在自己臂彎間的手。
高亦其踉跄兩步,呆呆地注視着沉默的高誠,血色一點一點從唇瓣上褪去。高亦其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高誠開始懷疑他的感情。
“先生……”高亦其小心地湊近男人,被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的冷意激出了幾滴淚,“先生,你也覺得我是為了高家的事才接近你的嗎?”
“亦其,你……”崔桦還想火上添油。
高亦其突然扭頭大喊:“你閉嘴!”
他硬着頭皮攥住高誠的衣袖:“先生,我喜歡你,我愛你,我不是……”高亦其剩下的話沒說出口,因為他的手被拂開了。
嗡的一聲,他的腦海中炸開了鍋。
紛雜的雨點,刺耳的驚雷,那個被高誠抛棄在院門外的雨天再次出現在眼前。
高誠不要他了,高誠抛棄他了……
高亦其的淚無聲地從臉頰上跌落,垂在身側的手握成了拳,不消片刻,鮮血順着指縫滴落。
啪嗒,是鮮血落在塵土飛揚的碼頭上的聲響。
高誠眼睜睜看着自己放在心尖上的寶貝崩潰,心如刀絞。
高亦其往前走了一步,布滿血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人的眼睛:“先生如果不相信我,為什麽還要愛上我?”
“為什麽還要我做能和你在一起一輩子的美夢?”
“為什麽還騙我無論發生什麽都會愛我!”
高亦其覺得自己正在慢慢分裂成兩個人,一個因為悲傷痛哭流涕,一個因為憤怒失去理智。
船艙裏的溫存歷歷在目,高誠說的字字句句都刻在了他的心裏,高亦其曾經有多幸福,現在就有多絕望。原來先生對他的愛也和對待曾經的情人沒有區別。
都是揮之即去,牽扯到錢財便棄之如敝履。
也是,他高亦其活在世上,除了已經去世的母親,根本沒人在乎。父親也好,崔桦也罷,從頭到尾所有人都是為了錢才對他好,現在連高誠都是如此。
高亦其忽然對着高誠勾了勾唇角:“既然先生懷疑我的愛,那就開槍打死我吧。”
“反正……”他閉上眼睛,想起男人剛失憶時,他們在校門前的相遇,“你也不是第一次拿槍指着我。”
他想,這世界上真的沒有比高誠更糟糕的男人了,失憶前喜歡折騰他,失憶後睜眼就對着他開了一槍,在他的耳根後留下了一道再也沒法消去的傷疤。他到底愛高誠什麽呢?
高亦其眼角再次沁出淚水,他記得掉下海以後滾燙的胸膛,記得高誠在愛上他以後時不時因為吃醋皺起的眉,甚至記得男人為了他壓抑抽煙的欲望後,沉悶的嘆息。他愛高誠展露出的每一個細節,哪怕即将死在對方的槍下,他依舊甘之如饴。
高亦其想,那是他的先生啊……
海岸邊的霧氣早已被海風吹散,太陽卻遲遲沒有露面,厚重的烏雲壓在天邊,幾只雪白的海鳥沉入了地平線。
高誠握槍的掌心裏滿滿都是冷汗,将嘴唇咬破才控制住顫抖的手指。
如果讓男人選擇,他寧願殺死自己,也不會傷害弟弟。可事到臨頭,高誠絕望地發現,自己竟然只有打傷高亦其一條路可走。
是的,男人感受到了絕望,這種怪異又伴随着恐懼的情緒頭一回徹底掌控了高誠的思緒,有那麽一瞬間,閉着眼睛的高亦其的身影模糊起來,高誠仿佛再一次看見少年拖着行李從山路上蹦蹦跳跳地走下來。
那時候的高亦其是什麽樣子的呢?
他無憂無慮,眼裏盛着盛夏的光。
高誠記不清有多久沒在高亦其眼裏看見那樣的情緒了,和他在一起的弟弟越發沉寂,眼底偶爾才閃過幾絲星光的倒影。
高亦其變了,高誠何嘗沒有變?
黝黑的槍管不易察覺地顫了顫,男人發現了陳叔回來的身影,但是崔家的人還沒有被完全解決,留給高誠考慮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崔桦敏銳地察覺到了異樣,即使沒有發現自家的布置已經被陳叔拆了大半,仍舊在暗中傳遞眼色。
高誠多麽希望高亦其現在睜開眼睛,那樣他就會“聽見”一句無聲的“我愛你”。
可惜,幸運女神從來不會眷顧手染鮮血的人。
沉悶的槍聲打破了碼頭上死一般的寂靜,同時響起的還有高亦其撕心裂肺的一聲:“哥——!”
他從沒叫過高誠一聲哥,不論是男人失憶前還是失憶後,他都沒叫過。可臨死前,高亦其突然想叫一聲,叫那個曾經愛他如生命的男人一聲哥,就當做他私心的報複吧。
他付出了所有的愛戀,最終一無所有,那麽活下來的高誠也注定得不到一個愛他的高亦其。
就算以後男人重新找回的曾經的記憶,高亦其也只是以弟弟的身份死去。
不是情人,更不是愛人。
高誠面前的高亦其身形微微搖晃,慘白的臉瞬間透出泛着死氣的青虛,繼而緩緩跌倒在地上,揚起的塵土模糊了高誠的視線。
男人聽見自己用冷漠至極的語氣說:“一個廢物而已,你們還真當我很在乎?”
崔桦眼裏迸發出巨大的驚喜,壓抑着滿心的雀躍:“高誠,你知不知道你開槍打的人是誰?”
“就算我面前站着的是我那混賬爹。”高誠宛若一條吐着紅信子的蛇,嘶嘶地吐着寒氣,“我也不會留手。”
而他的爹就站在崔桦身後,随着男人的話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高誠從不是一個好人,以前不是,未來更不是。
男人垂下眼簾,注視着蔓延到腳下的鮮血,徹底瘋魔了:“崔桦,殺了他,以後高家的財産徹徹底底都是你的。”言罷,拿槍随意指了指死一般趴在地上的高亦其,“現在沒人跟你搶奪財産,你為什麽還要和別人分一杯羹呢?”
高誠說的是實話,也是最冷酷無情的挑撥。
高亦其已經因為他們沒了生息,高誠再無顧忌。崔桦以為幹掉了争奪財産路上的唯一絆腳石,卻不知道自己喚醒了沉睡的惡魔。
“不……崔桦你不能殺了我!”高亦其的父親慌了神,在死亡的威脅面前口無遮攔,“你答應我的,如果……如果高亦其死了,你就和我一起聯手對付高誠!”
崔家的大少爺蹙眉思考片刻,露出了得體的微笑:“伯父,如果我得到高家所有的家産,為何還要和人聯手呢?”
崔桦忽然湊近高伯父,笑眯眯道:“到時候何止是高誠,整個上海灘都沒人能和我作對。”
“你……你!”蒼老的男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嘴角跌落了粘稠的血絲。
原來崔桦在話說的時候将匕首插進了他的胸膛。
碼頭上又盛放出一朵血色的花。
高誠嘲諷地注視着這一切,等崔桦将匕首扔在地上,終于擡腿走去:“完事兒了?”
崔桦像是完成了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掏出手帕将手指上的血絲擦去,雲淡風輕地點頭。
崔家的大少爺心滿意足:“高先生,以後上海灘的事兒……”
“輪不到你。”高誠突然擡起了手,槍口正對崔桦的眉心。
崔桦瞳孔一縮,繼而釋然地笑笑:“你不敢開槍。”
“為什麽?”高誠像是聽見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全上海還有我不敢殺的人?”
“因為碼頭上都是我的人。”崔桦強自鎮定。
男人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知道了。”
“知道就……”
——砰!
近距離開槍引發的沖擊力,直接将崔桦震退半步,崔家大少爺眼裏的驚愕完整地保留到了死前最後一刻。高誠淡淡地看着對方額頭正中心的血洞,确定崔桦死得不能再死,終是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陳叔,陳叔!”男人跪在高亦其身邊,将呼吸微弱的弟弟從地上抱起來,“叫車,叫車啊!”
高亦其腰腹間的衣服已經被血污盡頭,呼吸微不可聞,高誠背對着崔桦的那一槍避開了所有致命的角度,卻不能控制汩汩而出的鮮血。
沉悶的鳴笛聲從遠處傳來,高誠猛地抱起高亦其,跌跌撞撞地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奔跑。
他懷裏的高亦其是那樣的輕,輕得仿佛一片随時會随風離去的羽毛。
“不……”男人痛苦地低吼,“我想起來了,小家夥我全想起來了。”
在高亦其喊“哥”的剎那,高誠什麽都想起來了。
“別離開我,求你……”
“你要的那個高誠回來了,求你睜眼看看我……”